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琪光行书四条屏

文 / 北冥有鱼

2013-07-28 21:15:45
   
 

说来惭愧,我有一个心愿十几年了没能实现。
有人会说,你十几年有什么了不起,我一大把愿望一辈子都实现不了呢!是的,确实是这样,永远也实现不了的愿望在我们这个时代司空见惯,犯不上自寻烦恼。之所以说惭愧,是因为我这个愿望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宏图大业——只是想在一个云淡风清的秋日,登上济南的华山,从高处远眺一下西北方向的鹊山,找寻一下赵孟頫《鹊华秋色图》里的意境。这是一个不需要投入很多,特别劳神费力的事情。
这些年为五斗米没少四处奔波,每次经过济青高速济南口时,我都会向南面投去期待的目光。然而,革命的浪漫主义很难战胜革命的现实主义。在红尘滚滚的高速公路上,无奈像尾气一样流淌。
赵孟頫曾经干过济南的市领导,任命文件上的职务叫“同知济南路总管府事”,这个同知即是副职的意思。可赵副市长这个“同知”却不一样,因为他在任上的三年济南路没有“总管”。所以,赵副市长主持市政府全面工作,并且代行市委书记和济南军区司令职责,管辖范围比现在的济南市长大得多。 传说中赵孟頫为济南人民干了不少事,廉洁勤政、发展教育、秉公执法云云。然而济南人民最能记住的不是他的政绩,而是“云雾润蒸华不注,波涛声震大明湖”那首诗,还有那幅至今存在台北故宫的《鹊华秋色图》。
赵孟頫离我们太远了,他的书画真迹想看一眼也不太容易。我们还是说说离我们近一点的鲁琪光鲁市长的事情吧!
历史颠簸起伏到清代末期,济南的首长早已不叫总管而叫知府了。鲁琪光到任济南知府,按时间推算已是六十多岁的老同志了。尽管清政府有休致制度,但实行起来伸缩性较大,假若工作出色,高级干部退休以本人“告老”的居多。老鲁同志1828年出生,到1868年四十岁考中进士,又在“中央党校”(翰林院)研修多年,之后外放到陕西道干了一段纪委书记(御史),1883年(光绪9年)提任沿海城市登州知府就五十五岁了,登州天高皇帝远,鲁琪光在那里一干就是七年,直到1890年(光绪十六年)才调任省会城市济南任一把手,也许是为报答组织的知遇之恩吧?小车不倒只管推,在这任上又是八年抗战。山东通志记载他从济南知府离任的时间为1897(光绪23年)年底,网上普遍认可他的去世时间为1898年。
要说这八年,可真把鲁市长累得够呛。1890至1897年8年时间里,有七年黄河在济南辖区内决口,大家这些年都从电视上看到过抗洪救灾的壮观场景,看到了我们党和国家领导人亲临现场指挥抢险的感人画面。可那会儿的皇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政府也不像现在水利局、应急办那么健全。没办法,知府大人只好亲临抗洪抢险一线。再说,那可是黄河决口,不像马路积水、桥梁垮塌那么好处理。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领着一群缺乏专业技术的民工,又没有现代化的通讯工具和施工设备,困难和辛苦可想而知。让人感到不解的是,木有新闻联播,总该有个内部情况通报吧?这样执政为民的好干部没见到表彰奖励,着实不应该。
河防、税赋的事情让人头痛,战争就更让人心焦了。1894至1895年甲午战争期间,济南成为中方军队的主要补给地。从后人辑录的时任陆上前敌指挥的山东总督李秉衡的函电中可以看出济南在后勤保障方面做出的巨大贡献。除了征兵、征粮不说,还要输送粮食弹药服装、慰问将士,收容伤病员。鲁琪光就曾受命担任支前车队(车局)的负责人。
当然,也不能整天都在忙活,鲁琪光苦中作乐的方式就是书法。
鲁琪光的书法尽得晋人神髓,兼有欧阳询之遒劲,米芾之姿致,构思奇巧,锋正笔圆,流畅灵动,在馆阁体横行的清代书坛,犹如春风拂面,引得人们竞相购藏。就是在倡碑抑贴的今天,其娴熟的传统功力也不得不让人赞叹。 经过这些年的积累沉淀,人们对传统的帖学也有了新的认识,书法本身就是一种休闲消遣的艺术,面对晴朗秀逸的书法,容易放松自己的心情。那种剑拔弩张,不可一世的奇书险作,适合暴跳如雷后的发泄,欣赏则还是曲水流觞,畅叙幽情的好。而从济南走出的两位领导,都是这一路的代表人物。
有趣的是,我收藏的这个鲁琪光的四条屏,其内容写的就是有关他的前任领导的一段画论,倘若文敏公地下有知,也可以和其再交流交流。
有人告诉我,你要去看的那个鹊山,在华山上根本看不到。我说,那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要有想去看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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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兵马

文 / 叶帆

父亲说,这是他父亲讲的一个故事。
我们的村庄坐落在五谷河南岸,只要河水不漫过河堤,年景都会不错。农闲时候,村里人撑着一条破船到河里打鱼,到晚上,村里就有鱼腥味弥漫,狗们不稀罕鱼腥,一律撮着鼻子乱吠。五谷河从来没摔打出一个水手,因为那里的人靠庄稼谋生,等村里的腥味消失了,一连串农活就接踵而来。
在漫长的冬季,只有孩子们到五谷河来,那时的河面象镜子一样明亮,谁摔倒了,谁就发出响亮的欢笑,狗们受了鼓舞,在河堤上乱蹿,它们从来不敢到河面上溜冰,尽管它们长了四条腿。
孩子们在五谷河上滑冰的时候,村里的大人也在寻欢作乐,按照每人的嗜好,大抵分为三拨。喜欢赌钱的,都围在老五家土炕上,那炕其实是个土台子,没有炕席,四季泛凉,谁都可以在上面吐口水,还可以在上面擤鼻涕,炕面黑黢黢的亮,两只骰子精灵般在上面旋转,一旦停下,立刻决定哪些人走运,哪些人背时。这些走运的和背时的人口碑都不好,如果说某某人上了老五炕上了,也就是说这人学坏了。不赌钱的人围在跛子家门口,跛子虽是外姓人,但他烧锅里流出的酒,使所有的人都留连忘返。他们把最甜的笑脸献给跛子,把最好的祝福献给跛子的烧锅,他们心甘情愿受跛子的驱使。最后,跛子受了感动,分一些酒给他们喝。当女人数落贪杯的男人时,一般都这么说,你死到跛子烧锅里吧。
第三拨人既不赌钱,也不贪杯,他们在村里是些体面的人,棉衣上没有补丁,脸色也比较红润,他们喜欢围在老二的烤炉前说今道古,有人来卖烧饼,老二就打开炉膛,烧饼的芳香久久不散。这一个冬天,他们的话题绵绵不断,说李陵碑,说罗成叫关,还说五鼠闹东京,偶尔说点千里送京娘之类的艳事。话题尽管繁杂,但规矩只有一个:老二从不给说客们施舍烧饼。要吃,自己掏钱买。老二说,就是县太爷来了也得拿钱。当然也有例外,老二只把烤糊了的烧饼白白送人。这事有过两次,一次是老二获得了县里颁发的孝廉称号,那是老二母亲死后,老二在族莹里庐墓三秋的结果。报喜的唢呐一响,老二忙不迭跑出去接匾,把一炉烧饼烤糊了,白白送给人吃了。另一次,一个孩子跑来说,老二的孙子掉到五谷河冰窟窿里了,老二当即扔了铁叉,奔出村去,蹿上河堤。救出孙子以后,他把烤糊的烧饼又白白送人吃了。这是绝无仅有的两回。
这年冬天下了几场大雪,人们又围在老二的烤炉前,谁也想不出能把老二诳走的办法,老二爹娘都死了,他不会再次获得孝廉称号,如果有人来说,你们家老五死了,老二会毫不动心。如果说老二的孙子掉进河里了,老二会笑,他孙子此刻正在里屋火炕上睡觉呢。天越冷,老二的烧饼越香。
天快晌了,雪下的更大,老二的烧饼更诱人了。一个外乡人披着雪花走进来,向老二讨碗热水暖暖身子。老二倒上热水,去外面拿柴禾,村里人说,没辙了,谁也不会让老二的烧饼烤糊,于是,话头就扯到曹操身上,说他不该杀人家华佗。老二抱着柴禾进来,随口附和说,是呵是呵,人不能疑心太重,杀了华佗是造孽。
这个时候,外乡人已经把水喝完,接过老二的话头说,就是因为曹孟德杀了华佗,所以他那八十二万大军才全军覆没,报应,绝对是报应。
老二把柴禾扔到地上,问外乡人,你是说曹操三下江南的那八十三万大军?
外乡人说,是呵,不过是八十二万,不是八十三万。
老二当即不乐意了,他对外乡人说,你这人怎么大手大脚的,就凭你嘴皮子一张一合,曹孟德就要丢一万兵马么?什么道理,人家明明是八十三万大军,书上写的明白,说书人讲的也明白,凭什么到你这里就少了一万。
外乡人据理力争道,那是讹传,兵家都会吹嘘,兵不厌诈嘛。那年,你们村闹红枪会,你们到处嚷嚷说五千人,其实你们全村也就千把号人。
老二更不乐意了,他说,曹孟德跟红枪会不相关,曹操那会是三国,红枪会在我爹那辈上,你这人不要胡搅蛮缠好不好,谁都知道,是八十三万大军。
外乡人被激怒了,吼道,你们仗着人多,欺负外乡人,就是八十二万。
不对,八十三万。老二愤怒了,放声一吼的时候,把铁叉掰弯了。村里人害怕落下欺负外乡人的名声,上前拉住老二说,别争了,你的烧饼要糊了。
老二把铁叉掷到地上,落地有声道,你们糊涂,一炉烧饼值多少钱?一万兵马值多少钱?今天我不把这一万兵马追回来我就不是老二。
在老二和外乡人象斗鸡一样抵面而立的时候,烤炉里冒出一股焦味,老二对此视而不见,咬牙道,我说的没错,八十三万,就是八十三万。
在老二凌利的攻势里,外乡人有些吃不住劲了,自馁道,还会是我记错了吗?
老二乘胜追击,就是你记错了,回去找到书看一看,白纸黑字写着八十三万。
外乡人败下阵来,抚着脑门惭愧道,真是我记错了,我这人有个毛病,总是把二和三弄颠倒。这回我想起来了,是八十三万,一点儿也不错。咦,什么糊了。
老二的烧饼第三次烤糊了,他又白白送人吃掉。那个外乡人吃完烧饼,向老二道谢后说,你的记性真好,你的烧饼也很好吃。说完,外乡人走了。
天晴了,孩子们又到五谷河滑冰了,村里的狗仍然不敢到冰上去,尽管它们长了四条腿。
19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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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里醒来

文 / 阿占

阿占,本名王占筠。著有《青岛蓝调》三部曲、《私聊》《一打风花雪月》等十余部文学作品。多次推出个人画展,并为多本华语畅销书插画。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青岛市文联签约作家,《青岛晚报》主任编辑。

阿占

1
情志与大山垂直或平行

《空山系列》 水墨

胭脂粉的天光,寸寸洇开,尺尺润出,如艺匠人扎染的绢缎,色彩与色彩的边界融合着,也游移着。或许早一刻,或许晚一刻,倏忽跃起的灿橘挑明了所有暧昧,转眼就是万丈霞光加冕,大山染金,该发生的似乎都发生了。
天微明,我就向着山走去,等到太阳升起,我还在山脚下仰望。山影参差而不拘。巨石堆叠仍见草木嵌缝。又或者,油画笔触一样的野草早已冲出了自然的画框,逆光升腾,永无止境。越远越是望不尽的山影,越远的山越像一位武士——心硬,面冷,不拘言笑,阅读他的陡峭就像进入了一场冷兵器战争,弓箭与战马齐飞,山风如吹角连营。
山路隐现不明又何妨。踩着橐橐足音,牵引我的是来自远古的声响。当一条蛇抽身离去,我确定它是大山派遣的小卒,这份仪式感友好而局促。
杂草藤蔓就地搭阶,一步步去往山腰,我的汗水飞溅而出,冲刷着内心的低矮与肿胀。掬几捧山泉入口,将五脏六腑淘洗几遍,自觉身心俱净,便就地打起了坐,与那些传世的名字一起听取永无休止的乐声,山溪是一种形式,松涛是一种形式,竹风也是——从史前就开始流行了。
忽然,一个缓缓移动的黑点,像一滴随时都会蒸发的露珠,刺痛了我的眼。走近后才知道那是一个巡山人。山上的三四公里,相当于平地上的一二十公里,我相信他不是一个简单的巡山人,而是一位哲学意义上的巡山人。
果不其然。随身一把柴刀,巡山人与自然融为一体,从肉体到灵魂,从形式到内容,他的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都交付给了广阔的山,孤独的山,倔强的山。他几乎亲手摸过山上的每一棵树每一条藤,就连秋季向南迁徙的候鸟也能打上招呼,当黑压压的鸟群过境,当空的神秘浩大无边,他就要仰起因兴奋而变形的脸,高频率地舞动双手,嘴里翻滚着莫名的鸟语。
候鸟迁徙的日子仿佛巡山人的一段圣节。在这千年的鸟道上,候鸟以拉斯维加斯和西伯利亚为起点,携带着植物的种粒,展开了最初的繁荣。
很多时候,山里除了植物与鸟群,只此巡山人,他就直接裸了上身,沐浴天光,任八面来风在脊背上雕刻着波纹。他甚至会把自己想像成一棵植物,根系箍紧暗黑的泥土,叶子飘扬在明亮里。他这一棵植物还要与所有的植物兄弟达成契约,以无限的方式亲吻群山。
巡山人在前,我在后,叠加的脚步声剪开密林,让鸟群疾速升起,扑啦啦,扑啦啦,山谷里回响起好听的音调。鸟是灵异之物,植物也是。它们持有共同的身份,飞翔或生长,活着便不会停止。我就此学习了万物的规定性,沿着鸟的弧线,又望见了局限之上更高的辽阔。
山里的时光,一日千年行程,每一个后人走山的节律,都是踩在高士隐居、僧尼修行、文人墨客探幽的脚印上,最简单的理由,是从市井嘈杂逃出,去唐宋里站一站,在明清里坐一会儿。当情志与大山垂直或平行,生命的状态更加虚实相依,坚软有度,迎送成序,取舍有则。只一个下午,所有的纠结都宽容了,赤心回返,人间向暖。

2
悲怆的意味全在温柔里

《空山系列》水墨

入山之前,我一直以为中秋时节最好的去处是海边。堤坝探入深蓝深处,我在上面跳起玄妙的舞,脚下是涌动的潮水,头上是明晃的月亮,它们组成了光明的路,一直通到天边,很应《二十四诗品》里的那句“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直到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枚山中秋月,我方才顿悟,月银洒落山体比浮于海面更瓷实,也更深沉。山里没有闹市的声音。汽车的粗粝轰鸣、菜市场的密集叫卖、广场上的八卦养生舞、写字楼里匆匆出入的沉默人群却叹息不断——这些,山里全没有。当月光沿山体的走势流淌,只有汩汩的水声和沥沥的风声。一切相似的情感纷至沓来,幽微的,恬淡的。迎着漫山漫天的珠玉清朗,我竟然生出了透明的翅膀,与候鸟一起,与种籽一起,飞往史前,去拜访山体升起的时间。
月亮移动,山影也在移动。山影不是黑色的,山影明透如靛蓝和青紫。月亮低垂下来,又圆又大,山上的所有细节都能被照见,包括坠落的浆果和空巢的鸟窝。人间的所有瑕疵也都能被照见,包括俗戾之气与冷漠。
亟待月过中天,虫鸣声骤起,犹如裂帛一声清厉划响。一部秋声赋,半部是虫鸣,凉薄已经咫尺,最后的时刻,虫儿们弹唱的是交欢的歌,繁衍本能让它们使出浑身解数,啯啯嘁嘁哧哧喁喁嘀嘀吱吱咭咭,粉墨登场,去抢夺更多的交配权。一夜之后也许快乐至死,虫儿们的歌声化做山谷里的回响,躯体变成空壳,或随风飘散,或辗转成泥。一个朝代过去了,只有它们的卵在土中过冬,来年破春而出,栖息于谷物田间或草木丛中,吃豆科植物的嫩茎与娇果,疯长于暖风的吹拂,秋色才黄便气血两旺,因为怀有强烈的性欲,彼此间互不相让,如此这般再赴一次生死。
我只须借虫鸣洗耳,领受万马攒动,万箭齐发,终于不可收拾。山里古有“十三秋虫”之说。蟋蟀、黄蛉、金蛉子、蝈蝈……若有个好闲的祖辈,留下几件有年岁的蟋蟀罐、黄蛉盒之类的文玩器具和秋虫把玩的传统基因,也是珍贵的秋虫读本了。只可惜,我是海的臣民,而非山的子孙,这当口并无任何关于秋虫的卖弄,唯一能翻出的家底,就是白居易的“西窗独暗坐,满耳新蛩声”;张来的“晚风庭竹已秋声,初听空阶夜蛩鸣”;范成大的“璧下秋虫语,一蛩鸣独雄。自然遭迹捕,窘束入雕笼”;陆游的“万物各有时,蟋蟀以秋鸣”;郭麐的“络纬啼残,凉秋已到”,徐卓的“乡国三千里,寒蛩总一声”……
蛩,即蟋蟀。南方的促织北方的蛐蛐儿,都是它。雄蛩翅膀锃亮,面如京剧花脸,个个好斗善鸣。这世间最小的乐器配上顽石枯草的阵仗,从唐宋开始就成了中国文人观照的雅趣,作为鸣虫被蓄养,以唱和骨子里的悲秋情结。
山里月夜,每个意象都是一首远古的诗。虫鸣铺展成天籁,是共同的“诗眼”。再赏半边微风,三点疏星,就是这天下的全部。在自然的王朝里,我像个饥饿的人,折一张开阔的琴叶榕叶子,包一片月光,夹入唐诗,手法极其谨慎,悲怆的意味全在温柔里,生怕弄痛了它,否则我会想起那些已经被弄痛了的爱情。

3
行动本身就包含着消亡

《空山系列》 油画

山里温差渐显于秋分前后。比海边要早一些。天黑之前吹起轻轻的风,那风,会掀动起果实在下午堪堪熟透的味道,纷繁而不易分解,也许来自无花果和石榴,也许是山枣和野橘子,也许是木瓜和山葡萄。更多的果实挂在枝头已经有些时日了,有人采摘,它们便恰逢其时,无人采摘,它们就落入泥土。
在山野乡村度过半生的巡山人,识得各种浆果,我羡慕他,他却说,就像你们海边孩子认识各种海货并于成长发育的过程中受其恩惠一样,在物质匮乏的七八十年代,野果子是我们的点心。
树在结它的果子,风在摇树的叶子。黄几子、桑葚、九月黄、野柿子、山葡萄、覆盆子、黑莓……每一颗浆果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慢慢膨胀,日渐充盈,我和巡山人抬头看着,不说话,便已十分美好。
桑葚皮薄,采摘下来很容易弄破,如果不冷藏的话,半天时间就会发酵,最好的吃法就是直接骑在树上,边摘边吃。山梅和覆盆子其实是一种东西,覆盆子相当于学名,被作为药材时就会使用。每到麦黄时节,山野路边随处可见,个头儿比桑葚小,也不像葡萄那样成串,又因为枝上多刺,每次吃起来都难以尽兴。山葡萄只在山顶出现,浆果成熟以后转为黑色,表面密布白色果粉,别有“秋华度青霜”的意境。逢天晴少雨的年景,昼夜温差加大,糖分子在山葡萄的体内疯狂集聚,终于散发出迷醉之气,巡山人好像得到了大山的指令,酿酒、制醋、晒葡萄干,无一疏漏。
浆果也可以成为自己的酿造师。霜降预示着寒冷就要到来了,浆果中的淀粉开始转化成糖,糜熟期的某个吉时,酵母赶来按下快进键,让发酵加速,不几日酒精便生成了。
候鸟过境,飞翔的酒客如约而至——山体坡缓处,十几米高的秋梨子上,几只太平鸟刚刚结束酒宴,鸟喙四周还沾着果浆。巡山人说,这些以浆果为食的候鸟其实已经微醺了,正在撒欢儿跳探戈,接下来,鸟醉汉们至少需要休息几个小时,否则将无法恰当地协调自身的飞翔动作。时间往前,太平鸟的物种还很多,巡山人每年都会碰到因醉过了头儿而跌落在山枣树下或野柿子树下的。为了给醉鸟们一个安全的醒酒过程,巡山人特意准备了纸盒,扎上透气眼,把不省鸟事的诸位放进去,几个小时后再打开盖子放飞……
在山里,浆果似乎更接近一种概念,而非一个名词——与巡山人经过了几次完整的采摘之后,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浆果完全来自于种粒、空气、水、阳光和月光,自然而然的秉性就像某种修行的代言物。摘取它须付出相当的体力,包括极限式的跋涉与攀爬,包括肉体被刺破、意志被碾压,否则不可能把浆果捧于掌心,红艳闪亮的一刻,多么催人泪下。
手捧浆果,凶猛的香气让我惊讶和迷醉。我甚至听到了溪水在果实里流动,那是一种类似于安静的声音。黄澄澄的阳光照着,万物在温暖的睡意之中披上了薄金。我躺在山坡上,模拟着刚刚坠地的浆果,幸福,迷惘。

4
行动本身就包含着消亡

《空山系列》 油画

经过一个夏天的稠密与热烈,山体的绿意已经深浓到了最极致。不会再绿了。霜降一过,它们将从绿的尽头返回,根据物种的不同,呈现出中黄、土黄、卡其黄,最终以赭石与熟褐的姿态,越来越接近大地,越来越远离天空。
死一回,才能迎来新生。山,托得起任何一种情感。包括死亡。关于诠释一个走向死亡的完整过程,秋天的山野总是下得了狠心,那种决绝,就像日昳否定了日中,子夜覆盖了黄昏,每一个“是”都意味着“不”,选择的同时也在放弃。这让我想起盎格鲁撒克逊先祖的叙事长诗《贝奥武夫传说》,里面有个痛苦的怪兽四处找寻一位智者来告诉它生命的秘密。智者说:“最大的邪恶是时间永远在消逝,行动本身就包含着消亡。”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在深秋的麓坡上写生,我常常来不及画,也不敢轻易落笔。从低矮到高耸,认识的或不认识的树种,枝节凌空不乱,活着的筋骨陡峭,死了的气质傲慢,生死浑然并无明显的畛域。又或者,它们只是转换了存在的格式,比新艳更持久地站立于我的熟年,蔑视着岁月。这一种不朽的青春将我的俗笔也激发出了生机。我由此开始迷恋枯竭之物。迷恋它们扼要的架构,甚至,迷恋它们被时间掠夺肉体的惨烈过程。时间真是最好的外科医生,谙熟如何剥离繁复,滤尽水分,去掉柔软,一切就简,只保留最有力的走势——对人,对物,对事,莫不如此。
落叶带来了无际涯。甚至,落叶铺设的路是惟一的路。在山上遇到的落叶,每一片都不同,捡起来,这个动作可以被我重复无数次。捡起来带回画室,用颜料涂满叶子的背面,随后覆于明信片上,一片落叶的拓体就可以找到凋落、枯败、思念、忧伤的全部内含。
秋山物像的意义任人添加。在崖下岩边,在溪前泽后,荻,荩草,野菊,鹅观草,芦苇,狼尾草,茵陈蒿,早已点线成阵,成就了最直接的美学体系。狼尾草初开时花穗向上,银矛般,插在路边和山间,隐隐地透着兵戈气,使秋之山野更为肃杀。写生完了,我必定要采上一大捧,高举在当空,像举着秋天的旗帜一样威风。回家后紧着找出那个气质拙朴的玻璃大樽,将樽的底部铺上几层小石子,米的,灰的,米灰的,再让狼尾草站立其中,亟待枯就,竟有种从石头里再生的恍惚感。嫩草与水相连,枯草离石头更近,这种暗含哲理的搭配,唤醒了生命本分之外的美。
山坡上的狼尾草从来不老,一丛丛一纵纵,都有着直立的腰身,秆子长达一米,叶鞘密绵,纤毛集结,像狼尾巴一样昂扬着。它们的种子曾借助风扑身泥土,从晚春到深夏不停地发芽。整个秋天都属于狼尾草的花果期,一株可结数千上万粒种子,放野在苍茫之间,如一粒粒尘埃,逆光可见,又总是被忽略,恰如它们的花语——不被人了解的、艰难的爱,接近暗恋。
学习区分荻和芦苇,我用了整整一个白露的节气。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里的蒹葭就是芦苇和荻。秆子通天,叶片狭长,花开若絮,古人常用这两种植物来形容美人和勇士修长壮硕的身姿。芦苇生长在水中泽地,故有芦苇荡之称;荻则水陆两生,耐涝也耐旱,比芦苇结实粗野。苇秆是空心的,强度差,只能用来编苇席、斗笠或做建筑的苇箔用。在巡山人的老家,他的祖父用苇秆子烧柴、喂牛。荻秆是实心的,长成后用镰刀割断,晒干破开,能打出好席子,能做蒸屉的篦子。巡山人说,山里人家晒柿饼、晾辣椒的大笸箩也常取材于荻秆子,在那上面,春天晒山厥,冬天晒地瓜枣儿和果脯,晒着童年的欣喜,也晒着苦中作乐的生活之道。

5
远在百荒外近在眉睫内

《空山系列》 水彩

蛰居于山,我愈加细微地理解了所有的秋天:早秋暄气初消,月正圆。仲秋月桂皎洁,虫鸣起。不日只等晚秋凛冽萧瑟,风呜咽。这早早晚晚,深深浅浅,都是最好的。
晚秋的山风无从消解。一旦起来,就旋转,就呐喊。万物招展出自己的旗帜,呼呼的,飒飒的,硬硬的。山风所过,那些远在百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内的传说和经验,华美又俭省,凛冽又混沌。山风终会把山吹瘦的。照此吹上半个多月,便是冬日了,到那时候,柿子树、核桃树、山枣树、栗子树都在向着色彩的深处沉入,显露岁月的冷峻和铁青。最好来一场大雪,神降下旨意,山林用骨骼承接。
赶在下雪之前,友人三四相约着入山,来我的画室一起悟禅机。画室在半山腰,相隔二里有一泓天然水泉,深米许,宽不足米,水质清冽甘甜,千年不改。我们一起往返打水,出过透汗,再用煮沸的山泉水泡茶,模拟神仙的日子。
画室东面紧挨着一处桃园,光秃的灰色枝桠各取走势,托于天空之前,不知是谁构图了谁,谁装裱了谁。抬头不见太阳,云,叠了几层,有光透下,有水湮开,远远近近都是深深浅浅的灰。山高处传来了啾啾的鸟鸣,但不见踪影。就这样从早晨到傍晚,一天呆下来,数杯茶,大段的静,除了泉水滚开的声音,就是茶叶舒展的声音。每个人都没了脾气也没了火气,张口一笑能带出茶香若兰,还有一团和气。
这天色,怕是要下雪了?
雪是成人世界里的惊喜,雪只要来,就能叫醒身体的诗意。尤其是初雪,慌乱了一年的心脏正等待着它来做保养。我们开始复习仰望,一起证明大山的颜色越来越接近天空——而天空,正一寸寸晦暗下去,云的翻卷比前一刻更有力也更残酷。天与山无不铿铿锵锵,似有金属质感,似在合力挤压着水汽尽早成为固态,终于达到某个节点,北风骤急,雪迹纷纷,在铁灰的背景前,闪着寒光,压下来,压下来,一天一夜,一夜一天,封路封城封山,也封喉封心。
这样的雪就像一场了断,决绝地,还原空白。这样的雪是统一万物的宗教,密密实实地掩盖了人间的真相,只呈现平静,只昭告完美。
山峦高低渐次,连延成一个冷香的世界。咽咽,喈喈,是积雪滑落的声音,是枝桠断裂的声音——都是好听的声音。忽然,一只脊背上挂满了雪的松鼠,从寂美中穿过,身形之伶俐跳脱,竟没有在雪地里留下爪印。它像雪神来访时疏漏的最后一个侍从,掉队了,迷路了,从此留了下来。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下雪天适合模拟白居易的意境,诸友围坐在火炉前,赏雪、饮酒、吟诗、作赋,英雄不论,哪管江湖谁人。火炉没有,火锅也好。喝米酒,涮素锅,干干净净,最衬雪天。不会吟诗作赋,聊八卦侃大山也好,有一搭无一搭,最应雪天的闲散。喝到浑身煦暖脸面红灿,就移步窗前发个长呆,有鸟掠过雪的空镜头,必是黑色,巨大的翅膀在雪地里投下浅蓝的影子,徐徐前行,像人间剧场里最神秘的道具。

6
山赏我以魂魄沉入其中

《空山系列》 油画

入山已三秋。大山平静深阔,赏我以魂魄沉入其中,敲打出一个人的山居物语,这些个拙字——有的,是窗外山风骤起如铁马纷沓时所写;有的,是月夜虫鸣如裂帛清厉时所写;有的,是早起走山孤独蚀骨时所写;有的,是啖饮甜冽山泉洗完内脏之后所写;有的,是山花堪折直须折的悲壮时所写;有的,是雨中山鬼撞入身体欢爱时所写;有的,是倾听大提琴曲瞭望寂山发了一个午后长呆时所写……
这一段是从惊蛰写起的。“一场久违的雨启发了所有骚动。天地间好像被安置了一个重启键,携带着复苏的指令,斜打着,纷披着,关于爱情再来、关于白日做梦、关于死灰复燃之类的事情就重新开始了。山体的气味也繁复起来,雄性的,雌性的,雌雄共体的。我甚至嗅到了野草返青一般的精子味道,又或者是子宫的芬芳。总之,每一种气味无不泛滥而浓郁。山体深处传来响动,看不见的水流正在通往神秘的暗黑系殿堂。”
以魂魄沉入其中,我探知了自然的秘境。春生芽,夏开花,秋收子,冬藏根,所谓阳尽阴生,阴尽阳长,周而复始。山受于天,浓淡枯润随之,只要天性能够感受,只要尚有一颗未曾泯灭的承受启示的心——山,处处可写。从明亮处开始写,我进入了迷途;从混沌处开始写,我找到了出口。一件事物的两个方面,就像太极里的阴阳、上下、左右、黑白一样,相生,相伴,相互为依据。
山里字里,孑孓穿行的过程,也是峰回路转的过程。以魂魄沉入其中,我遇到了仙人指路。“仙”是“人”与“山”构成的,历代仙人隐于天地山水之中,求索超验的意志,风骨悠悠,大处落墨,成就了独特的造境和运笔——庄子“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孟浩然“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王维“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林壑敛冥色,云霞收夕霏”,李白“暗与山僧别,低头礼白云”,欧阳修“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清寂冷峭处必有雄浑壮阔,仙人们打通天地人间万物诸事之时的独语,正是后来者索求天人合一的法度和依据。于是,从山里醒来,从深处醒来。我必须一个人去阅读山体。我和山一样孤独,才构成平等。只是,我的孤独那么小,山的孤独那么大。以小度大,我是卑微的,也是敬畏的。
仙人在说话,天籁鸣虚空,引我抬头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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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新加坡归侨在文革中的遭遇

文 / 胶澳子

1966年夏,时年25岁的新加坡归国华侨潘宝生先生从中国海洋大学的前身山东海洋学院毕业,分配到青岛一家大型纺织国营企业工作。我们是同事也是工友。因为那个年代提倡知识分子要改造资产阶级思想,所以他分配的工作是仓库搬运工,负责推车子运送打好件的布卷。
当年的8月25日和9月1日,青岛红卫兵运动进入发动高潮,他受大学生影响在厂里贴出一张大字报宣布成立一个名叫“毛泽东思想派”的红卫兵组织。工人们看了都感到莫名其妙。
几天后厂党委就放风:潘宝生的家庭在新加坡是开屠宰场的资本家,让大家站稳立场,警惕资产阶级的造反。
1967年,全国各省市自下而上兴起了夺权、成立革命委员会的风潮。在城市里,连一个国营理发店也成立革命委员会。当时指导全国的运动的权威就是《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两报一刊社论。当时提出了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要把否正矛头指向叛徒、特务和走资派。
1967年的一天,青岛市公安局来了两个便衣对潘宝生进行内查外调。他们说刚从新加坡和香港回到青岛,潘宝生在香港和一个名叫李国锦的警察有过数次接触,因此认为潘宝生有重大特务嫌疑。
1968年,潘宝生被逮捕入狱,关押进青岛常州路看守所(即当年德国人建的欧人监狱)坐牢三年之久。
当时的公安局和监狱均为群众组织所把持。潘宝生被释后,曾对我讲述过那里面实行的两种酷刑:
一是特制手铐,阻止手腕血管血液流通,戴上这种手铐半小时后两只手的颜色即变成紫茄子。
二是假枪毙。有天半夜,潘宝生突然被提出牢房接受审讯。当潘宝生听到宣布死刑立即执行的判决后当场昏死过去。监狱人员们一边哈哈大笑不止,一边向潘宝生头上泼一桶冷水让其马上苏醒过来。
两年后中央开始清理冤假错案,潘宝生无罪释放。
1981年,潘宝生登上返回新加坡的飞机。七年的回归祖国像一场经历地狱的梦魇。
这就是那个年代一代人的真实遭遇。
不知潘先生还健在否?如果健在已必是年过八十的老人了。
当年一腔归国热血,换来一场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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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三首

诗 / 王音

12/1/2019 12:20:04 AM

黑色钢琴

卧室里的钢琴
是黑色的
而厅里的钢琴
有棕色的
也有黑色的
(黑色的是电钢琴)
虽然我喜欢黑色的
虽然我
在厅里呆的时间更长
但我还是
更喜欢那台
卧室里的
黑色钢琴

2010.10.20

童年的手风琴

还是那架玫瑰红色的
手风琴
我童年初次接触的乐器
三十二贝斯{黑色}
褐色风箱
纯牛皮背带
当然是键盘式的了
声音很捷克
很捷克的
那架手风琴

2010.12.24

大提琴

它的形状像少妇
它的声音像老男人
对它我一直喜欢的要死
但我却从未去拉过
它大提琴

2010.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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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乔治

文 / 王哲

12/1/2019 12:19:02 AM

一个人,到了晚年,不免要回首往事。无论一生一世有多么平庸,总有一些人和事难以从记忆中抹去。
1994年,我在中美洲岛国安提瓜和巴布达工作,春节初一那一天,我们刚从中国大使馆度过了除夕回到居住地,在门口,一位身穿T恤,斜背挎包的老年人走到我跟前与我握手,“祝贺你们春节愉快!”我十分惊讶,“您怎么知道我们中国人过节?”那人说:“我有很多中国同事,我每年都请他们到我家过春节。”他接着自我介绍起来:“我叫乔治·伯阳,是安提瓜和巴布达飞机场的总工程师。”我当时一股暖流涌上来。一个漂泊在异国的人遇到嘘寒问暖,倍感温馨。我眼里含着泪花。
他告诉我,他是印度人,是同院的邻居。乔治个子不高,棕黑色皮肤,一双大眼炯炯发光,鼻梁上架着一副带绳的眼镜,蜷曲的头发梳理得煞是好看。他为人亲切和蔼,与人谈话真诚、平易。
我们初到安提瓜,百端待举,许多事情摸不着头绪。一天,乔治邀请我和经理去他的家里叙谈。他开门见山地问我们是否遇到过麻烦。我经理告诉他,我们买的二手车出了故障,一时修不好,只得租车。一时找不到车。他立即给他的部下打了电话。一会儿就给我们回话说,他的职员巴巴多斯人帕提克来给我们开车,前三天不收费,之后的每日费用按3个东加勒比元(约合10元人民币)计。就这样,车和司机的问题就解决了。乔治佣金分文不要。我们的年轻人每天乘坐帕提克驾驶的车往返于车间和宿舍之间,其乐融融,欢歌笑语。
乔治犹如一位慈祥的父亲,他几乎每天和我碰面,或在早晨上班前,或在晚饭后驱车带我到海边兜风,或在他的家里饮茶聊天,中国、印度的文化和风俗、安提瓜的局势,无话不谈。他那年六十二岁,身体健朗,思维敏捷,常常一时想不起一个词儿,就用手指不断地打着响。他说年轻时,父亲让他学医,可他对解剖人体感到恶心,于是选择了飞机机械专业,到英国留学,后来娶了一位英国人为妻。儿女不在身边,乔治养了一对雌雄狗,“桑卓儿”和“考洛尔”,每天都亲昵地牵着它们散步,他称这一对狗为“儿子和女儿”。
人都有私心,可是与乔治在一起,我真正体会了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人文情怀。那一年的狂欢节到来,我们没有钱,没有去欣赏异国节日风情的奢望。狂欢节的前几天,乔治找到我说,我敢说,你们在中国没有看过西方的狂欢节,我送给你们三张观赏狂欢节的门票。他说,你们可能是一生中只会看到这一次。我太太若要问你们是否看了表演,你们就说是大使馆给的票。他说他每年都给太太买票。今年为了我们,他居然瞒着太太。门票的售价是30东加勒比元(约合一百元人民币)。我接过了票,心情又激动,又不安,我敢说,这样的事情我做不到。
第二天,他的太太果然问我是否去看了狂欢节,是谁给的票,我照乔治叮嘱的说了,乔治太太满心狐疑地走了。那一天演出的什么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可乔治慈祥、善解人意的心肠至今还温暖着我,我常给亲友讲述那一令我终生难忘的情景。
汉语和英语都有“患难之交”的表述,可见人类的情感都是相似的。
1994年9月初,安提瓜发生了“护照丑闻”。香港驻安提瓜领事比尔·仲以权谋私,给觊觎偷渡美国的一些中国人签发了护照,每人收了两万美元的好处费。东窗事发后,安提瓜政府迅速采取措施,凡是有嫌疑的华人一律扣押,我也不幸被拘。当晚在使馆的斡旋下,我方得以获释。乔治当晚找到我,说安提瓜政府不是针对你个人的,只是因为你能讲英语,才抓你去调查。他向我介绍了当时安提瓜的局势,鼓励我不怕困境,勇敢应对。他亲切真诚地对我说,我知道你们是政府派遣的,是合法的,正是这样,你就不必有所顾虑,伺机申明合法身份,保护自身合法权益。最终,中国大使馆在与安提瓜外交部和警察署交涉下,我得以获释,风波终于平息下来。
我回到祖国二十多年,在异国他乡的许多人与事情已忘记了,唯有乔治的音容笑貌常常像在我脑海里浮现。我常想巴尔扎克的一句话:“善良是人类最宝贵的财富”。我与乔治在年龄、国别、风俗、语言诸多方面有差异,可人性善良的光辉却打破了这一切的壁垒。乔治给我的爱心和善良是一股无穷的能量,我难道不该传承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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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黄

文 / 阿杰

2011-03-30 00:42

那天下夜班,是深秋,大街上杳无人迹,不算太凌冽的秋风将满街的落叶刮得到处飞舞,静静的大街上,只有风声和树叶被刮过的声响。我一边走下徐州路-江西路大陡坡,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看落叶漫卷。
这时,路边树丛里传出一点什么动静,蓦地,一个小动物急急忙忙地出来,又急急忙忙地从我眼前疾跑而过,不等我看明白,它就消失在另一处树丛。
显然,那不是野猫。因为对猫儿我太熟悉了。夜里,差不多每天都能见到有猫儿蹲伏在某个角落,或大快朵颐,或闪着炯炯的眸子窥视每一个从它跟前走过的人。它会对你爱搭不理,有时也遇到一些显然未受到过人类惊吓,或者是新出生不久,还没感受到什么恐吓威胁围着你讨食物的小猫儿。当然,更多的情形,是一见到人就逃之夭夭。
可眼前的这位不是猫。
想起了若干年前在信号山西坡,也就是龙山宾馆外,住在龙山路的一位女同学讲过的她的亲身经历。
有一次,她在自己依山而居的院子里,见到一只小动物。那动物的神态让她惊骇不已。它头戴一顶草帽,蹲在那里,两眼有神,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她害怕起来,那是老黄——这是本地很多人给那种叫黄鼠狼的生灵起的别名——不叫它的大号,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
她想起了那些传说。实际上,不止是她,我,还有我的很多同龄人,大概也都记得那些传得神乎其神的传说。
现在被叫做百花苑的一个小公园——那个百花苑在中山公园小西湖的西北侧,事实上那里曾经是岛上赫赫有名的万国公墓。紧挨着那个地方,有一条紧贴着青岛山(也叫京山),因山名而命名的街道——京山路。
京山路曾是一条沙土路,路面不宽,路的一头连接着著名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亚洲唯一战场遗址青岛山炮台遗址公园,而另一头,与福山路衔接。福山路东头紧挨着的1号和3号两幢建筑,分别因20世纪三十年代两位文化名人洪深和沈从文短暂的居住而成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那条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盛行扫墓的时代,曾留下很多臂缠红袖章,怀揣红宝书的傻乎乎的青年学生的脚印,那条路是通往烈士陵园的必经之地。面朝公墓的一面坡顶,经常有学子们集体撒尿的壮观场景。那个时代,那里还是比较荒凉的。山坡上,路两边,是一排排高耸的大树和灌木丛。
曾经有一段时间,青岛的司机夜里不敢从那条路上跑车。听到过不止一位司机说起过,车开到那条路上时,在车灯大开的前面,会出现若干个直径好几米的大坑,于是,不明就里的驾驶员会下车来查看,但查看的情形会让他们疑惑,因为顺着大开的车灯看去,车前面的路面是平坦完好的,没有任何大坑。可是重新坐上驾驶室,再打开车灯,又会再次看到那些神秘的大坑。于是他们就很惶恐,这时,他们借着明亮的车灯往往就会看到那种神秘的小动物从车前晃过,有的还戴着草帽蹲在那里。
女同学住的山下的院子里,那似乎有灵性的小动物,似乎在作揖,又像在沉思,嘴巴里好像还在念念有词,一副神灵的样子。
于是女同学被吓到了,她病了,病了好长时间。其间,家里人讳莫如深,不敢提半个“黄”字。
于是,我在写这段文字的时候,在写那条神秘的路,那些神秘的大坑,那种神秘的小动物时,身上不由自主地有一种颤栗,浑身流过簌簌的电流。
于是,那天我从高坡上向下走去,在看到那种小动物的时候,也像现在这样,浑身立即冒起了鸡皮疙瘩,也有一股电流倏然流过。
可是,那天在寂静的子夜,它远远地听到了我的脚步,它不再戴着草帽端庄地大摇大摆地坐在你跟前吓唬你了——它被吓到了。
忽然想起,某一个夜晚,在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办完事,打车回家时听出租车司机讲述,他夜里曾压死一只横穿马路的猫儿,又在哪一天撞死一只老黄。
司机叹口气,唉,车速太快,根本来不及刹车,夜又黑,等看见了,就来不及了……
他说这话时,我注意了一下他的表情,是那种诚惶诚恐,愧疚不已的神态,好像做了一件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难怪老黄们,包括猫儿,那样神经过敏,那样唯恐避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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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派湿地

文 / 阿占

11/30/2019 8:42:07 AM

阿占

作者简介
阿占,本名王占筠。著有《青岛蓝调》三部曲、《私聊》、《一打风花雪月》等十余部文学作品。多次推出个人画展,并为多本华语畅销书插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青岛市文联签约作家,《青岛晚报》主任编辑。

1875年左右,印象派大师毕沙罗和塞尚画了大量湿地写生。那是法国北部小城Pontoise,塞纳河支流经过的地方,带来岸滩和软泥,植物与倒影,也让他们的灵魂有了抚摸的去处。


《湿地系列·花野》 水彩

1891年左右,另一位印象派大师莫奈画了数十幅白杨写生,《从沼泽地观望厄普特河岸边的白杨树》是其中叫得最响的一幅。厄普特河临近莫奈的工作室,他经常划着独木舟在黎明时分出发,沉醉于日光与河水渐渐交融的景象。后来他干脆把画室旁边的空地买了下来,打造成一个人的湿地,以睡莲铺展画里画外,这就是后来与莫奈花园一起闻名于世的水园。
在干燥陆地和开放水体的过渡界域,湿地几乎可以满足印象派对于写生的所有诉求——苍茫,丰腴,幽深,秀美。一旦进入湿地,大自然的味道开始蔓延,开始包裹,大师们忽然被一种饥饿感控制了,急切地想要发生品尝和吞咽。


《湿地系列·月华》 水彩

事实上,任何一个迷恋原生态的人都不会放过湿地。一百多年以后,我无数次地沿着岛城的正北方向,到达莱西姜山湿地,去结识野生的族群,在那里,无数的两栖动植物正分享着也共谋着潮润的秘密。
姜山湿地是胶东半岛最大的内陆湿地和野生动物集散区,总面积2万亩,五沽河支流缭绕而轻漫,水波细小,洼地与高地依节律天成,常见碗口粗的树,虬根向水面斜出,野藤沿着自己的悲喜,一边攀爬,一边低垂,终于幕幕重重。横贯天下的鸟群隐身在湿地深处,疾速升起发生在骤然间,它们穿越乱密的枝条,确定通畅的航道,划出人类仰望的轨迹,只留鸣声清清扬扬。


《湿地系列·密林》 油画

欢乐到了夏季愈加不可收拾,大量的夜鹭、池鹭、白鹭进入了繁殖期。水草凭借丰茂闪烁出雌性的光芒。成排的蒿丛必是密不透风,一片挨挨挤挤,一地推推搡搡,一派争争抢抢,远观似潮起,近看就是泛滥的情欲。
朋友圈里有爱鸟如命者,人称鸟叔。每年候鸟途径姜山湿地之时,他都要背上野外宿营的帐篷,蛰伏于此,用镜头记录那些神的拟态,为掠过头顶的鸟群祈祷,向不畏艰险的伟大旅行家致以深深敬意——鸟的梦想比天空辽阔。几年下来,他抓取过白眼潜鸭、蛎鹬、反嘴鹬、白秋沙鸭、黑喉石鵖、草鵐大天鹅、乌雕、靴隼雕的停留记录,这些珍稀的国家级保护动物,凭借直觉和本能,选择了姜山湿地,选择了洁净安谧。鸟叔说,青岛是不是一座生态之城,鸟说了算。


《湿地系列·飞渡》 彩墨

泱泱水泊边,茫茫草野中——秋天的姜山湿地,荻,荩草,野菊,鹅观草,芦苇,狼尾草,成就了最直接的美学体系。狼尾草初开时花穗向上,银矛般,丛丛,纵纵,插在干湿两界,隐隐地透着兵戈气。它们的秆子长达一米,叶鞘密绵,纤毛集结,狼尾巴一样昂扬着。整个秋天都属于狼尾草的花果期,一株可结数千上万粒种子,放野在苍茫之间,如一粒粒尘埃,逆光可见,又总是被忽略,恰如它们的花语——不被人了解的、艰难的爱,接近暗恋。
想要学会区分荻和芦苇,需要在姜山湿地多转几个秋天。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里的蒹葭就是芦苇和荻。秆子通天,叶片狭长,花开若絮,古人常用这两种植物来形容美人和勇士修长壮硕的身姿。芦苇生长在水中泽地,故有芦苇荡之称;荻则水陆两生,耐涝也耐旱,比芦苇结实粗野,是优良的防沙护坡植物,常常形成大面积的草甸。


《湿地系列·秋远》 水彩

姜山湿地的一瞬一息,好比古诗词的里的一赋一比。我想起唐朝文学家、哲学家刘禹锡的《晚泊牛渚》:芦苇晚风起,秋江鳞甲生。残霞忽变色,游雁有馀声——牛渚即古渡口,是与湿地荒野水路连成一片的地方。
历史上的莱西地区应该不会缺少这样的古渡口。汉代许慎在《说文解字》里注曰:“莱,蔓华也。”蔓华是一种草名,以草拟作故土的称谓,或可破解进迁的密码——遥想先民们抵达之时的山东半岛,多为沼泽和荒草地,鲜有乔木,半岛上诸如莱西这样带有莱字的地名比比皆是,这就是后期莱子国的建立而形成的衍生。


《湿地系列·微熙》 水彩

姜山湿地来自远古,对时间保持知觉。
姜山湿地是后工业时代的诗意留白,以多种生态功能,继续着对人类的善意。

原載 青岛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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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叶帆

文 / 叶帆

11/30/2019 8:30:17 AM

我的文学梦是从夜校开始的。
1970年初中毕业,分配到啤酒厂当工人,心里挺憋屈的,大概因为看过几本书的缘故,总觉得自己怀有鸿鹄之志,在不远的将来会一飞冲天。
工厂附近有一所学校,叫“台东区职工业余学校”,开设很多课目,工厂鼓励工人到夜校学习,给报销学费。我在那儿先后学习了工业制图、初级英语和生理医学,都是浅尝辄止半途而废,直到夜校开设了文学写作班,这才安心下来,有模有样地学习了两年。当时我想,文学好啊,将来当干部做领导,写文章作报告,引经据典,出口成章。
教我们的是宫辰老师和徐瑞昌老师,前几年,宫辰老师去世,我在外地,没有赶上他的葬礼,心中凄惶了很久。我的第一篇能够被公众阅读的文学作品,就是发表在宫辰老师主办的《台东文艺》上。那是一本油印杂志,纸张粗糙,字迹模糊,尽管样子挺寒酸,却是文艺青年心中的绿洲,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青岛作家,很多在那上面发表过处女作。我想,如果以后要写青岛文学史,这本其貌不扬的《台东文艺》该有一席之地。
给我启迪最深的是徐瑞昌老师,他给我们几个同学开小灶,在他家里,他可以讲课堂上不能讲的话题,可以说在学校里不敢说的观点。更重要的是,他家床下有一只大木箱,里面装着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去他家,头一件事就是把那只大木箱拖出来,把上次拿走的书塞回去,把没看过的书拎出来。
在此之前的“文革”初期,我曾经伙同他人偷窃过两所学校的图书馆,窃得图书上百册,大都是文学作品,囫囵吞枣地读过一遍,所以,对那些“洛夫”和“斯基”们就有些似曾相识。
在夜校学习的两年里,对中国文学史有了约略的了解,知道了诗歌的比兴赋,小说的三要素,散文的形散而神不散,还有电影的蒙太奇手法。而且,最要紧的是我在《台东文艺》上发表过作品啦。文学写作班毕业时,夜校郑重其事地发了一个毕业证书,这事儿非同小可,它让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尊开光了的菩萨,可以用文学去普度众生了。
于是,挽起袖子舞文弄墨起来,用一些慷慨激昂的词汇,写一些大而无当的题材,编一些漏洞百出的故事,最终却是无功而返。除了自己的失误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阻碍来自我的父亲,他反对我从事文学创作的根据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他怀疑我初中文化水平,正经书没念几本,还能写文章吗?另一个原因是“文革”的现实摆在面前,凡是舞文弄墨的人,都要被“运动”着,弄不好还会家破人亡。他让我读《毛泽东选集》,让我看《人民日报》,让我在毛主席指引的革命大道上奋勇前进。
毛泽东的书我读过,其中的某些篇章耳熟能详,可是,一个人一辈子不能总是读一个人的书啊,就连神父也不是读一辈子《圣经》的,何况我们读了十年,已经腻歪的不行。另外,我想寻找一些怎样做人的道理,毛泽东的书里没有啊,他不教给我们怎样做人,只告诉我们怎样与人奋斗,怎样把另一个阶级消灭。
但是,被“文化大革命”毁掉的那些书里有做人的道理,在托尔斯泰的书里,在大仲马的书里,在巴尔扎克和莫泊桑他们这些人的书里,当然,还有曹雪芹之流的中国先贤们的书里,充斥着做人的道理。懂得了做人的道理之后,不再为自己的工人身份感到羞辱,默默地做了四十年工人。
明白了一点做人的道理之后,文章还是要写的,还是大事件,以天安门事件为背景,以父子两代人为人物,写的就是我与父亲的矛盾,题目就叫《父与子》,小说开头便说:“这是一个愚昧的年代,中国人对着偶像疯狂的崇拜……”时间是1979年,天安门事件没有平反,我在小说里为它平反了。 为天安门事件平反的背后,是对文化大革命的否定,这种否定,并不意味着我有多高的政治境界,只是一种潜意识,因为它和我向往的社会相去甚远,我不喜欢这样的“革命”。
小说完成后,同学的父亲是文化局局长聂希文,老爷子说,我给你找个老师吧。然后写了张纸条,让我去“海鸥”文学编辑部找刘禹轩老师。
第一次走进信号山路25号,心里是忐忑的,就像一个小沙弥前去叩响天竺殿堂的门扉一样。然而,见到刘禹轩老师以后,这种惶恐没有了。刘禹轩老师刚刚调到编辑部不久,他是以平反右派的身份,被落实政策安排工作,一场“反右”和一场“文革”,使得他家破人亡。在知道了他的身世之后,我很惊讶,一个从地狱劫灰里站起来的人,依然有儒雅的风度和睿智的谈吐。
很荣幸,我和我的小说,受到了刘禹轩老师的赏识,他说,尽量争取让这篇小说发表。但是最后却没有发表,原因是人所共知的。我看到五位编辑的稿签,他们一致同意发表这篇小说,其中李建国老师的稿签上写道:“这样的小说不发,将是我们‘海鸥’的耻辱……”
我诚惶诚恐,我心存感激。
和我的小说一起被“枪毙”的还有卢新华的小说《我该怎么办》,我的《父与子》压在了书橱的底层,而卢新华则把稿子又转给了《新华日报》,在那里发表了,于是,上海成了“伤痕文学”的发祥地。
刘禹轩老师的鼓励给了我动力,他说你要继续写,写你熟悉的生活和人物。在我参加工作之初,工厂军管,阶级斗争是压倒一切的政治工作,因为我的出身没有瑕疵,上级领导要把我培养成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安排我到一个叫做“清理阶级队伍办公室”的地方锻炼成长。在那里,我目睹了冤假错案是怎样制造出来的。在那里,我体验了“阶级斗争”是如何让人失去人性的。在那里,我还看到过逆境中的人性是怎样的熠熠生辉。
“清理阶级队伍办公室”的牢房里,关押着我们的总工程师,一个白白净净的男人,一个唯唯诺诺的书生,在写完每天的“罪行交代”和“思想汇报”之后,他居然提出还要看业务书,还要看当日的检验数据报告。当他解除羁押之后,迈出牢房的第一件事竟然去了车间。于是,我就写了他,写了一个逆境中的男人,写了一个知识分子对政治迫害的抗争,小说的题目叫《酿》。
人的一生,是酿出来的,民族的历史,是酿出来的,人世间的丑恶与美丽,也都是酿出来的。在清理阶级队伍办公室,我呆了不到一年,我感觉自己快要变成一个狱卒或者是打手了,如果再呆下去,我会变成一个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人了,如果离开的话,那我就辜负了组织的培养。纠结中,我找了许多借口,最终回到车间,继续我的工人生涯,这个生涯也是酿,酿啤酒,也酿人生。
1980年4月号的“海鸥”发表了我的小说《酿》,我叩开了文学殿堂的大门,登堂入室了。
有一年,随父亲回老家,那里是父亲的出生地,除了爷爷奶奶的坟墓,没有一点与我有瓜葛的东西,那些热情的叔叔大爷们,没有一个和我有五服血缘。父亲的三个兄弟,一个被抓劳工死在日本,一个武装反抗日本侵略,战死在胶东某一处山坳,最后一个迫于生计闯了关东。
在老家,父亲如鱼得水,今天三叔家,明天四爷家,蜷曲在炕头,喝的是味道古怪的地瓜烧酒,说的是三十年前的古老话头,我听的昏昏欲睡。忽一日,父亲说要带我去看他的表舅,我精神一振。在此之前,我听到过只言片语,父亲的表舅是个人物,曾经叱咤风云,是方圆百里的农会主席,在解放战争期间,杀过还乡团。在离我们老家不远的地方,有一条河流,叫五龙河。夜深人静的时候,父亲的表舅和他的手下,就把还乡团的人押到河边,大刀片子凌空挥起,然后风驰电掣地落下来,“咔嚓”一声,还乡团的脑袋就滚出老远。有一回,不知是手软了还是气短了,“咔嚓”声不那么清脆,还乡团的脑袋也没有滚出多远,而是落在了父亲表舅的脚下。父亲的表舅抬起脚来,想把那颗头颅踢开,却不料被头颅上的嘴巴咬住了鞋跟,谁也没有办法把鞋子从那张嘴里弄出来,最后,父亲的表舅只好把他的鞋子随那颗头颅去了。
屠杀是双向的,父亲的表舅被还乡团灭门,只剩他自己形单影只。
我见到了前农会主席,一个普通的农家老汉,杀过那么多人,他的笑容依旧淳朴,身板也算硬朗,只是在端起酒盅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手在不停的哆嗦,是做农活累得?还是杀人落下的病根?父亲和他的表舅喝过三盅酒后,我决定把这个老人写进我的小说。可是,当我向他问起当年的往事,他突然警觉起来,声色俱厉地止住我的话头,然后又和颜悦色地嘱咐我孝顺爹娘。其间,村里几个孩子来他家,偷吃他待客的饭食,还掠走了瓜果架上的几根黄瓜。他一点也不恼,笑嘻嘻地从炕席下抽出一沓信笺,上面写着某某公社革委会的字样。我想,那一定是他从人民公社办公室里偷出来的赃物,交给孩子,让他们拿去写作业。
至此,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和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的故事便萦绕于心,只不过那孩子被我换成还乡团的后人。小说《红土》就这样出笼了,这是我第一次用小说的形式去剖析人性,我一下获得了两种感觉,一个是我获取了写小说的一种技法,在叙述故事之外,可以更深层的挖掘故事背后的意义。 另一个是我得到了一种愉悦的快感,觉得写小说很过瘾,它可以把人的心思和灵魂拿到太阳下摆弄。某一种《查特莱夫人的情人》的版本里,有一幅插图,画着一位绅士,挥舞着刀子,正要刺向一个躺着的女人。插图注解说,那是劳伦斯先生在解剖查特来夫人。
我不是一个勤奋的人,有两个原因,使我没有把全部精力用在写作上。第一白天要上班,业余时间还要踢球、钓鱼、会友、鼓捣邮票。更重要的是,女儿已经蹒跚学步,星期天要带她去公园。第二是我已经模糊了文学的功利性,舞文弄墨仅仅是个业余爱好,我不再指望靠它升官发财。所以写作也就成了随兴而至的营生,除非觉得非写不可,才抽些时间坐下来。
到了1980年代中期,因为发生了两件事情,我的懒惰才有所改观。一个是我加入了山东省作家协会,有了作家的名分,再不努力就浪得虚名了。另一个是我碰上了写小说的好材料,单位派我去鲁西南一个叫邹县的地方出差,那里是孟子的故乡,民风淳朴,文化厚重。在与当地人的交往中,听说了一些有趣的故事,也发现了一些奇特的现象,这些故事和现象勾结到一块儿,就是极好的小说素材。于是,一口气写了《峄山狼》《部落风景》《腥荤岁月》三部中篇和《老麻》一个短篇,以集束手榴弹的形式,组成了“古城系列”。
“古城系列”发表后,反响不错,自己的感觉也不错,在小说创作上又上了一个台阶,创作技法上也成熟老辣了。到了1990年代,又一鼓作气的写了一组“抗战系列”,它们是由中篇《天罡》《地煞》《盔甲作坊》《乔治饭店》和几个短篇组成。这一次,我收获的不仅仅是创作上的成果,更重要的是,它开启了我文学创作中的一个宏大的命题:研究日本与讨伐日本。
这个命题至今还没有中断。
受老辈青岛人的影响,我开始迷恋青岛的历史,这个一百多年历史的小城,我给她下了一个定义:既有荡妇的风韵,又有死士的忠烈。说她是荡妇,因为她在上个世纪的前五十年里,那么坦然地接受了两个列强的猥亵,却依然散发出迷人的体香。说她是死士,因为她在野兽的铁蹄下,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呐喊与抗争。我把从老人那里趸来的故事,加以改造、润色、修饰,然后变成一篇篇小说,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青岛历史系列”的架构。
千禧年来临前,由香港诗人郑敏之率领的香港作家代表团来青岛访问,座谈时,他们首先询问,在座的有没有写青岛的本土作家。稍一愕然之后,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本土作家啊,于是应道,我就是本土作家。
青岛历史题材的小说创作,又给我开辟了一条写作路径,沿着这条路径,从青岛的历史写到青岛的当下,从殖民者写到土著,从官府写到工厂,派生出“工厂系列”。到了这时,我才蓦然顿悟,一条蜿蜒的溪水,流来流去,最终还是要汇集到它必经之处,就像佛家说的那样,如来如愿。抑或也是宿命。
我做了四十年工人,终归要跟工厂做一个了断。除了一组中短篇之外,我还在写一部长篇,我想,这部长篇写完后,我跟工厂的缘分才会断尽。
在写小说的同时,我还染指过其他三个文学领域,一个是散文随笔,一个是电视剧,还有一个就是报告文学。
写散文随笔,本来是应付报纸约稿,不是本心所为,可一旦上手就乐此不彼,一发而不可收拾,接二连三,连篇累牍,我体味到古人说的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意境。它给我挥洒自如的酣畅,让我有一种近似颤栗的快感,难怪鲁迅先生把笔都写秃了,也没有放下这把刀子。
从散文随笔那里稍微一变,就成了小小说,这种体裁又给了我一个惊喜,在一段时间里,我常常把一部小说的内容,先凝练成一篇小小说发在报纸上,然后,再回过头把它拉长,变成中短篇,这个方法屡试不爽,百发百中。不经意中,这些文字有了客观的数量,可以结集出好几本书。
至于电视剧嘛,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那年,青岛要拍一部老年人题材的电视剧,剧名叫《夕阳里的故事》,编导们邀我写几集。开始有些打怵,这是“触电”啊,而且是与小说和散文随笔截然不同的体裁,不是一个行当。后来试探着写了几集,居然得到认可,便放开胆子写起来,越写越熟稔,就像操练过多年的手艺,一下就入行了。
两千年之后,写完《古轿》就跟着剧组去了拍摄现场,从头到尾知道了电视剧的制作过程。之后,又连续写了几部,因为种种原因而夭折了,直到前两年,我又和丁灿邦老师合作,完成了《跑马场》的创作,第一次把青岛历史搬上了荧屏,也完成了我的一个心愿。
能够得心应手的写电视剧,我认为我比其他剧作家的优势在于我写小说的经历积累,之后才是触类旁通。
写报告文学是上级交给的任务,说任务,其实也是作家份内的活儿,是作家深入社会,了解社会的一个途径,对开阔作家视野大有裨益。我曾经为一本叫做《政协委员风采录》的集子写过报告文学,采访过时任国家海洋局北海分局局长王志远,在完成报告文学写作的同时,我获知了大量关于海洋方面的法规、政策及中国海洋现状的知识与信息。
几年前,我还接到采访、撰写郝建秀和郝建秀小组业绩的报告文学,这是一次艰难的采访,它让我对英模人物和国家树立起来的先进群体,有了刻骨铭心的感慨。从跟随郝建秀小组上三班开始,我看到了挡车工们每天怎样在车间奔跑三十多里路,看到了她们的汗水是怎样浸湿了工装,看到了她们怎样用十几分钟吃完一顿饭,我还看到了从她们大腿上流下来的经水。
我的心在哽咽。
这就是我们的先进群体,她们每个月只有八百多块钱的工资,每天要在车间劳作十个小时。可是每当她们面对媒体的时候,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而又自豪的笑容,用豪迈的语气诉说自己如何“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
此后,我谢绝了厂方的宴请,那饭,我吃不下。
报告文学写完了,书也印出来了,匪夷所思是事情也出现了。这本书是由某个“精神文明办公室”操作的丛书,一套大约有二十几本,是山东境内的先进模范人物和群体的事迹报告,出书之后不单卖,要买就是全套,二十几本,两千多块。也就是说,青岛棉纺织六厂要买一本自己英模的书,得付出两千多块。纺织厂不景气,他们没有能力买回自己英模的事迹,只能望书兴叹。而且,更奇怪的是,“文明办”卖书赚钱,作者的稿酬却要英模的单位来付给,我只能选择放弃,给我的工人兄弟姐妹写书,我不能向他们要钱。另外,作为本书的作者,我最终连一本样书也没得到,我折服了,一个号称“精神文明办公室”的机构,怎么连最起码的礼数都不懂。
在我的文学生涯中,除了这些文体,我还在广阔的民间文字里游弋过,为班组写过年终总结,给同事写过救济申请,为闯祸的同学写过检查,帮哥儿们起草过法律文书。最有趣的是替两个表弟写过情书,那情书把他们送进了婚姻的殿堂,本来花好月圆夜的情境,后来却发生了变故,竟闹成了劳燕分飞,我想,那不是我的错,也不是情书的错,是他们自己把婚姻弄得面目可憎。
有两样东西我没写过,一个是检举揭发材料,一个是离婚起诉书,前者有小人之嫌,后者是我不愿涉足的领域。
我在文学道路跋涉的过程中,得到过很多人的帮助与扶持,1980年代里,刘知侠老爷子来青岛落户,我们认识了,他在文学创作中的实践经验,让我受益匪浅,他老而弥坚的创作态度,让我感动不已。一个年事已高的老人,对文学始终怀着赤子之心,坚持创作,笔耕不辍。
有时,我们会在文学创作理论上发生争执,我主张不要再用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来指导文学艺术,一个讲话,无非是个人的观点,怎么可以用来指导一个国家的文学艺术呢?在“讲话”之前的几千年几百年里,我们祖先的作品到现在还熠熠生辉,而有了“讲话”的指引和照耀之后,我们看到了什么?
对我的观点,知侠老爷子断然否定,他认为我的观点是错误而又危险的,文学创作必须回到“讲话”的道路上。他没有说服我,我也不可能说服他,但是,他说现实主义创作手法,是一切文学创作之母。这一点我记住了,并在以后的创作中践行不已。
对我帮助最大的是尤凤伟,认识他的时候,他是青岛作家协会的主席了,除了官方场合之外,我一律呼他“老尤”,老尤亦师亦兄,我的很多稿子经过他手,看罢之后,不但提出一二三四,还帮我斟酌给哪家杂志。这是个劳神费心的活儿,拿着别人的孩子,尽心尽力地饲养,其性质跟现在的月嫂差不多,不同的是,人家月嫂有不菲的月薪。那年出了本集子,让老尤给写个序,他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又很快的写出来,让我心里十分温润。
很久以来,我在几个少儿文学社里讲课,也煞有介事地给别人看稿子,对人家的作品说三道四,俨然教师爷。其实不然,我在反哺,因为当初别人哺育过我,现在我把自己的那点儿东西传授给别人,就是对当初帮助过我的人的答谢。
在《青岛文学》编辑部,我也得到过许多人的帮助,刘禹轩、耿林莽、陈硕他们老一代编辑,在我步履蹒跚的走上文学道路之初,就给予了帮助和扶持,我是喝着文学的“牛初乳”成长起来的。到了第二代编辑,徐培范,李建国、郑建华、韩嘉川他们又成了我亦师亦友的哥儿们,让我在青岛文学的大餐桌上饕餮一番。现在又出来了第三代编辑,高建刚是个很不错的编辑,既有老编辑的遗风,又有现代文学观念。遗憾的是《青岛文学》似乎面临改制的问题,有些让人扼腕,但我相信,青岛文学的传承不会改掉,青岛文学的人脉也不会断绝。
回顾我的文学生涯,其中有可圈可点的成功,也有痛心疾首的失败,但我是幸运的,幸运的原因是因为我对文学的迷恋,最终导致了文学对我的眷顾。最初,我曾经想用文学来改变我的生活轨迹,用文学的敲门砖,砸开通往仕途的大门,威赫赫爵禄高登。可最终是文学改变了我,像浑浊的水流经过沉淀,水变清了,沉积的泥沙变成了坚硬的石头。现在流行一个词儿,叫做“草根”,其实我更喜欢“布衣”这个词儿,对物质生活,无欲无求,对精神生活,恬淡平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埋头写自己喜欢写的东西,努力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至于自己的那些文字,留待岁月去检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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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流氓燕

文 / 杜帝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影视明星江一燕苦心经营的人设垮了,完全是自作自受。
十多年坚持不懈撬别人的老公,和做蛋糕的老板同居,和邓超搞在一起……诸多绯闻她一概矢口否认,后来都被坐实了,但她依然是全国青年标兵,道德模范。
江一燕整天把公益挂着嘴上,说是连续坚持到乡村支教10年,可是查查她的支教记录,每年只是去几天,而且还带着一大帮随从,给她拍照的,化妆的,照顾生活的,山村小学不堪其扰。
江一燕支教讲的课更是可笑,她给小学生讲如何使用单反相机,难道江一燕眼瞎?看不见坐在课堂上的孩子衣衫褴褛?饭都吃不饱,你还讲什么单反相机!
看江一燕那些支教照片,他的策划包装团队也有些粗心,在泥泞的山村路上,江一燕的粉红鞋一尘不染,貌似领着一群孩子,可仔细一看,江一燕根本就没握孩子的手,而是用指头捏着孩子手腕。
靠!你作秀就不要怕脏啊!
何况,握着孩子们的手,确实能脏了你?
我真想骂脏话。

我去支过教,我女儿也多次去乡村支教,让江一燕给糟蹋的,我们都不好意思说支教了。
我们耻于与江一燕为伍。她是支教队伍里的蛀虫,假冒伪劣。
最近她大肆炫耀的获世界建筑设计师大奖,有网友披露,其实获奖的是一个美国设计师,他设计的是江一燕的豪宅。
估计江一燕曾经对自己的房子叨叨过几句,辅助参与团队里,写上了江一燕的名字。可能这是她获奖的由来。
有专业设计人士提出疑问,一个演员没学过任何有关专业,怎么能斩获设计大奖?江一燕你简单提一下设计术语,或者从建筑施工、材料力学诸方面说两句。
质疑的声音铺天盖地,无奈江一燕出面回复:我下乡支教,我拍的照片在世界地理杂志获奖,云云。
这是什么回复?问你吃饭你说大便,旁顾左右,声东击西,云山雾罩,就是不回答具体问题。
后来网友翻出来了,那个所谓的建筑设计大奖赛,是一个伊朗人创办的,交300美元参赛费,来者不拒,共有200多名获奖者。
很清楚这就是个野鸡奖。
就这样人家伊朗人还不准江一燕参加颁奖会,伊朗人公开了江一燕给他的信件,后来江一燕通过熟人斡旋,终于去参会并拍下了获奖照片。
这些事儿,都有细心网友给截了图,过程清清楚楚。
江一燕获世界地理摄影奖也给扒出来了,那是给影视明星单设的只有15个人参加的奖,江一燕开口闭口宣传的是全世界范围内她一举夺魁。
我题目说她是流氓燕,冤枉她了吗?
2019.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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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建

文 / 老涧

11/30/2019 8:27:03 AM


18岁的建建(1975.5)

建建是个人物……
建建的生命,匆匆忙忙地运行了62年零8个月,数量不多,质量却沉甸甸的。
他走了,走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都没来过……他把自己捐了。
他出生在一个非常“特别”的家庭,他的父亲曾是某大元帅的秘书,原本可以福荫后代的辉煌,却被他父亲不小心玩坏了,这柄双刃剑首先伤到了自己,也顺理成章地波及到他的孩子们,建建的童年是灰色的。若干年后,他带着符号似的坏笑说起他的童年:“妈的,我们五个人盖着一床棉花”……“不是被,是棉花,CAO!”他强调……

作者自画像 1975.9.12

1973年4月的某一天清晨,我照例跑步去动物园画速写,刚刚爬上墙头,就见一个小个子骑一辆自行车,几乎撞到墙上时一歪把,顺势一翻身,人已经骑上墙了,然后俯身提起自行车,朝我喊:“帮我接着”,我一抬头,正对着一张坏笑的脸和一双带尖儿的眼……这副尊容四十多年再也没离开过我的视野。
“建建可以用5分钟建一座楼,然后花3分钟拆掉了”……这是青岛吕剧团导演陈钊对建建的评价。
1977年恢复高考,对我们这拨人来讲,幸福来得有点突然,画友们纷纷忙着准备报名的作品,我俩虽然也在积极准备,但心里却各自揣着一份担心,不知能不能跨过眼前的鸿沟,这条沟叫“政审”……1977年录取结束,我俩都没戏,原因不明。1978年再考,各自悄悄降低了标准,好胜的建建不告诉我报哪所学校,当然我也不告诉他。到7月底,许多人陆陆续续接到录取通知,建建那间自建的小屋里天天聚集着一群人,有人去报喜,也有人只是去问问:“来了?”“没有”……


青年时期的建建

8月2号傍晚,建建突然烦了:“都走!都走!都走!滚……你,还有你,都走。”建建用报纸把准备晚上喝酒的肴,一份份包好,塞进我的包里。“走”……
我俩骑着自行车,沿着海边向东猛蹬,一路谁也不说话。到了疗供,下车买了一条前门烟和几盒火柴,又找同学借了军用水壶,然后继续走。那时候过了青岛汽水厂全是菜地,我俩找了片干燥的地儿,脱下衣服擦一把汗,开始喝酒。建建不停地骂,撕一口鸡腿,骂一句,喝一口酒,骂一句,然后一支接一支的抽烟。我没酒量,几口酒就喘不动气儿了,他斜着眼看着我:“走?”“走!”

本文作者作品

天黑了,黑得名副其实,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地面开始坑坑洼洼,显然我们偏离了大路。突然,前面的建建摔倒了,紧接着我的脚蹬也被什么缠住了,伸手摸到一个塑料球,是浮漂。
“网具厂”,黑暗中建建嘟囔了一句。“嗯”,我们摸着黑又开始喝酒。
“你今年考哪儿?”“济宁师专”,“你呢?”他停了一会,“景德镇”。
建建喝醉了,趴在渔网上迷糊,我睡不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头晕……再次上路时我们完全失去了方向,或者,方向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扛着自行车好不容易摸出那片渔网,脚下的路变得平坦,我们又回到了大路。
天蒙蒙亮时,我们看见了海,海里突兀地立着一块形状古怪的石头。
“石老人!”建建含混不清地喊了一句。真是石老人!我俩都是第一次见到石老人。
当我筋疲力尽地回到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我换下沾满泥土衣服,打一盆水正想洗洗时,一抬头,就看到院门口还在自行车上顶着一头黄土的建建,一脸坏笑地朝着我喊了一嗓子:“我录取了!”
毕业后建建分到山东轻工学院,当了老师的建建依然是一脸坏笑变着花样的恶作剧。依然是每月工资不够花,下半月得借钱买酒。轻院流传着许多建建的故事,最脍炙人口的当属建建卖酒瓶子的故事。学院平时不允许外人随便进出,不知怎么某日进来一个收酒瓶子的,建建把人带到宿舍,把几十个酒瓶子全卖了,那人扛着大麻袋往外走,建建赶紧跑办公室给门卫打电话,“谁让你们把收酒瓶子的放进来的”…… 收酒瓶子的无奈又扛回建建宿舍,宿舍挂着把大锁,找不到人又拿不走酒瓶子,那人只好走了,建建把酒瓶子收拾回宿舍,转身买酒去了……
此时建建又有女朋友了,建建总会有“女朋友”,他的花样翻新的各种恶作剧,让他周围永远热气蒸腾,在那个萧瑟的大环境里,集合了一大批各色朋友。而这位“女朋友”显然有想法,想尽办法把建建弄到了她身边,河北省一间叫做《生活》的杂志社。又因各种偶然各种机缘巧合,建建步入了在外人看来高不可攀的辉煌,进了中南海。


建建

八十年代初,是所谓“拨乱反正,百废待兴”的时候,国务院设立了新机构“国务院法规中心经济立法办公室”,顾问是彭真,主任顾明,办公地点在中南海。建建负责创办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份关于经济法的杂志《经济与法》,在那个圈子里,26岁的建建是年龄最小的。
怀揣“中共中央国务院”大红聘书的建建,从此开始了他的传奇故事……
建建是见过世面的,为给他父亲治病,家里与他父亲曾服侍过的元帅遗孀取得联系,被安排住进了空军总医院高干病房。在那位遗孀帮助下,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平反昭雪”,时任中组部部长的胡耀邦,亲自接见了他的家人。但种种原因,最终未能如愿,只是象征性的做了一点补偿。
“中南海”的建建没变,他没走父亲的老路,他不懂也不想懂政治,他仍然是那个挂着一脸坏笑,活得匆匆忙忙的恶作剧的建建。


建建 2019年年初

1986年的某一天,正在山艺上学的我,突然接到一个长途电话,那个年代打长途是很奢侈的,且电话打到院长办公室……是建建。电话那头的建建语速极快巴拉巴拉一通,意思是让我赶紧找关系让青岛市政府派人去北京,美国国务卿万斯率领28国集团来中国投资,他们负责接待,他可以假公济私向对方推荐青岛,建建是想为家乡人民做贡献。我算哪根葱?我见过的最高级别首长大概就是街道主任了。只好求助于我的大哥,大哥曾是专业体育运动员,算是挺有些人脉。没几天大哥回信说,已经把话递到了,青岛这边肯定会打发人去的……过了一段时间,我大哥出差去北京,建建电话约我大哥务必去喝酒。我大哥在约定时间准时赶到,见门口只有一个“女人”,头上包着红色纱巾,嘴唇涂成血红,穿着一双高跟鞋,上来不由分说挽起大哥的胳膊就走,我大哥吓一跳,开口说话,才知道是建建。不出所料,警卫战士担负着保卫这个国家脑袋的重任,哪里见过建建这样的“首长”,一级一级往上汇报,纠缠了近一个小时才进门。我大哥酒量很大,建建又打电话喊来同样好酒的女总编,仨人喝了一夜,建建大骂被青岛派去的那个什么主任是SB。前几年我找到建建那时写给我的信,由衷地佩服青岛官员的远见卓识,那时候就预见到了美帝国主义的狼子野心。满腹狐疑地听完建建热切的推荐,然后,那位主任委婉地谢绝了建建的好意。

本文作者作品

波诡云谲的八十年代,谁都无法预测明天会刮什么风,那个“海”里的潮涨潮落不是老水手肯定会晕船,何况建建这种标签显著的个性,他回到了山轻。那年冬天,我去济南找他,他的系主任也是我的朋友,酒桌上悄悄告诉我,学院里不欢迎建建,工科院校容不下建建这种个性鲜明的人,已过而立之年的建建倦鸟回巢了。
几经波折,青岛某研究所所长,一个在青岛很有名望的艺术家接纳了他,建建似乎有些累了,在那个研究所有一搭没一搭地混日子。
不久,建建又建起了他一生中另一座大楼……这个故事有许多版本,我当然选择相信最“建建”的那一个。据说某年春节前,所里的一位领导看不惯建建吊儿郎当,说“你真是没用,别人都能给所里创收,你哪怕给所里弄点年货也是贡献”……一脸坏笑的建建说“行,你统计统计咱所人数,我每人给你们弄个骨灰盒”,领导怒了,“你本事大给邓小平送一个!”


建建

“可以,没问题”……陶瓷的“邓小平骨灰盒”就这么诞生了,邓大人的浮雕像豁然出现在各种纹饰中间,没过多久,骨灰盒摆上了邓大人案头。应该是1990年夏初,在建建家那间破房子里,我看见了一摞文件,有邓小平为骨灰盒的亲笔题名“纪缅斋”,有邓大人写给民政部长的推荐信,还有民政部关于每年用于骨灰盒的木材消耗量的调查报告,以及民政部下发的推广使用陶瓷骨灰盒的文件等。建建又恢复了匆匆忙忙急不可待状态,由他一生的好友,学法律的大车提议,申请了“实用新型”专利,然后撒开网四处寻找客户。天真执拗的建建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他似乎只是在体验谈判的乐趣,所有的谈判,最终都“差一点”谈成,然后是各种不幸的消息纷至沓来。先是有人说“大连来谈判的那家已经在生产了”,然后“柳州那家也开始卖了”……一直到建建完全失去兴趣,他的专利仍停留在证书阶段。
建建好酒,酒是他一生最忠实的朋友,使他与大部分朋友渐行渐远,他自己的生活也乱七八糟,他病了,那个原本活泼葱茏的生命慢慢地枯萎了……
今年春天,他跟我通了一次非常非常长的电话,从晚上十点半到早晨七点半,说的什么不记得了,到最后,他含糊不清的问一句:“还记得咱们在渔网上喝酒吧”,“嗯,记得”“那天……怎么那么黑”……

2019.11.29 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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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的花环·阳朔旅游记忆

诗 / 陈力

2016-10-02 15:56

那年冬天,我们乘车去阳朔乡下遇龙河畔。虽是一月,可广西的油菜花全开放了。金色的油菜花地里,一对来自异国的年轻人在田埂上追逐着,眼见着,小伙子将手里的花环轻轻戴在了小姑娘的头上——
于是,这个美丽、浪漫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深深定格了。

我知道
你们不是在等我
可那一刻
我偏偏从你们身边经过

广西  阳朔  遇龙河
夕阳如火
暮色里  大片的油菜花
盛开着——

一对来自异域的年轻人
如同两只快乐的小鹿
在金色的田野里追逐着
调皮的身影
闪闪烁烁
闪闪烁烁——

终于  终于
小姑娘认输了
停住脚  弯着腰
只是  不停的笑着——
任那个蓝眼睛的小伙子
将一个美丽的花环
端端正正的
戴在她的头上
然后  不停地整理着——

目睹这一幕
不知为什么
一行幸福的泪水
竟也溢出了
我的眼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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