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说石画

文 / 北冥有鱼

2017-10-12 21:51:59

周日在家清理卫生,墙角发现一包东西,带着疑惑打开,不由得心里一乐——终于找到你了!
不能怪我记性不好,这都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在昌乐路的地摊上,买了三块旧大理石板,因为价格便宜,没太当回事,回家随手一扔,过后就忘记了。去年无意中看到一则拍卖信息,想起我也有类似东西,可翻箱倒柜找不着,还以为又被老婆扫地出门了呢?这次意外发现,犹如失而复得,心情大好。
这是很容易被当做垃圾丢弃的三块石板,其中一张还破成三块,扔在垃圾箱里肯定不会有人捡。但是,可别小看这破玩意,这可是一代文宗阮元的作品。
就像我得到它们一样,这石板的面世也是一种缘分。
道光六年(1826年),阮元63岁,在两广总督的任上已干了十个年头,这时他又接到一纸任命,让其改任云贵总督。
应该说,这不是一个好的任命,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一位干了近三十年“正部级”领导,受过三任皇帝表彰的“老干部”,从繁华开放的大都市(广州),调到经济落后的云贵高原,放在谁身上都会不情愿。然而,阮元的态度一如既往,坚决服从“组织安排”。
立马交接到任,立马巡回阅兵。查办私盐、平息族争、平反冤狱、清剿匪患、抗震救灾、处理涉外纠纷,阮元在云贵高原一干又是九年。
那时的云贵高原,还有点鸿蒙未开,阮元几十年仕途从北到南,第一次感受到文明的遥远,过去那种往来鸿儒、吟诗结社的氛围没有了,要说没有失落那是假话。然而,一个充满文化的内心是强大的,破除隔膜、以文化愚就成了阮元的奋斗目标。除了做好日常政务,阮元和在前面几处地方任职一样,继续致力于地方文化的开发。他主编《云南通志》,编撰《滇南金石录》,得空就满世界地搜寻古迹。当在曲靖府陆凉州贞元堡的荒阜中,发现《爨龙颜碑》时,众人不以为然,他却惊喜异常,击掌赞叹,亲书题跋刻于碑侧:“此碑文体书法皆汉晋正传,求之北地亦不可多得,乃云南第一古石,其永宝护之。”由于阮元的一力推崇,使得此碑得以彰显,成为云南的国宝之一。他还尝试修改昆明大观楼上的长联,尽管有人对其修改不尽认同,但也能看出其在文化方面的拳拳之情和煞费苦心。
阮元的最大特点就是他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
但是,任阮元再怎么努力,成绩也无法和他在前面多处任职时相比。因为文化不是喊喊口号一蹴而就的。
云南好多方面都无法和先前的任所相比,唯有一项体验是过去没有过的。
云南大理府点苍山出产一种可以制作赏屏的文石,将采出的石头打磨成平板,石头上天然形成的纹理变幻多端,绚烂如画。
石画的鉴赏起于何时无从考证,点苍山石画从元代就有记载,但因为采石困难,地处偏远,依然少有人知。
道光七年(1827年)九月,阮元前往大理阅兵(大官都有这个爱好),阅兵之余,到点苍山调研,这一调研不要紧,由此掀开了大理石新的一页。
气象万千的石画给了阮元很大的震撼,他对石画赞赏有加。通过一段时间的的研究阮元认为,大理石画除了能够很好地呈现画家的笔墨或唐诗宋词的意境外,还有其独特的画意,有的是画家很少表现的,有的是画家很难表现的,有的则是画家无法表现的。
阮元将大理石视作“石画”,更把大理石称为“仙人”“仙画”,他也自称“苍山画仙”。多次到大理点苍山考察,大量收购、制作、品题云石画屏。
他的诗句里有大量关于大理石画的内容:

“我谓点苍山里有画仙,画仙之妙胜画禅……
石中画笔神而圆,若非仙力何能焉。”

“点苍石画画者谁,造物不以心为师。
模山范水有古意,半出唐宋诗人诗。”

“仙之人兮多如麻,谁知点苍山里有画家”;

“君不见洱海苍山中有画窟,一经拈出多神奇”;

“始叹造化石,压却绢与纸”。

画家粉本入石骨,诗人魄力通天根。

“疏影暗香交水月,若教作画颇难工。
谁知和靖诗心在,透入苍山石骨中。”

南云石幅天生奇,奇乃造物为画师。
烟云雨雪各有态,高山流水分四时。
造物笔墨何手持,何年穴山为画师。
岂独胜于画师画,更得巧合诗人诗……

孙太古,米襄阳,洪谷子,赵子昂,世间绢素易漫漶,不若石画能久藏。天工岂借人智力,妙手偶得天文章。诗情画意破石出,惊天逗雨吟点苍。”
对石画的赞美来自内心由衷的情感,丰富的想象则源于丰厚的文化浸润。点苍山经过数万年的等待,终于等来了那位点石成金的贵人。
阮元对大理石最大的贡献就是品题形式的建立。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大理石画婀娜多姿千奇百态,更重要的是要有人会品。由于观赏者的阅历和水平所限,石画之美并不容易被接受,因此对其品评点题非常必要。品题就是为石画画龙点睛。一般情况都是由阮元的幕僚张兰坡等到市场上为其购买大理石画屏,然后由阮元择其有意境者品评题识,再由张兰坡等镌刻于石,使原先单一的画面有了诗意,有了灵魂,欣赏的角度多了,也更有了张力。
随着石画鉴赏在云贵兴起,阮元还极力向内地推介推销大理石画,当时内地的官僚文人阶层,都以拥有阮元品题的大理石画为荣。他还将品评大理石画的心得和有关诗句辑成《石画记》,于道光十四年(1834)出版。
大理石画作为赏石新品种得到了大力推广,石画的鉴赏收藏风行一时。一直到了民国年间,赵汝珍《古玩指南》“名石”一章中,提到在当时“北京可得见之名石”分别是大理石、太湖石、英石、雨花石、孔雀石,其中大理石排名第一。可见当时大理石画在收藏鉴赏界的地位。
经过近二百年的岁月磨砺,我这三幅大理石画屏画面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幸好还有题识记录着曾经的辉煌。

第一幅的品题是“烟霞霜天”。内容为“苍山画仙写吴子华句义”落款“揅经老人题”印章为“阮氏石”,吴子华即晚唐诗人吴融,我花半天工夫查对了其存世的300多首诗,终于查出“烟霞霜天”的命题是出自其七律《忆猿》:

翠微云敛日沈空,叫彻青冥怨不穷。
连臂影垂溪色里,断肠声尽月明中。
静含烟峡凄凄雨,高弄霜天袅袅风。
犹有北山归意在,少惊佳树近房栊。
“静含烟峡凄凄雨,高弄霜天袅袅风。”

对照诗句细审石画,果然读出了许多诗意。

第二块的题目为“时泽山晖”内容为“碧山幽霭含春阳,聚暖之象乃于烟气迷濛中,雨痕直挂纸绢,丹青何能似此彩融神韵也。”
此块石头也许在童年遭受了什么不幸,发育不全,景象有点匪夷所思,一般人会受其迷惑不知所云,然而,此种景象在阮元的眼里却是碧山幽霭、春阳迷濛、细雨留痕的绘画语言,自然的美丽超乎想象,非人力所及,却都能成为阮元的审美对象。

第三块石画的题目是“蜀山秋霽”,从残破的连接处依稀分辨出内容为“王宰善画蜀山,此石何巧似之也。”
王宰是唐代的一名山水画家,没有画作传世,庆幸的是他和诗人杜甫过从甚密,人们可以从杜甫的诗句复原他的画作。

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

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
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
壮哉昆仑方壶图,挂君高堂之素壁。
巴陵洞庭日本东,赤岸水与银河通,中有云气随飞龙。
舟人渔子入浦溆,山木尽亚洪涛风。
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
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

杜甫的神来之笔,为后人再现了王宰这幅气势恢宏的山水画。阮元品题的这幅石画,肯定再现了诗中的意境,遗憾的是画面涣漫而且破碎,抑或是我们的鉴赏力不够,能够读出的信息不多。
平心而论,没有一个人能像阮元这样对待一种物产,在大理石的收藏鉴赏史上,阮元无疑是观察最细、发掘最深、描述最多、名气最大的一位。
大理石能够名扬四海,依赖于阮元的推介之功。而将大理石定义为一种建筑材料,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至于将不管何处出产的有花纹的石头都称作大理石,是大理石的荣耀,也是大理石的遗憾。
一百元买了三块破旧的大理石,不知算不算一个小漏?看着拍卖会的成交记录,我常常按捺不住心中的暗喜。唉!一个人有没有出息在这方面就看出来了。
今天的石画比起阮元时代来更多了,画面更丰富了,加工更精细了。可惜,品画的心境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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