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文健
于小脚是上个世纪50年代初被青岛人民政府枪毙的“一贯道”女道首,罪名是当然是“反动道会门”的头。“反动道会门”的“门”,在当时人嘴里念“每儿”。
于小脚在“一贯道”里干了些什么我至今不知。只知道她懂医术,或者是懂祝由之术吧。在她枪毙后好几年,我曾到据说是她的道场的地下室里探看,拣到了一张油印的纸张,上面印着一张观音的图画,画面下面用仿宋铅字打着“南海观世音菩萨在青岛南海海上显现真身”等等字样,还有现身的年、月、日、时,甚至分、秒,以及照片拍摄的时间。观音在云中,是用擦笔蘸炭精画的,很拙劣,因为是单色印刷,猛一看有些像照片。我那时虽然很年小,但也看得出这是假的。(这里得说一下,于小脚的道场我至今也没弄清楚在哪里,我去的地方是小鱼山山腰的一座中西合璧小楼,红瓦而有飞檐的屋顶,西式的墙壁门窗,已经残破;后被拆除。)
于小脚被枪毙那天,青岛不少人去看。公审的地点在青岛体育场,枪毙的地点在青岛五号炮台。
枪毙于小脚那天我没有去看。我大哥学校组织去看。大哥回来说,前面的人太高了,都翘着脚,都说于小脚长得漂亮。听说于小脚吓得尿了裤子。后来人都争着出会场看枪毙的,我们都被挤散了,老师使劲吹哨集合,也集不起来人。
上个世纪60年代我被分配在工厂工作,时不时听到同事们说起于小脚枪毙的事。木工车间里一位叫李全鸿的师傅,独眼,当年是青岛北京路棺材铺的大少爷。那时候兴土葬,也奉“死者为大”的讲究,又赶上初建国枪毙的“反革命”特别多,他家的生意很是火红,所以能装得起一只假眼。那时装只假眼的钱抵一个好工人几年的工资。他去看过于小脚枪毙。当宣判后拖她出会场,听说她的裤子掉了,都想一睹为快。他翘首瞪眼,没料到假眼淌了出来,落到了地上,他赶快伸手到地上摸,手被乱脚踩破了,幸好假眼是美国货,只有几道沙子的擦痕。后来他用小手绢包着假眼,一路不停地埋怨着、骂着于小脚回了家。
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我认识了人称“胶东三才子”之一的鲁琦。他说起于小脚枪毙的过程十分详细。当时他是文化方面的主要领导,枪毙于小脚的审判大会时他就坐在主席台上,“宣布死刑后,她吓瘫了,和面条似的,绵软绵软,拖她下台的时候她的裤子掉了,你猜是什么样?啊呀,那屁股雪白雪白,叫太阳一照,和白缎子那样闪光,玄了,耀眼,和白缎子一样一样!”鲁琦的妻子十分美丽,他认识她是在肃反之类展览会上;他是大领导,在展览会的空隙强迫了她,撑破了她的身体,她昏死过去,进行抢救。事情本被一些嫉妒鲁琦的人要闹大,她竟然说是自己自愿的。她非但写得一手好旧体诗,而且智慧过人。“文革”时,“胶东三才子”之鲁瑛、鲁珉青云登天时曾动员她去青云登天,被她坚决回绝了。鲁琦后来和她离了婚,因好内,又找了几个女人,直活到八十多岁,一个年三十的晚上,在儿子家过完年回家,死于心脏梗塞,死时最后的太太竟然不知云飘何处,但最终还是得了一块房产。
2011年3月,杜大恺到青岛来评跨海大桥、海底隧道的颜色,评完的那天晚上,让有关方面招待青岛的朋友和他贝雕厂的几个同事酒饭。席间说起了枪毙于小脚的事。杜大恺家当时住在辽宁路开明照相馆的楼上,离那时的刑场不远,自然就去看于小脚行刑。杜大恺虽然比我大三岁,但那时年龄毕竟也小,在拥挤之下就到了于小脚的身前。拔下于小脚五花大绑背上的“亡命旗”(也叫“亡命牌”,像放大了的戏剧里的令箭牌),似乎寂然无声,见一道红晕,她的一份脑浆就崩到了杜大恺的脚前,他吓丢了魂。杜大恺的母亲放学回来给他去招过魂,这才还魂过来。杜大恺的母亲姚老师,是一位非常有名的优秀教师、青岛民盟的负责人之一。他的父亲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衔至国民党的文化少将,因为英年早逝,一时无人顾及他的后事,导致姚老师受尽了“反右”“文革”的折磨。
说来真巧,我还与于小脚的儿子是好朋友。
“文化大革命”到“一打三反”之后,我常到同事李国心家里玩,他家当时住在四方路一处平房里。在李国心隔壁遇到了当时能治怪病的杜景阳。杜景阳大我四五岁。他没上一天医校,会治病,据他说是家传。我很惊讶他有许多奇怪的药方和治疗方法,不少绝症患者都闻名找他求治,他从不收钱。有一天我陪病号等他,他却像病病歪歪地回到了家,进门就说:实在对不起大家,我今天不舒服。求医者散后,李国心过来和我照料他,他说:“我刚才碰见俺娘了,真像俺娘。”怎么说呢?“我饿坏了,到饭店吃饭。有个妇女插号,我说:自觉点,不老不小的,自己排队。她不听,我又嚷了她一通,她不得不退出来,走到后面重新排队。”那时饭店少,吃饭在窗口排队,交上钱,取出饭菜,自己端着找桌子、凳子坐下吃饭。“我饭吃了一半,那个插号的妇女也端着饭碗过来了。她只买了半碗米饭,没有要菜。她四处看了看没有凳子,就三口作两口的扒饭。她发现了我,停下扒饭,反过头看了看我——这一看不要紧,我一口饭也吃不下去了,就是俺娘!她不一会吃完饭,撩起衣服的下摆扇扇再向下拽了两拽,又看了我一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些动作,特别是撩衣服下摆扇扇再拽拽的动作,包括叹气的声音,都和俺娘一样一样的!我随着追了出来,转眼她就不见了,怪怪的,怎么找也找不到了。我马上呕吐起来,天旋地转,直到来家。”原来于小脚是杜景阳的母亲。于小脚枪毙时他已八九岁。杜景阳还有一个弟弟杜景龙,小他两岁。
杜景阳因为在“文革”时参加“革命职工造反军”,成了当中的头头而被逮捕,释放后成了一名中医。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满屋待诊的病号,都没时间和我说话。
杜大恺也是在李国心家里认识的杜景阳,但并不知道他是于小脚的儿子。那天杜大恺说起于小脚枪毙的事后,我说于小脚是杜景阳的母亲。杜大恺杜知道后只是淡淡地回应了一句:是啊。我又说杜景阳当医生累死了,他也是淡淡地回应:是啊。这是他能成中国画界领袖的重要原因,也是我佩服他的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