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和诚告

文 / 文健

7/24/2020 9:37:33 PM

1948年5月始,长春有150多天的围城。城市里面粮食没有了,燃料没有了,在解放军高射炮的封锁下,国军的运输机无法完成空运,越围越困,几十万百姓开始找野草树皮充饥,乃至长春城内竟然找不到一棵有皮的树! 不知道攻守双方的信仰当中有没有民众存在的考虑,“一将功成万骨枯”说不定是彼此将帅的励志禅。所以被困者死亡人数,由国民党前期掩埋的尸体,和解放军进城后掩埋的尸体,据说相加共约十多万。

我同学王伟龙的二姨,楼下有一家狗肉店。长春围城后生意越来越好。长春城内饥荒后,生意越发得好。狗肉店的门毗连王伟龙二姨所住楼的楼梯口,“二姨每天出去找食物,常常空手而回。找食物回来后往往饿到连上楼梯的劲也没有了。有的时候狗肉店的老板会端出一碗狗肉汤来,叫我二姨:‘大妹妹,喝碗狗肉汤吧,今天的狗处理得很干净。’狗肉店的老板没了老婆,有一个儿子,十六七岁。老板天天加工狗肉,再叫起赖床的儿子,让儿子沿街叫卖,儿子一般在九点多一点卖完狗肉回家。”

一天,将近十一点了,狗肉店老板的儿子还没回来。“我二姨正好从外边回来。老板焦急地问:‘没看见我孩子没有?’继而又说:‘坏了坏了!’边说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皮箱,就要向外走。也就在这时,老板儿子五花大绑被两个持枪的国军推进了门。‘爹,出事了!出事了!叫人看出来了!’原来老板疏忽了,在处理肉的时候留下了人遗骸的痕迹——今天卖的狗肉里人肉多了些,人肉的某一部分十分明显,‘叫人看出来了’。老板有时候弄不到狗,就用上了人肉,反正当时长春到处是死尸,没主的死尸,老板在夜里选尸割肉,拿回来再加工,天亮去卖。比较显眼的人骨头就当柴烧了。”

爷儿俩当然叫枪毙了。那老板从床底下拖出的那个皮箱,里面全是美金。灶台里还有一些没来得及烧完的人骨头。“你想不到老板被抓走时说了句什么话,他冲着我二姨说:‘你喝的狗肉汤是真的狗肉汤!’”

老板和他儿子隐匿了所卖的狗肉多是人肉的真实,但也说不定老板最后遗言“你喝的狗肉汤是真的狗肉汤”是诚告——即使是谎言也有些善意。王伟龙的二姨非常坚信老板端给她的狗肉汤是真的。

唐山古叫凤凰山,山没有震崩以前,我在工厂里备受欺凌,乃至于疾病缠身。幸好当时还有领导知道旧官箴里有“官不打病人”的讲究,在医生的建议下,让我休了病假。谁知道一歇病假身体好了许多,又因为病假工资太少,不得不到楼山后一个纸箱厂里跑一个业务。在纸箱厂供销科里认识了牟大姐。说到长春围城有吃人者,牟大姐有发言权。

围城期间,解放军虽然阻拦饥民出城,但也有二十万老百姓通过电网、火线陆续溜出了城,其中包括牟大姐一家。然而解放军收割清空了郊区的庄稼,出城的饥民自然也是求食不得,继续有因饿而死者。

出城,牟大姐全家在解放军坚壁清野的旷野里走了一天,加之没出城之前饥饿的底子,实在走不动了,“俺爹叫我们全家在一间破屋子里等着,他去找食物去。约摸天黑之前,他回来了,手里拎着两块肉,说是好不容易买到了这些死了好几天的马肉。支起来锅,点着火,开水焯了几遍,去去腐味,煮好,一家人分分,蘸着盐粒吃了个饱。第二天走了一天,终于看到正常的村落,买到了小米、蔬菜,全家吃了一顿有粮食馇的饭。”

全家来到青岛,定居在湖岛一带。一日,街面上有卖马肉的,牟大姐的母亲买了几斤回家,给牟大姐的父亲过生日。“乍到青岛,日子艰苦,一分钱掰两半花。虽然当时一斤马肉相当牛肉的三分之一的钱,但俺爹心痛,说‘过什么生日!这些钱可以买多少苞米面、吃多少日子啊!’俺妈说:‘看你会过日子的,咱家不是亏着出长春那顿马肉救了命啊,要不哪有你今天的生日!’就在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堵杠下,俺爹和俺娘说了实话。”牟大姐的父亲出长春找到的马肉其实是人肉。“俺爹在出长春的路上,发现远远一棵树上吊死了个人。那天,在大家饥困至极时,俺爹叫在我们全家在一间破屋子里等着他去找食物。”牟大姐的父亲到了吊死者的树下,看清她是个中年妇女,他祷告了一会,解她下树,割下她臀部的肉,又找些土坷垃,压住了她,再捧一些土,填了坷垃缝,算送她入土为安。最后俺爹拖到将晚傍黑,才回头找我们。

牟大姐的母亲听丈夫说完这件事后反复问是真是假。确定后一下子倒了下去。叫醒后从此吃饭就呕吐,三个月后去世了。

牟大姐的父亲从此很少说话,不久也死了。

牟大姐的父亲割人肉解饥困救了全家。他将这事诚告妻子,结果害死了妻子和自己。似乎他的隐匿有理,诚告欠妥。

长春围城、守城者有没有隐匿或诚告的目的呢?不过狗肉店老板父子,为了得更多的钱活着而隐匿挂狗头卖人肉,牟大姐父亲为节约一点点小钱活着而诚告人肉非马肉,这是需要肉食者开动大脑才能完美回答的哲学问题。其实长春围城、守城者,“败者贼”本也是为了“成者王侯”来着。

“一将功成万骨枯”,不如斩一首而“一将功成”仁义。所以孙子兵法在围长春之后,也有刻舟求剑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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