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兽请命

文 / 叶帆

12/12/2019 7:28:12 PM

昨天夜里,在梦中与一只老虎邂逅。
那是一个宁静的午后,背景是一片被采伐狼籍的森林,兽王吊着眼睛瞅了我半天说:“我认识你,你是一个人。”
我害怕极了,谄媚地一笑,陡起胆子说:“我也认得您,阁下,您是兽中之王,是无比尊贵的老虎。”
兽王的笑容在午后的阳光里有些凄楚。
“尊贵?”老虎叹息了一声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那会儿,你们人类还不太贪婪,你们的屠刀也没有磨的闪闪发亮,而且,你们人和人之间都很和睦,没有乱七八糟的非分之想,跟大自然相处得也很和谐,作为虎类,我们那个时候的确是尊贵而又高傲的一个家族。但是现在不行了,尊严和体面都没有了,就像你们人类说的那样,叫做威风扫地。”
我有些愕然,仔细打量兽王的神情,我发现,它的神情有些呆滞,举手投足也缺乏神韵,像一个没落的贵族那样。我宽慰老虎说:“您多虑了,阁下,人类对您和您的家族始终充满着敬仰,迄今为止,人类语言中凡是涉及到虎字的词汇,都是褒义的和赞美的,譬如英雄虎胆,譬如生龙活虎,譬如为虎添翼,等等,都把你们老虎作为歌颂的对象。”
老虎的笑容里带着几分狡黠,它反驳说:“你别蒙我,有些带虎字的词儿就不怎么中听,什么拦路虎、笑面虎、纸老虎,这些词儿好听吗?更有意思的是,你们人啊还创造出一种虎骨酒,想想看,将我们扒皮抽筋,再把骨头泡到酒瓶里,这是对老虎的颂扬和赞美吗?这是对我们家族的歌颂和敬仰吗?”
我无言以对,因为人家老虎说的是实情。见我语塞,老虎宽容地一笑说:“其实,我们根本不在乎你们人类都创造了哪些词汇,也不在乎你们说了哪些好听的话儿,我们在乎你们究竟都干了些什么。远了不说,就说最近这五十年间吧,用你们人类的话说,啊,五十年,不过是人类历史长河中的一瞬间。可就在这一瞬间,我们虎类的数量一下就减少了十分之八还多,有些虎种已经濒临灭绝的边缘了,这种事情地球上发生过两次,一次是纳粹对犹太人的屠杀,这次是人类对老虎的屠杀。”
说实话,我很汗颜,我的同类们对老虎的家族犯下了许多罪行,以前也曾愧疚过,之后,更多的是为人类开脱罪责,总觉得,人嘛,是地球的主宰,是万物之灵,杀死个把老虎无可非议,但没想到,杀着杀着就把人家杀的所剩无几了,人类真的需要那么多死老虎吗?
兽王的表情十分悲怆,额头上的王字也失去了灵光,它回望着被采伐的森林对我说:“不仅仅是我们老虎,还有全部的飞禽走兽,你们人类都下过毒手,多少种生物灭绝在你们手里。我曾经听到一个人这样说;带腿的,桌椅板凳不能吃,带毛的,鸡毛掸子不能吃,除此之外,没有不能吃的东西。这就是你们人类的嘴脸,贪婪使你们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我刚刚听到一个噩耗,一只五岁的东北虎,被虎贩子倒卖过三次,因为它通人性、会表演,在你们的驯兽团里是个出色的演员,但是,老板为了发财,长年累月不让它休息,稍有不从,皮鞭抽,棍子打,最后在走穴表演中活活的累死,死的时候,它的眼里还挂着眼泪。”
我看到两行浊泪从兽王的面颊上缓缓流下,它的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哽咽,巨大的悲伤使它垂下了高傲的头颅。我为人类的罪孽感到羞耻,这些罪孽令虎发指,因为人的私欲,动物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人类就该这样主宰世界吗?
我想,我应该向老虎道歉,至少为那只五岁的东北虎,它多才多艺,给多少人带来过欢乐,却惨死在魔掌。于是,我对兽王说了很多抱歉的话,并且告诉他,人类已经开始忏悔自己的罪过了,许多国家制定实施了《森林法》和《动物保护法》,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类愿意与动物做朋友,今后,动物们的生存空间将会十分广阔。
我希望我的这一番话能使兽王转悲为喜,它果真笑了,带着浓重的鼻音对我说:“你是个狡猾的家伙,你拿报纸上的官样文章来搪塞我,我还是坚持我们老虎的立场,我不听你们说什么,只看你们干什么。你回头看看,这片森林是你们今天上午刚刚采伐的,我们的领地又小了许多。”
人类造就的事实真让人难堪,为了摆脱窘境,我向兽王提出:“咱们谈点儿高兴的事吧,我看出来了,您是一只思维敏捷的老虎,咱们谈点儿哲学好不好?”
谁知老虎一口回绝道:“先生你打住,千万别跟老虎谈你们人类的哲学,你们人类对自己的事儿不能自说其圆的时候,就搬出哲学来了,尤其是政府首脑,整天价坐着飞机,这个国家那个国家,来来回回讲得都是哲学,最后越讲越糊涂,没办法了,就把这些个糊涂话印成书,放到图书馆里落满灰尘。”
我低估了老虎的智慧,又换了一个话题说:“要么咱们还是说说人类吧,作为老虎,除了对人类怀有敌视之外,难道你们就不会喜欢上哪一个单独的人吗?”
兽王一笑说:“当然有了,我们当代的老虎喜欢你们一位古代的英雄,你肯定也知道这个人,他的名字叫武松。”
我当即目瞪口呆,它们老虎喜欢打虎英雄?
兽王说:“想不到吧?什么叫哲学?这才是哲学,老虎的哲学,也是老虎的胸襟。武松干掉了我们的一位祖先,按说应该仇恨他才对,是不?那是你们人类的恩怨因果,我们不但不记恨他,反而崇拜他,因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靠着一双老拳就把我们祖先打得灵魂出壳,不像你们现代的人类,除了明枪暗箭就是陷阱圈套,卑鄙着呢。说实在的,一只老虎和一个人,要是一对一的打起来,你们人啊,肯定要尿裤子的。”
老虎真是一种坦率的动物,跟他们谈话可以敞开心扉,但是,它们对人类的怨恨会导致心灵黑暗和行为乖戾,我觉得有必要跟它们解释一下,使人类和虎类尽释前嫌,像环境专家们说的那样,幸福地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于是,我就循循善诱地启发道:“您得承认,阁下,这是历史沿袭的结果,也是物种的宿命,人虽然打不过你们老虎,但人类靠智慧,不知您发现了没有,人类前进的脚步越来越快了,尤其是计算机的诞生,人类真是如虎添翼,几乎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创造出许许多多的文明,这是有目共睹的。”
兽王发出低低的冷笑,像一股阴风让我寒颤不已,我觉得自己没有说错,可老虎却一再摇头,它说:“你啊,跟其他人类一样,太善于粉饰自己了,你们的文明我知道一些,我还见过你们创造的一朵奇葩,那东西叫狮虎兽,就是用狮子和老虎交配出来的一种动物,你们行啊,人类。可是你们知道吗,我们老虎和狮子是彼此尊重的两个物种,虽然都称作森林之王,但我们之间从不通婚,我们始终恪守着自己的兽德,从不躜越,绝不乱伦。但你们人类却用那些乌七八糟的文明,把两个高贵的物种撮合到一起,弄出一种不伦不类的怪物,你们人类的心理阴暗到了何种程度啊。”
我极其羞愧,为人类和他的古怪文明,我们走进婚姻殿堂的时候,胸膛里洋溢着神圣的爱情,我们的后代被称为爱情的结晶,可对兽类们却残忍之极。惶惶不安之际,还没来得及与兽王作别便醒了过来,晨曦已在窗前蠕动,于是起身,写下了这篇文字。
仅以此文,为兽请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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