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不是谁都能写好的

文 / 犁耕

12/31/2019 8:25:12 PM

有朋友发来微信问:“散文似乎谁都会写,所以现在的散文作家特别多。但好看的不多,至于优秀散文几乎见不到。现在的作家会写小说、会写诗歌,写电视剧,却未见他们有写好散文的。所以问题就来了:散文谁都会写,却都写不好!何故?”
这位朋友的话很有意思,我谈点看法,供参考。

散文之所以谁都会写,主要在于散文没有小说、诗歌、戏剧那么多的要求,不管是体裁、内容、表现形式、表现手法——似乎怎么写都可以,形式多样、不拘一格。所以散文作者多如牛毛。不过,优秀散文确实很少。例如当代著名作家莫言的散文,就让人不敢恭维,似乎与其“大名鼎鼎”的身份不相符。像莫言这样的世界级大作家,都写不好散文,更遑论那些平常的舞文弄墨者了。
既然谁都能写散文,却不是谁都能写好的,个中原因就不是个技术问题了。于是看来,写好散文是个方式方法以外的问题。
实际上从近百年来的中国文学史可以看出,名作家也并不必然地都能写出好散文来,像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笔下的散文都很一般。郭沫若的散文是热情有余,理性不足,和他的《女神》一样,都是无知青年的狂躁。茅盾的散文是志大才疏,很多说法不可信。巴金的散文太平淡如水了,确实乏味。老舍散文俏皮话不少,仅此而已。有失大作家的本分。
小说家中能出散文精品的首推鲁迅一人。他的《野草》永远是中国散文的经典,与其兄弟周作人的散文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堪称双峰并峙,同源分流。
被誉为“中国美学第一小提琴手”的李泽厚先生,说自己从不看周作人的书,可以理解,周作人毕竟当过汉奸。但汉奸的恶名淹没不了周作人是散文大家这个事实。周作人的散文确实写得好,而且无出其右者!众所周知,平淡中见深刻是散文的最高艺术境界——周作人在这个境界里独领风骚!
梁实秋的散文挺好,但与二周兄弟相比就差一个档次了,原因是梁的思想境界上不去,散文不可或缺的韵味就寡淡多了。
台湾余光中的散文写得好,当代大陆人的散文鲜有人能达到他的水平。但余光中的散文缺少厚重感。說明他与梁实秋一样都碍于思想境界的平俗。
余秋雨的散文可以看出作者很有才气,且文字不乏文采。但文章底色不行。 看上去作者很有才华,却没有思想深度。这方面余秋雨和王蒙有点类似,都太聪明了。人太聪明了写不出好散文。王蒙这种人不可能写出好散文来。其实他的小说也不值得看。
已故学者舒蕪的散文在当代中国属于大家水平。舒蕪散文数量不多,但篇篇耐读,有书卷气却不晦涩;有思想见识却不乏人间的温馨;有历史典故,却透出现实的思考。颇得周作人散文之妙的真谛。只是因为舒蕪卷入胡风案件,大家都对舒蕪“因人废言”罢了。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曾是散文的繁荣时期,像孙犁、杨朔、刘白羽、秦牧、峻青等人都是那个时代散文世界耀眼的明星。但这些明星有个共同的特点是,时风的热忱太多,审美一旦披上了时风的外衣,就变得索然了。而审美是散文第一重要的。所以那个时代的散文大都随着时代的变迁而黯然失色了。
散文读得多了就会发现,优秀散文的作者大都是学者。作家若不是学者型的,很难写好散文。于是关于写好散文的作者,应该具有的几点素质便清晰起来:
1.要有知识、要有学问、要有较高的文化修养。这个问题不好衡量,但有一点是必须的,就是博览群书。不仅有文学知识,还有历史、哲学、政治、经济、音乐、绘画等诸方面的知识。学者都是通识人才,所以有写好散文的可能。
2.要有娴熟的驾驭语言文字的能力。培养这种能力的唯一办法就是多读书,多练习。而不是学习语法。所以英国人有个说法广为流行:“打倒语法家”。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光学习语法永远学不会写文章。只有多读书。读书多了潜意识里的语言储备就会丰富起来,就会文思如涌,就会左右逢源,就会妙语连珠……
3.要有思想。这个说法有点“不说大家都知道”了:岂止散文作者需要有思想,像小说、诗歌、戏剧,乃至其它艺术创作者,又何尝不需要有思想?著名作家汪曾祺生前一句“小说最重要的是思想!”在文学界广为流传。既然小说最重要的是思想——小说家当然要有思想了。
但是,不是每个作者都能有思想的。一般地说,大部分作者的散文写不好,主要还是思想的贫乏。有思想的人,能从平常现象看出不平常的哲理来;能从一粒沙子看出风景。缺少思想的作者便没有这个本事。举个艺术典故说明思想的重要性:
巴尔扎克去世后,大仲马提议给巴尔扎克塑个雕像,以示永远纪念。于是给巴尔扎克塑雕像的任务落在了雕塑家罗丹的身上。
罗丹受命后开始阅读巴尔扎克的著作,并到巴尔扎克的故乡及其工作生活过的地方采访、收集有关材料。罗丹用了七年的准备时间后,有朝一日终于把巴尔扎克的雕像创作出来了,送给法兰西文化协会验收。结果遭到文协会所有人的贬义性批评。有的人甚至说罗丹所塑的雕像,简直是对巴尔扎克伟大形象的侮辱!在专家学者的一致反对声中,罗丹的雕像被打入冷宫不被采用。于是文协会又让另一个雕塑家法尔吉埃重新塑了一个巴尔扎克雕像。并在巴黎市中心举行了隆重的落成典礼。罗丹带着十分复杂的心情参加了这个落成典礼。
多年后法尔吉埃临终遗言道:“罗丹是对的”。言下之意他塑造的巴尔扎克雕像远不及罗丹的那个。法尔吉埃算是个有良知的艺术家,临终时说了心话。1939年,文协会终于发现了罗丹的巴尔扎克雕像有超凡脱俗的价值,便在巴黎市中心的拉斯帕伊大街与蒙巴纳斯大街交叉的路口处,矗立起了罗丹所做的巴尔扎克雕像。但此时罗丹已去世22年了,离罗丹最初受命巴尔扎克雕像任务,已过去将近半个世纪了!
我在法国旅游时,特地见过这两尊立于不同地方的巴尔扎克雕像。法尔吉埃的那个雕像,巴尔扎克衣冠楚楚,盘膝而坐,眉目清晰,神情平和中作沉思状,一副平庸的法兰西绅士风度。罗丹的那个雕像,巴尔扎克头发蓬乱,身穿睡袍,双脚并立,昂首挺胸,眼望远方。不仅整个人物轮廓粗糙不堪,面孔也是模糊不清,整体上似乎给人一种野性的粗犷感觉。但我在这座雕像面前瞻仰了半天,却久久不愿离去,总想等待巴尔扎克要喊出什么?要拥抱什么?要放弃什么?——不得而知。都说雕塑是永恒的瞬间。但这座雕像的“瞬间”隐含了什么样的“永恒”?
回国后,我才从巴尔扎克的小说中突然悟到:罗丹雕像的“瞬间”隐含的是巴尔扎克不朽的精神风貌!这个精神风貌被罗丹捕捉到了、并体现在雕像中。这两件巴尔扎克雕像的水平高下立判:有思想的艺术家与没有思想的艺术家,他们的作品真是天壤之别啊!
当然这个真实的故事,还给我们另一种启示也是复杂的:一件杰出的艺术品沉睡了将近半个世纪后才被世人认可,说明舆论与时风的愚昧及浅陋,往往淹没或扼杀了伟大的作品!所以,文学艺术家们,千万不要被舆论和时风所裹挟啊!
都说散文是“形散神不散”,这个“神”就是思想。散文虽然不必像其它文章那样有明确的主题思想,但散文不管怎样“散”,内在的联系都是以思想的血脉贯通的。否则散文真成了大杂烩了。
中国古代是散文大国,散文之多,浩如烟海。但鲜有装腔作势、弄虚作假的文章。这是古代散文所以经久不衰的根本原因之一。
反观时下散文,恰恰相反,虚情假意的东西太多,一句话不是作者在矫情,就是作者在造假。——缺少真情实感是普遍现象。读着这样的散文,就像听到了无病呻吟,能不起鸡皮疙瘩吗?
例如某作家有篇散文,讲他当年的支边生活,如何成就了他的文学梦,使他成了一名作家。所以作者认为边疆生活养育了他,培养了他,成功了他。作者说那里是他的第二故乡,是他真正的精神家园,是他创作的灵感源头,是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矿山。所以,作者的笔下,那个边疆成了“诗意的栖息”,成了万紫千红的百花园,成了文学创作的摇篮,成了有志青年的发祥地,成了人间天堂……
作为过来人,我一看这样的散文,就知道作者的文字是虚情假意。且不说凡是去支边的人都深有体会,当年的边疆——建设兵团生活有多苦、多难、多落后!所以后来在“知青大返城”中,大都回到个人的出生地了。试问那位作家,边疆既然如你写得那么好,好得像人间乐园!你干嘛费尽心机跑到大城市来了?你应该仍然在边疆生活下去,继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呀!
这个作家别看他是作家,其实与那些不是作家、打着“青春无悔”横幅的白发苍苍的老知青一样,都是可悲的苦难美学中人。苦难成了成功之母、成了讴歌的对象——这样的美学思想,大概也是他们写不好散文的原因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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