诗 / 王音
7/13/2020 15:13:16 PM
王音，1963年生于青岛，1987年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音乐系。著有诗集《其实萨拉班德是一个悲伤的名字》、随笔集《青岛符号》《青岛符号续集》等。影展《啤酒屋里的青岛》《母亲》《乡愁》等以及网上影展《青岛写真系列专题》等。
王音，诗里诗外你都是一个激情饱满的人。
——吉木狼格
四间自杀的大瓦房
自杀的四间大瓦房
这是两个烟台美眉和
一个青岛老男人
在前天烟台车站
的大街上
共同说起的话题
迎面走过的一个半老徐娘听见了
右边马路沿儿上
一个算卦的老头也听见了
一间给她 一间给你 一间给我
另一间
作为我们三个狗男女共同的
大瓦房
有一天
这间大瓦房
突然自杀了
哎呀 下一个该自杀的
是哪一间
她住浮山前
我住浮山后
她能看大海
而我
却被浮山给挡住了一切
不用说看大海
就连能看大海的
她
我也
看不见
我每天只能
狠狠地想象浮山前的大海
和能看大海的
她
她
叫猫猫
一个跟我
学过六年钢琴的学生
她
就是我即将上初中的女儿
她住浮山前
我住浮山后
我支上三脚架，
一个固定机位就可以了，
就可以去喝酒了，
在我常去的小酒馆里
在小酒馆里，
我就和他们打成一片，
最终也把他们打成一片，
然后就把他们统统地都打进我的镜头中
在这幸福的混乱之中，
我和他们的光辉形象终将都被这佳能HFS21给收进去了，
这就是我喜爱的
长镜头
我的手天生就颤抖
特别是喝上酒更颤抖
所以我也
只能拍拍酒鬼了
因为酒鬼的
心
都是不安分的嘛
他们在动
时时刻刻在动
动的颤抖
颤抖的在动
比如像政委像古力王像胡汉三像班组长像谍报员像教授像座山雕像阿庆嫂像杨白劳像党代表像王连举等等等等
他们始终喜欢和我碰碰杯
我也一直愿意跟他们碰碰杯
所以说，我是不需要什么三脚架的
因为我的酒杯就是相机
的三脚架
我写下的唯一的一首练习曲
就是《C大调遗忘练习曲》
我常常洗完脸都练习
就像我练习24个大小调音阶那样练习
我常常上床前也练习
就像我练习肖邦夜曲那样练习
我一直想遗忘，但始终没遗忘掉
1946年冬天高密东北乡的那场暴风雪
以及1966深秋青岛南山上的那次被扫地出门
其实我是愿意遗忘的，而我右大腿内侧
的那个疤痕却是拒绝遗忘的
我写下的唯一的一首练习曲
就是这首
《C大调遗忘练习曲》
看了米罗的油画《五月》以后
更渐强了我的这个想法
五月风暴并没有卷走我的心
五月的风暴
只是在我的芦苇荡里时而有些风吹草动罢了
尽管五月和六月都有红色
尽管我对红色犹如鲨鱼一般嗜好
因为曾经的那个青年怀揣着
的巴黎梦早已被打碎了
是在六月被打碎的
是六月
给打碎的
所以说五月已经不再是主题了
五月只不过是六月的一个前奏而已
刚才这场雨，也就是午夜的
这场雨
尽管没有电闪和雷鸣
但我还是站了起来
正要鼓掌
妈的，你突然
不见了
楼外一片声音
是只有夏天才有的那种声音
很像男女声在一个G音同度上的哼鸣
忽而又来了一个高八度的
呼应，简直就是一首两段体
的乐曲
不断地反复
八百六十四遍的反复
每当阳光进来的时候
我都看到了树叶微笑的影子
呵，这美妙的蝉声
倒叫我的寂寞
飞了起来
一阵风
眼前窜起了几点黄
随后，三五个松针就
一声不吭地
沉落了
下来
在桌上，在膝上，在椅子上
和在地上
而鱼鳞般
的酒杯，依然金光闪闪，和里面的啤酒一样
除此之外，我的镜头也
只跟空气
串通一气
什么也没看见
我天生喜欢喝
酒，跟一帮喝酒的人喝
跟自己喝
也喜欢跟女人喝
跟一个喜欢
的女人喝，酒水酒水嘛
既然酒
是水做的，那女人
更是
看着落满灰尘的黑色谱架
我常想起从前的那两个谱架
白的与我一起长大
灰的一度在舞台上交响辉映
和我烈火般的手风琴
和茜茜的琴托
和茜茜的那条摇摆的
灰裙子
后来
这个灰色的平板谱架
和那个白色的一样
都丢了
和丢了茜茜一样
都丢了
到底都丢在哪
我至今已记不得了
但我至今
还记得她说的那句：
灰是高贵的
A面和B面
或
B面和A面
A面完了期待B面
B面完了又接着再听
A面和B面
或不听A面继续
再听B面
或一上来就先从B面开始
听
A面和B面
或
B面和A面
均可以随时倒带
回到那个过去
磁带仿佛真的成了磁场
如梦如幻般
此刻A面和B面
即使被氧化了
即使被抹掉了什么
也温暖如初
听吧，又是磁头的声音
唦唦唦……
A面和B面
或
B面和A面
小丽说
如果今晚王音不演
她也不演了
你说王音必须演
而她可以不演
你听，还是晶晶心底敞亮
啊—
我们三个一起演
演对手戏
为你
你知道她当然是为我但
也是为了我们的
求你了，我的小辣椒，你看人都已经坐满了
赶快上来演吧
就像上次没有人那样尽情地
演
看了半辈子的
樱花
至今我仍不知
这樱花到底有几个花瓣
每年，我似乎只留意满地
的落英
一片一片的
是亮，换了后
确实亮
但亮的
太白
白的像医院病床上的
床单，白的更像一首冷爵士
不
不要这么
白，这么亮
即便我的眼些许昏花
即便那个灯泡上有点灰尘有点油烟甚至有那么一点点苍蝇屎或蚊子血
我依旧还要换回
那个灯泡
不为别的
只为在黑夜中的那片温暖
的光亮
那个九和弦
一出
就刺痛了B
同时也揭开了A的
伤疤
A和B
几乎同时感叹
年少时竟不知
它叫
九
和
弦
在葬礼上
一个女孩伏我肩上哭的好投入
她父亲昨天死了
昨天为了她
我去看过她父亲
她父亲咽气前
拉着她的手
说：“时间将治愈一切创伤，甚至包括那些不协和和弦留下的伤口”
【好像始终没有她母亲的影子】
梦醒了
我记住了这句话
同时我也记起了这句话
这句话
最早是出自那个老顽固
勋伯格
的口中
夏天了
我却闻不到从前夏天
的味道
那曾是一片片
一串串乳白色的
槐花
在绿中
我这样说不是说
萨拉班德不动听
我这样说是因为
萨拉班德太动听
了，正因为太动听了
所以萨拉班德令我听得很悲伤很悲伤的
所以一想起过去的
她们，我就脱口而
叫，萨拉班德[Saraband]
虽然我一想到萨拉班德或
在诗里写到萨拉班德
都是方块字的汉语
但我一张口叫萨拉班德的时候
却不是汉语的发音
从一开始就
不是
也不是西班牙语的
虽然我叫的原文名字
是法语的
但我不会法语
所以从一开始
我就只能
也只好
把法语的Saraande
当作英语的
来发音
Sarabande
拉开窗帘
豁然开朗
豁然开朗其实就这么
简单【2013年4月9日】
当我拉开书房窗帘的
一瞬间就
豁然开朗了
现在慢慢
举起你们
的双臂
往上
分
开，伸
向
天空
这是舞蹈女神邓肯生前在莫斯科对一堆孩子说的
这是王音今天中午在青岛家中摘抄后传上网络的
我的童年
和夏天有关
和夏天的晚霞有关
和夏天晚霞中的红蜻蜓有关
和夏天晚霞中的那只红蜻蜓
有关
每当我哼起
每当我唱起
每当我拉起
每当我弹起
每当我吹起
都和这首日本童谣
《红蜻蜓》有关
3/4拍
降E调的
每分钟60拍
的徐缓速度
典型的宫调式曲调
典型的西洋大调式
二部和声配置
总共只有八小节
总共只有两个乐句
也就是说
四小节为一个乐句
全曲只有两个乐句
也就是说上下乐句
完美构成了一段体
的《红蜻蜓》
那一天
和那一天的那只红蜻蜓
不见了
永远地
不见了
再见
只是在初醒
的梦里
该打的该打的
你看看
我又把你的生日给忘了
妈老糊涂了
妈不中用了
妈好死了
近几年
母亲常这样叨叨
前年我的生日后
我开玩笑说
妈，您不想我也不亲我了
母亲立刻反驳我说
我怎么不想你
一想你
我的心
都笑了
听雪
比听雨还好
你想
听雨如同听音乐一样
也投入
也分心
而听雪
却不
这样
知道赫拉巴尔的时候
赫拉巴尔他刚刚在捷克跳楼
从此我在过于喧嚣
的孤独中
喝酒时
写作时
拍照时，统统都把啤酒
叫成赫拉巴尔
包括白酒
包括现在我
正在喝的
红酒
今夜卧室电视里
忽然传来了
德沃夏克的《母亲教我的歌》
这首D大调的歌
始终很揪我的心
这首曲调是四二节拍
而伴奏却是八六节拍
的歌，我曾弹过N次
为当年高中里的她们
和大学里的她们
母亲没有教过我这首歌
母亲也没有教过我任何
其它的歌
你妈不会唱歌
你妈连哼哼
也不会
母亲生前曾说
夏天的夜晚
下雨很好
在家听雨
特别在靠近教堂的
家中听雨
那就更好
因为这雨声
很悠长
很悠长的
仿佛就是
王音梦中
的钟声
芬太尼，发音不错
听上去也不错
看上去也不错
芬太尼，卡芬太尼，呋喃芬太尼
芬达，芬德，芬芳，芬妮，芬尼根，芬必得，芬太尼
尼太·戈尔，尼娜，尼莎，阿玛尼
芬太尼
海洛因
鸦片
吗啡
大麻
杜冷丁
LSD
Fentanyl，就是开头以来
的这个芬太尼
我记起了当年她
送我的一条内裤
好像/似乎/感觉就叫
他妈的芬太尼
我想起来了
我最早上网的
网名尽管不叫
芬太尼但
与芬太尼是脱不了干系的
junk Junk JUNK
芬太尼，耐人寻味的
一个名字
更像是一个
人名
1983，严打，我也终于考上了大学
我兴高采烈地拎着黄色的旅行箱走出
东光路小胡同来到延安路直冲着
上清路路口时，妈
您一直跟着我
一直送着我
妈，您回去吧，妈
我一步一徘徊
我三步一回头
妈，您别走了
别送了
回去吧
妈，青岛港离着济南府不远
不远啊
妈
一晃，三十六年过去了
一晃，亲娘离开我
已经四个年头了
今年的母亲节
就要来临了
喝上酒的我
情不自禁地
在手机上
写下几行
以前胡喝茶
也就是说以前有什么茶就
喝什么茶但
疫情时代却不是这样了
我现在只爱喝好
的熟普洱
并且是上了一点档次的
老茶头
在这难熬的疫情中
只要在家就不停地
喝老茶头
今晚，忽然又想起了小王她爷爷来了
想起她爷爷生前说的那句话～
那些败家子
不光赌博吸毒能败家
就是光喝茶
也能败的
倾家荡产
多年前
大概九年前吧
A不经意
（我现在这么想）
对B说
她说送B一幅画
然后就悄悄地
走了
这一走就是
好像是九年吧
再然后今晚就是
B傻逼突然问A
当年说的那句话
“我送一幅画”
A，这个A已经
不是当年的那个A了
她可能是C也可能是D
或者是E或许是F
甚至是干脆就是AB
的混合体
我想
不是B想
王音我见过的，但并不了解他，因为大家都在喝酒，没空聊天，或者没空认真聊天。如果我了解王音的话，就是看朋友圈他拍的青岛的照片，因为量太大，不看也看了许多，有些也认真看了，而且喜欢。
这次读这些诗，发现他的诗合相片有些共同之处的话，照片记录的是青岛这个城市正在消失的元素。济南土青岛洋气，济南平淡青岛磅礴，我经常游走济南，在这个小破城市转悠时却在努力拍些点点滴滴的美好的玩意。王音正好相反，他拍的都是破旧的玩意，即使拍旧建筑也是拍些破烂玩意。但是这种破烂玩意几乎就是我们生存环境的本质，挺沉重的，生命在此完全被剥夺了。
王音的诗，则是记录个人的生活，谈不上美好，但是认真，认认真真写下了一些不像诗的诗和一些像诗的散文，这些诗记录了他心目中美好而平庸的生活，因为生命的痕迹很生猛。
王音在用相片追溯一个被时间巨浪卷去的旧世界，又用诗歌保存自己将要消失的生活：亲密的人和亲密的事。而这中间流溢的热烈的存在正是我们赖以活在人间的文明底蕴，由无数的王音结构而成。——普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