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看热闹到看门道——看戏偶得

文 / 学周

7/04/2020 8:22:20 PM

作为业余戏迷,迷恋戏曲,有近十年的时间了,尽管还是外行,可看得多了,慢慢也悟出些门道来。

说起看戏,与工作大有干系,我曾经主持一张小报纸的编务,读者以中老年为主,这其中很多人喜爱戏曲,当时编辑部刚好有位具有专业知识背景的编辑人才,于是便开了戏曲专版。作为三级审稿的一环,我必须知道点“生旦净末丑”“手眼身法步”“唱念做打”“四大名旦”“谭言余马奚杨”“十净九裘”等,否则稿件出现纰漏会被读者笑话。为此我开始找有关书籍来看,同事借给我两本书:《国剧名伶轶事》《京剧资料汇编》。前一本书作者丁秉鐩先生是1930年代新闻界专事戏曲报道的记者,生在天津长在北京,从小泡戏园子,是名副其实的京剧通,后来移居台湾,其著作大陆不多见,弥足珍贵。后一本是北京市政协所编,作者都是行里名家,科班名角,史料价值大,具有抢救性质。两本书看完,又买了齐如山和翁偶虹的专著来读。有一年出国,在境外买到章诒和先生的《伶人往事》,这部印刷精美的书让我从另一个角度领略京剧艺术的风采,并从此开始看戏。

前几年张派名家王蓉蓉偕夫婿杜鹏教授来青岛唱堂会,演出结束后吃夜宵,有幸同桌吃饭,席间,我卖弄了一点戏曲知识,他们还真把我当成了知音。

从报纸回归电视,看戏的热情依旧没减,戏曲给过我从事的电视纪录片拍摄许多直接或者间接的启发,从看热闹到看门道就是因为电视职业的要求。电视可以借鉴戏曲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戏曲兼具娱乐和教化功能,在大众传播尚不发达的年代,戏曲对于大众的影响力是不言而喻的。从娱乐方面看,“角”的魅力,唱腔的优美,剧情的曲折,这些因素结合起来给不同层次观众都带来不同的审美情趣。从教化角度看,戏曲多取材于历史故事,讲究一个忠孝节义,弘扬着仁义礼智信,寓教于乐,常让观众在唏嘘感叹中明白做人的道理。以上种种对当下的电视具有启示意义:在形式上,电视娱乐大众需要形式的美感和高级幽默,在传达价值观层面上,电视的选题立意与表达都应该学习戏曲,哪怕一个小栏目也需要有一种“传世”意识,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比较中国戏曲与欧洲歌剧(Opera),虽皆属于音乐戏剧的范畴,却有着不同的文化与哲学背景,是两种不同形态的舞台艺术。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一书有言:“埃及、希腊的建筑、雕刻是一种团块的造型……中国就很不同。中国古代艺术家要打破这团块,使它有虚有实,使它疏通……中国戏曲的程式化,就是打破团块,把一整套行动,化为无数线条,再重新组织起来,成为一个最有表现力的美的形象。”宗先生一语道破玄机,中国传统戏曲正是“打破团块,化为线条”结构的典范,它不分幕只分场,一场一场按戏剧内容中情节发生的时间顺序排列而成。在剧中,一般性的交代、不是矛盾冲突紧要处的场次往往一带而过。而体现剧情关键处,则细节浓墨重彩,在这里“线”打成“结”,不厌其烦,淋漓尽致。一出好戏,必须做到紧密处密不透风,疏朗处疏可走马。

比如程派名剧《锁麟囊》,其结构可概括为“寻囊—赠囊—见囊”, 呈“线—结—线—结”的串珠式结构,情节简单却极富张力,大幕拉开,通过家仆佣人的对白,把一位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活脱脱烘托出来,随着“锁麟囊”出现,薛湘灵的出场,先是在幕后娇嗔的念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营造出浓浓的神秘感,加重了观众对此的好奇。到春秋亭遇雨,薛湘灵慷慨赠囊,剧情出现第一个高潮。再到薛湘灵遭灾落难,在卢家为佣,伺候像自己年少时一样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因为少爷顽皮而得重见锁麟囊,剧情陡转,一段“一霎时把七情俱已磨尽”唱出全剧主旨,让人唏嘘感叹,随着剧情推演,达到高潮。程先生对这出戏情有独钟,当年为保留传统艺术,为名家拍舞台电影,程先生执意拍这出戏,可惜因为它涉嫌“阶级调和论”的缘故没拍成,这成了程先生的一块心病,也为京剧艺术史留下不小的遗憾,程腔适合表演悲剧,这不是就是一幕活的悲剧吗?

再如名剧《秦香莲》,它的结构大致可概括为“希望(寻夫)—失望(见夫)—绝望(铡夫)”,它的剧情展开层层递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杀庙”一场出现大转折,矛盾激化到了极点,在最后四场,其过场戏与重点戏呈“线—结—结—结”式的结构。第七场包公派王朝请陈士美过府为简单交代的串场戏;第八场开封府当堂对质,第九场皇姑阻挠,第十场国太威胁,其中秦香莲一句“杀了人的天”响遏行云,悲怆至极,令观者为之泪下,加剧了观众对全剧高潮的期待,其冲突是一浪推一浪,一浪高于一浪,直至顶峰,最终包公还是铡了陈士美,还秦香莲一个公正。这里是全剧高潮部分,戏剧节奏愈来愈快,所以“结”“结”相连,这也是内容和表演的需要。这出戏很多艺术家表演过,我最喜欢张君秋,马连良,裘盛戎,马长礼组合。五十年代,这些艺术家艺臻完美,表演用力,看着真叫一个过瘾。

京剧经典剧目的结构颇值得研究,《四郎探母》是另一个极好的例子。《四郎探母》是一出大戏,它的结构上是一个隐形的“十字”。剧情通过杨四郎一天一夜出关探母和十五年的悲欢离合的交叉,“结、线串珠”上,更具代表性。这出戏分“坐宫”“盗令”“过关”“见娘”“回令”几阶段,按现在的版本演出,大约需要两个半小时。虽说五个阶段对于戏剧内容而言都不可缺少,但彼此之间笔墨分量却相差很远。例如“坐宫”一折,铁镜公主问清楚了杨四郎忧伤的原因,答应替他去盗令,戏剧功能仅为情节展开的一个铺垫,或者用西方戏剧术语说,是“情境(时空环境、人物关系、事件缘由)的设置”,本是可以简要交代的一场戏,然而剧场演出时间用了五十分钟左右,占全剧剧长约1/3。再如“盗令”,萧太后自叙家门的抒情性唱段,与公主盗令具体戏剧情节的时间比大约是2:1。明明前段仅仅是一个新出场人物的叙事性介绍,故事情节的关键部位在后段,却是前段笔墨重,后段简约带过。这个比例是演员与观众长期磨合相互适应的结果。京剧是“角”的艺术,早期这出戏中萧太后的扮演者是艺术大师尚小云先生,他气场足,唱得好,观众就等着他的出场,这就成了观众欣赏此戏不可或缺的“结”。“见娘”可以说是该剧的情感高潮所在。老生、老旦的若干唱段经过谭(富英)、马(连良)、李(多奎)几位艺术大师的演绎,真是字正腔圆、情真意切,余音绕梁令人百听不厌。这个剧目集中体现了京剧戏剧结构除了按照矛盾冲突的需要来设置“结”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确定“结”的理由:那就是演员表演出“彩”的地方就应该设置“结”。“坐宫”之“对唱”,“盗令”之萧太后的“唱”,“见娘”之四郎、佘太君等人物的“唱与做”,“回令”之四郎、公主的“唱、念、做”,其间丑角的插科打诨,都是这个戏的“精彩”之处,所以于场面上须大肆渲染。应该说,所谓的“彩”,是京剧几辈艺人近百年“打磨”的结果。尤其这个戏是“合作戏”,名角荟萃,合作者都是“大腕”,所以谁也不能逊色于他人,于是造就了这些个出彩的“结”。

《四郎探母》这出戏早在《都门纪略》中就有记载。清道光廿五年,伶人张二奎、黑贵寿根据全本《雁门关·八郎探母》(又名《南北和》)改编为《四郎探母》。我们现在看到的舞台上演出的《四郎探母》,最终剧情整理定稿者是谭鑫培先生,据说在此之前,是没有“四郎回令”这个情节的,而让四郎“回令”,还是慈禧太后的意思。

《四郎探母》“叫小番”一句唱是京剧里著名的“嘎调”,要求演员调动情绪,瞬间将调门儿提高八度,很多观众往往就为这一句唱而反复看这出戏。这里抄一段关于谭富英先生的梨园逸事,丁秉鐩先生记载:“以谭富英嗓子之好,(唱这一句)是绰绰有余的。有一次在天津演出,谭富英也不知怎么紧张了,嘎调没有上去,台下立刻报以倒彩,有一小部分人竟离座而去,好像他买一张票,就为来听这一句‘叫小番’似的。谭富英嘎调没有上去,当然心中惭愧惶急……从此谭富英视《探母》为畏途。而天津观众就奇怪了,你如果认为谭富英《探母》的嘎调上不去,不好,那你可以不去听啊;却又不然,一贴《四郎探母》,即使加价,必要满座。嘎调上不去,叫倒好,走人;但是,下次《探母》还买票去听。在观众与戏院的压力之下,谭富英是每次非唱《探母》不可,而‘叫小番’成了他的心病,唱到这里,心情必然紧张,而必然上不去,必然落倒彩,下面的戏必须特别卖力,每次唱完《探母》,就过分劳累啦!后来,总算在天津几位爱护谭富英的朋友策划之下,把这个问题解决啦,却也费了一番组织功夫,动员许多人力。方法是:在演《探母》这一天,预先在楼下前排、中排、后排,和楼上前排与后排部分,各买了几十张票。在谭富英唱到‘叫小番’时候,‘小’字刚开口,埋伏人员就立刻一齐大声喝正彩,叫好。这‘番’就在如雷彩声中唱出来,上去也好,上不去也好,都埋在彩声里,一般观众都听不出来,以为这次真上去了,也跟着叫好儿。事实上,那晚上富英的‘番’字上去了,不过稍为勉强一点。但这是‘叫小番’第一次没落倒彩,他心理上的威胁解除了。此后再唱,不用护航人员,‘叫小番’也平稳过关了。”

俗话说,看评书掉眼泪,好的戏剧真能让人或揪心或沉醉,我每次看《秦香莲》听那一句“杀了人的天”或者看《四郎探母》“别妻”一段都会忍不住流出眼泪。戏曲堪称完美的结构,对于任何艺术都有参考价值,它教给我许多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关系技巧,我所参与完成的纪录片,很多地方受益于戏曲。京剧的经典剧目历经岁月磨砺,博大精深,就像唐诗宋词一样,不会消亡,一定会在文化长河里,涌动着属于精彩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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