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里希亲王青岛下榻处考

文 / 孙基亮

2019.12.21

直觉

我信直觉,很难抹掉第一印象。即便年届八十,仍很难从直觉中挣脱出来,这也许是幼稚。我搞图案,近四十年,专心设计,不思世事,老年仍不改“信直觉”初衷。就像“5岁上学,出门,看到雪地有脚印,直觉告诉我,我不能是第一个到校,就不去了”那样,非要踩雪后第一道脚印,才能去上学,相信“傻的直觉”。
老后,对常州路7号的直觉也如此。


图1.青岛常州路7号,杂乱的平房屋顶,不管犄角旮旯,自由攀援的蔷薇,虽然破败拥塞,却是本文的主要地点,也就是和德国海因里希亲王有关的平房。笔者2016.4.20.摄

2016年5月28日,我发表《百年之谜的新发现:德国海因里希亲王的青岛行宫》博文,引来了不少评论,始料未及。误闯文史的我,提出了文史专家忽略的事。史料记载,德国侵占青岛后,德皇弟弟海因里希亲王(以下称“亲王”),曾滞留青岛十个月。而我提出,常州路7号,就是亲王在青的下榻处。
1959年,拆掉老衙门,建人民会堂。当时并没拆净,常州路7号没拆到,留下来了。平房虽然外观破旧,却隐藏着过往的辉煌,不仔细辨认和研究,是不会相信的。

网友鼓励

解国华先生住常州路7号平房。2016年春,他通过青年学者王书林先生,邀请我研究他家这座老房子。他认为,他家,两座老德国建筑之间的平房,是清朝衙门后花园的遗留房。当我进到他家,环视四周,立刻就被中外糅合的室内装饰所吸引。直觉立刻让我感到在破败外观下的这间平房,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奇特过往,有过一段待人发觉的秘密历史。
从2016年4月1日到6月1日,两个月,多次到解国华家做实地观察、交谈、思考、质疑、绘画、摄影,对照德国发行的海因里希在青期间的明信片仔细辨认,明信片和现在实物的印证,将明信片场景和现实存在做对照和比较,最终凭“直觉”,惊讶地感到:常州路7号这趟平房,就是百年前亲王巡访青岛的行宫。
我的结论在自媒体发表后,一片哗然。不管结论如何,我要感谢解国华母子俩全方位的支持;感谢众网友的长时间关注;也感谢反对的朋友,他们的否定,反而打开逆向思维的洞门,提高我的思索深度。感谢作家李明先生的诚恳评论:“学术的进步,无大胆设想和脚踏实地的发现,无法实现。”还说:“深佩先生的执着与探索发现精神,但还是觉得大胆设想和证据之间,缺少有说服力的联系。”他中肯的话语,陡增我深入寻找“设想和证据”之间的勇气。最亲切的是北京网友老徐的话:“写这类文章需下大力气,做很多功课。无论是时间、地点,还是所涉及的事件、人物,都需点点滴滴认真考证,一点儿都马虎不得,不能有丝毫差错。历史学者阎崇年先生为了写故宫,曾亲自到故宫对所有房屋实地考察、丈量,这就是学者风范。孙先生这种尊重历史、还历史本来面目、不顾念年事已高仍孜孜以求、笔耕不辍的精神,就具有这种学者风范,怎能不让人肃然起敬呢,怎能不是所有人的榜样呢?佩服、佩服!”之后知道老徐是位七十多岁来历不凡的老太太,金石学家陈介祺的重外孙女。

我这样想

很多朋友劝我,常州路7号,时代久远,变迁复杂,资料匮乏,结论难下,劝我不要及早下结论,不然误判的话没有退路,对你名声不好。对他们的劝说我表示感谢,但思忖良久,正如开头所说,我信直觉,无论如何脱离不开初始的直觉。何况,我一个退休后才误闯青岛历史研究的老人,没啥包袱可背,还是要明确说出我的结论。如若今后有人,提出比我更可信的结论,更有说服力的结论,更正确的结论,那我也会从善如流,同意正确结论。但在没有得出比我更正确的结论前,或许就如此了,我还是坚信自己的结论。期待青岛文史专家们对我的结论给予修正或否定,并使其完善完备,岂不美事一桩。
提醒读者,阅读本文时,一定要考虑时间段。这事发生在1898年5月到1899年3月,德国刚占领青岛,还没有砖瓦等建筑材料,不能大兴土木,甚至连住房都不易解决。千万不要把1899年3月以后的规划资料,带到阅读本文的想象中。

海因里希亲王和青岛衙门

阿尔贝特·威廉·海因里希(Albert Wilhelm Heinrich)是十九世纪末德国皇帝威廉二世的弟弟,1862年8月14日生于柏林,父亲是德国皇帝腓特烈三世,母亲是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的长女。1888年,他26岁的时和姨表妹伊莲娜公主结婚。长期在德国海军服务,喜欢周游世界,因其长相英俊,性情和缓,深得宫廷和民众喜爱。
1898年亲王36岁,受德皇之命,访问德国刚在东亚占据的膠澳(青岛)。亲王这次出访青岛,作为德意志帝国象征,肩负着重要使命。从威廉二世皇帝的临别赠言,可以看出他对弟弟的这次青岛之行,抱有多大期许,他这样说:
“此番交代给你的使命,拓展我们的殖民统治,是如何的神圣!你即将踏上的行程和有待完成的使命,是(德国)的政治财产……对我们在海外的商业利益,提供强有力的保护……你的使命,是一种庇护行动……倘若有人胆敢侵犯我们的权利,你就用铁拳将其砸烂!编一个月桂花冠戴在你那年轻的额头上,整个德意志帝国没人会嫉妒你!为你的胜利凯旋,为我们皇家至高无上的荣誉,干杯!”(《1897:德国东亚考察报告》德乔治·弗朗鸠斯著,刘妹、秦俊峰译,福建教育出版社,220页)
德国历史博物馆编纂的《青岛-德国殖民历史之中国篇》(青岛出版社2011年,25页)写道:“德国皇室通过派遣威廉二世兄弟、海因里希亲王访问青岛,强调德国在中国新获得的强国地位。自1898年至1900年间,他在青岛和上海、北京逗留过。1898年5月中国皇帝曾接见过他。”认为青岛是“德国在远东的基础和土地”,是德国人“可爱的第二故乡”“地球上的天堂”。“通过德国名人造访(青岛),也缩短了和家乡之间的距离,例如海因里希亲王,响应其皇帝哥哥的号召来到远东,有力地代表了年轻的德意志帝国”。可见青岛在德国人心中的地位,也说明亲王访问青岛是中德外交史上的重要事件,如何接待亲王包括住所也是中德双方的当务之急。


图2.阿尔贝特·威廉·海因里希(Albert Wilhelm Heinrich)在德国1897年11月14日占领青岛后,1898年5月5日亲王夫妇抵达青岛,然后到北京拜见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成为中德外交史上一次重要的外交活动。有意思的是这位德国亲王差点成为青岛百年前的“膠澳租借地的总督”。图片来自网络。
亲王夫妇1898年5月5日抵达青岛。其时距德国以最后通牒的形式强占青岛的1897年11月14日不到半年。1898年3月6日,中德签订《膠澳租借条约》规定租借99年,4月27日德国宣布膠澳租借地设立“膠澳署”,表明德国统治时代正式开始。设立“膠澳署”刚过8天,亲王就驾临了这块被德国人称为“(青岛是)中国和德国幸福的过渡空间”“所有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乌托邦”。(1901年德国作家卡尔·迈耶出版的书籍《中国》)。


图3.油画《海因里希亲王1898年抵达青岛》描绘亲王抵达青岛的盛大场面。埃格劳绘,笔者翻拍于青岛出版社出版的德国历史博物馆《青岛-德国殖民历史之中国篇1897-1914》。

衙门,旧时官吏办公之地。1892年山东登州镇总兵章高元移师膠澳,成为青岛历史上首任军事长官,在青岛口建造膠澳镇守衙门(总兵衙门俗称老衙门),作为自己办公和居住场所,即他的官署。《1897:德国东亚考察报告》一书268页注26写道:“衙门为一组北方传统风格的平房,砖木结构,座北面南……辕门内正院分前后三进,东西还有若干跨院”。曾任膠澳参议督署董事的胡存约(1859-1916)在其《海云堂随记》中,披露“清廷总兵衙门的规模大于县衙门”。可惜章高元在此办公居住仅五年。
福建出版社出版的《1897:德国东亚考察报告》,记载了海因里希亲王曾到访过青岛。德国乔治·弗朗鸠斯著,刘妹、秦俊峰译的《1897:德国东亚考察报告》一书268页写道:“普鲁士亲王海因里希偕夫人到访青岛,就下榻于当年章高元内眷的后宅。”
英国人F·帕默在《青岛1898-1910》书中写道:“衙门在德国占领期间,仍然是中国官员行政管理机构所在地,也曾是首任总督罗绅达尔海军上校以及叶施克的办公府邸。1898年德国巡洋舰舰队来青时,海因里希亲王也曾在此处下榻。”
上述记载明确表示:亲王夫妇在青期间,住在当年章高元内眷的后宅,排除了其他任何地方。
光身登陆青岛的德国占领者,不可能立即盖房,一切生活起居都必须以衙门建筑群为依托而展开。1906年新总督府在观海山下建成,德占官署才搬离衙门。从1897年-1906年,德国占领当局在此办公、居住长达八年,远远超过它原来主人的使用时长。
1906年新的德國官署建好,占领者搬离衙门。经过1914年日德战争日本人占领以及后来北洋民国的历史变迁,衙门的建筑仍未动。1949年成为第二中学校舍。1959年5月“清廷衙门”在建成将近70年后,为建设青岛市人民会堂而被拆除销毁。


图4.1899年上海发行的德国最大报纸发表远东租借地前海地形图,表现终止于1898年前信号山下清廷衙门(德占临时官署)的地形方位。虽是手绘鸟瞰图,但具有较高的参考价值。左侧图表的地名编号,在实图有其对应位置的号码。可以看出挂有旗帜的衙门德占临时官署分为左右两部分院落,以及东北方向也有挂旗的院落。
1959年拆除老衙门时,距衙门中心稍远的常州路7号、复真小学等古建筑并没拆掉。2008年拆除东方菜市时,才拆掉复真小学,因常州路7号夹在两座旧德国建筑间,又“漏网”没被拆除,得以幸存下来。
所说“衙门”范围,应包括“三进院落”以及东边空地和北边眷属居住的后花园,包括现在大会堂、东方饭店(已拆)、广西路、常州路,有22棵古银杏树环绕的那一片地方(图5)。


图5.1898年德国发行明信片。左侧衙门围墙,远处房群,应该就是眷属居住的“后花园”。

青岛衙门在1898


图6.亲王离开青岛后1902年的信号山下开阔全景。其时衙门北侧已经出现欧人监狱及海军俱乐部,这些建筑在亲王来访时还没有。右山为信号山,中间不高的覆盖树木的山头,后来建了教堂,正中间是观海山,远处观象山。图中左半建筑群,分为东西两院落,西院为德国临时总督府(原老衙门的三进房屋),东院为德国临时住宅群,及右方的零星建筑。正中二层楼和左边平房,就是现在的常州路7号。收藏家王学刚供图。
此图片左半部分,明显看出东西两个院落,两个院落的建筑明显不同,西院房屋是中国传统平房,而东院建筑则是欧洲样式,是占领者在东院新建住宅。图正中的二层楼和紧挨着的平房,就是章高元内眷的后院,这里是本文要点。
《青岛-德国殖民历史中国篇》:“1897年占领的这块地方,仅有几个小的中国人居住区和章将军的总部(衙门)。占领当局强制性地没收了他们的房屋连同衙门,被用作德国士兵的临时住处,并加以改建。1898年秋天,只有几栋简陋的建筑物直接建在衙门附近。同时由于住宅紧张,从德国进口了一些简易木屋,以解决临时需要,人们将两栋这样的木屋连在一起,建成总督的临时住所。”此段文字说明,图片中的东院是德国殖民者最初的临时住宅区。起码1900年之前,占领者还没来得及建造舒适住房之前,在此建造临时住宅。

衙门的三进房屋和德人生活区

史料显示,亲王在青期间是住在“jamen(衙门)”。
那么,究竟住在衙门的何处?先搞清哪张图片是衙门三进的哪一进,经过几个月反复揣摩辨认德国老照片,1958年在老二中(衙门)上学的刘女士,证实有月门那一趟,是三进最后的一进,这样,终于搞清衙门三进的前后顺序。


图7.老衙门第一进大门。门前马路有站岗亭,亲王不可能在这里下榻。图片来自网络


图8.摘自上海历史博物馆《青岛旧影》p24“特鲁泊在办公室”。画中窗格式样,与下图照片的窗格一致。


图9.第二進,德国官署的办公地点,其窗格形状和花纹和上图一致,不同于亲王接见宾客的房屋门窗花纹。图片为笔者翻拍青岛档案馆展品。


图10.衙门最后的第三进。刘女士说,有圆门的是最后一趟房,是最后一进。从这三趟房屋外观看,和亲王接见宾客房屋的结构门窗不一样。网友供图。
以上证实,亲王不可能住在老衙门的三进房屋里。
从1897-1906年的八年间,德国占领者把Jamen(衙门)作为自己海外临时落脚地,衙门西院是德占官署,而东院是德占者1900年前的临时住宅区。
综合《单威廉与青岛土地法》(马维立著,金山译);《与建筑对话》(吕传胜、巩升起著);德国历史博物馆《青岛-德国殖民历史》等历史资料,搜集到1897年11月14日至1906年4月德占时期在此办公居住过的主要官员:
1.德国海军中将冯·迪德里希(von Diederich)率德远东舰队1897年11月14日占领胶州湾。入住衙门不到一年即离青。1898年11月14日,德军占领青岛一周年,亲王主持信号山“迪德里希纪念碑”落成典礼时,其本人已经离开青岛。
2.膠澳租借地首任总督卡尔·罗森达尔(Karl Rosendahl)1898年4月15日携妻女抵达青岛,就任总督,10月被免职,1899年2月返回德国,在衙门居住11个月,正巧是海因里希亲王来青期间,可以认为亲王访问青岛是由罗森达尔负责准备和接待的。
3.继任总督保罗·叶施克(Paul Jaeschke)1898年10月10日被任命担任膠澳租借地总督,但隔了4个月1899年2月20日才到任,入住衙门一年搬离衙门,搬入新盖的“瑞典木屋”总督临时住宅。1901年1月27日因感染伤寒病逝。
4.膠澳租借地翻译官单威廉(Wilhelm Ludwig Schrameier)1897年12月1日与德国上海领事司徒白(Dr.Stubel)抵青,入住衙门三年,负责土地法的制定和实践。其夫人克拉拉1898年4月5日从上海抵青,入住衙门两年半,1900年9月15日举家搬迁至汇泉湾畔新居(文登路小学东侧,1996年拆除)。
5.膠澳租借地翻译官夏礼辅(Emil Krebs)与礼和洋行精通汉文的卡尔·施密特(Karl Krebs)1897年11月14日随迪特里希占领青岛一起入住衙门,莫茨(Mootz)神父1898年2月入住衙门。
6.德国《柏林日报》记者奥宇根·沃尔夫(Eugen Wolf)1898年4月30日-5月9日在青岛采访,也应该是住在衙门。他撰写的“青岛之不平”文章导致总督罗森达尔被免职。
7.特鲁泊(Oskar Truppel),1901年2月20日被任命新总督,但在1898年2月到4月曾担任过总督,也应该来往于老衙门办公和住宿。
8.本文主角海因里希亲王(Albert Wilhelm Heinrich)曾在1898年5月-1899年3月下榻衙门,但并非住在东院,因为东院没有旧清朝存留建筑。

亲王和衙门

下面三张图片是亲王接见宾客的情景,门窗和上述衙门三进的门窗不一样,而且有的窗户,将中国窗格改为玻璃窗。


图11.海因里希亲王在衙门住所接见来访的奥地利海军官员,翻拍于陆游《青岛老明信片》


图12.海因里希亲王1899年在衙门住所接见客人。图片由网友提供。


图13.海因里希亲王夫妇1898年在衙门。日本爱知大学教授濑户武彦提供
一群洋人站在雀替圆柱,古色古香的中国建筑前,给人新鲜奇特之感。

按照前述,总督罗森达尔需要为亲王住所考虑,选定这趟平房加以改造,适合亲王居住。平房呈凹字形,东西厢房突出,中间凹进,四根圆柱,柱顶有涡卷雀替,屋檐外伸,廊前是花园。中间门窗仍是中国传统窗格,说明没改动,而两侧六扇玻璃窗则是改造的。这些改造的玻璃窗,历经百年沧桑,一直保留到现在,尽管有的改门了,能看出是原来德国式样的窗户。
目前见到的亲王接见客人照片,窗格和衙门三进的窗格图案不同。
1930年生于青岛的德国作家马维立,在其著作《单威廉与青岛土地法》(金山译)有这么一句话:“总督罗森达尔这几天恰好在忙于接待5月5日-9日在青岛访问的海因里希亲王。之后13日到北京受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接见”。“在青岛,亲王除了出席很多公共活动,例如信号山的迪特利希碑落成典礼、提议修建海军俱乐部、举办马球比赛、访问青岛邮政所、到即墨与县官晤谈等活动之外,他还有一个心愿,就是等待德国帝国海军部的批准,准许他担任青岛总督。结果罗森达尔被《样板殖民地》缔造者海军部长提尔皮茨免职,10月10日命海军上校为其继任者,叶施克于1899年2月20日到任,亲王亲自出任青岛总督的愿望终究没有实现”(摘自前书19页),亲王的希望落空了,3月初游览浮山后,悻悻离别了青岛。
从1898年5月5日到1899年3月德国亲王在青岛度过十个月时光。外国国宾在青岛居住长达十个月之久,在青岛百年历史上很罕见。

常州路7号内部

1897年5月德占青岛才几个月,占领军都住在衙门旧房内或简易房内,为迎接亲王来青,只有将清廷旧房稍加改造,临时应急。现在看虽算不上豪华奢侈,但百年前,是高贵气派的装修。
常州路7号平房,住着三家,这三家内部有互相贯通的门,原先是一体的,现在堵死了。
外观虽是黑砖灰瓦,但室内装饰构思完全不是中国思维。室内带有浓重的中德混合元素,既有中国古典廻文格子门,也有宽大敞亮的玻璃窗,既有象征高风亮节的竹枝雕花,也有简朴平整的梯形天棚,这些奇特的中西装饰随处可见。正如《德国建筑艺术在中国》(Torsten Warner,托雷斯顿·华纳,13页):“在中国的德国建筑更有其特殊风采,原因是中国工匠虽然照图施工,但卻难免将其传统经验和文化背景知识掺和在详细实施中”,也可说是民族建筑的殖民式装修。
解国华室内装饰,甚至和7年后新建总督卧室装饰部件完全一样,例如解国华家1.7米护墙板,而总督卧室也有1.75米护墙板;解国华家窗户S形把手,而总督卧室也是一样的S形把手;解国华家的梯形天棚,而总督官邸也有梯形天棚;解国华家窗台有流水沟,总督卧室的窗台也有流水沟,这些实证我都亲自观察过,说明当时改装是按德国要求改装的。
《楔入与涵化——德租时期青岛城市建筑》(陈雳著,东南大学出版):“青岛建筑在细部等方面存在融合现象。中西折中的形式恰恰是外来建筑师首先采用的……其无非找到中国人民能够接受的形式。”这些话,当我看到常州路7号解国华居室,对此颇多感触,越发对室内融合中德装饰感到印象深刻,在这么杂乱拥塞的外观下,竟然呈现十九世纪末欧洲的装饰风格,实在让人震撼。
(1)墙壁:20平米的房间墙壁四周,全铺装1.70米高的褐色松木护墙板(图14);清朝室内装饰没有护墙板概念,说明这是德国人的构思和要求。护墙板为四方形分割,刻以精美的灵芝浮雕,纹样象征长寿,这就是中国工匠“将其传统经验和文化背景知识掺和”的明示。此后7年建的总督官邸卧室也有1.75米的护墙板(图15)。


图14:解国华家墙壁四周全是铺设高1.70米的护墙板。这种护墙板在清末的房屋中是没有的。笔者2016.7.26摄。


图15:青岛德国总督官邸总督卧室内高1.75米高的护墙板,和解国华家的护墙板结构一样。笔者2016.7.28摄。

(2)天棚:天棚为木板铺装成梯形(图16.17.),中间平两边斜,木板宽度相同,龙骨精细,排列整齐。中间部分2.6米,由18块木板组成,两边斜坡由18块木板组成。这种装修,会在天棚和房顶间形成空气层,具有保温保暖效果。


图16:梯形天棚的中间平铺部分,为减少龙骨四角尖角,刨成凹形,美观精细,木板排列整齐均匀,做工质量极高。


图17:这是梯形天棚的斜坡部分。平面加斜面共5米。笔者2016.4.16.拍摄于解国华家。

(3)藻井:梯形天棚正中有60公分正方形藻井(图18)。典型的中西结合式室内装饰。蜂窝状透空,中间是有挂钩的垂饰,民族风荷叶托底,细密叶饰,镶嵌挂钩,是室内画龙点睛之作。中国工匠的技艺在此发挥得淋漓尽致。挂钩,我想是悬挂睡床帷帐,具有私密性,符合欧洲人习惯。


图18:房间中央的藻井。雕刻成蜂窝状,便于空气流通。笔者2016.4.16摄于解国华家。

(4)窗户把手:欧洲十九世纪末新艺术运动的精髓是涡卷曲线。解国华家窗户把手,是S形曲线铜把(图19),这种把手在百年前绝不是中国生产的。而总督卧室的窗户把手竟然和解国华家的一样(图20)。再次证明改装这房间不是为一般人准备的。


图19:解国华家现在仍然使用的s形窗户把手,这个把手的造型,正符合十九世纪末新艺术运动特点。百年历史的包浆,灵巧如初。笔者2016.4.20。


图20:旧德国总督楼二楼总督卧房的窗户把手和解国华家的把手完全一样,也是S形曲线把手。笔者2016.7.28摄于旧德国总督卧室。

(5)铺装8公分地板:百年前清朝住房不铺地板。解国华家的地板,8公分的窄木条。


图21.解国华家8公分地板 2016.4.12摄于解国华家。

(6)西厢房内花格门。现在石山老先生住,他家装饰也很奇特。既有清廷的花格门,也有德国玻璃窗,窗户把手是纺锤形,和后建的要塞局房间的一样。带有窗棱的门,估计是当时德国人在改造时没改动而留下的。


图22.西厢房石山先生家,他的家既有德国装修的玻璃窗和纺锤形窗户把手,也有中国古典室内的窗棱花格门。说明在改造室内装修时,有的为适合居住而改造,有的不妨碍居住保留原样。2016.4.6.笔者摄于石山家。


图23.石山家的窗户纺锤形把手,和要塞局把手一样,也是德国造。笔者自绘。

常州路7号外部

平房东西长21米,南北宽6米,总建筑面积126平米。外部实在是凌乱不堪,已很难辨认它的真容,如果说,这又矮又乱的平房,曾住过德国亲王,可能没人会相信。但我们就是要拨开迷雾看晴天。
对照1899年亲王接见宾客的图片,仔细寻找现在实物与当年吻合的痕迹,还是能发现许多蛛丝马迹。照片中平房前有花园,这点痕迹现在还能约摸出来,平房前面,虽然经过百年,始终没再建大型建筑,曾是花园。据老住户石山先生讲,六十多年前他来的时候,庭园很大,可以骑自行车绕圈。
再比如亲王接见宾客照片中,东西厢房都是玻璃窗,现在仍然是原样,窗户形制和窗台、把手都是原装,只不过有两扇窗,因为两家住,窗改为门。还有,屋檐下有基石,现在基石仍在,种种留痕和照片吻合。
下面从房高、玻璃窗、屋檐基石和院中石条四方面说起。

(1)房高:现在的实际房高比百年前(图11.12.13)有所降低。这是因为历年修缮把屋顶换掉,导致屋顶下降。图24是老德国建筑墙皮上的红砖装饰带,红砖装饰带碰到平房屋顶,不再继续延伸。解国华母亲说,后来平房大修,换瓦,扒出好多灰,屋顶下落,使装饰带和房顶空出空档十几公分,说明老德国建筑是在平房之后盖的。


图24.平房屋顶和旧德国建筑墙皮的关系。红砖装饰带和屋顶之间的空档,说明1:平房盖得早,2.平房房高下降了。笔者摄于2016.6.10.

(2)玻璃窗:亲王接见宾客(图11)的平房,两边都是6扇玻璃窗,还挂有双层窗帘,一层蕾丝,一层织花厚布。现在这两边的窗户,仍然如此,只不过解家和石家都把2扇改作门,还剩4扇窗,这四扇窗户,无论窗框,结构、把手都基本是原装。40公分的窗户台,有一凹槽,便于排掉雨水,和总督官邸窗户台是一样的。


图25.解国华家窗户,2扇改作门,还剩4扇窗,窗框、窗台、把手都是原封未动。2016.4.16笔者摄


图25-1.这是亲王接见宾客照片的东边窗户,蕾丝窗帘内层还有织花厚布窗帘。窗前松树还不高,估计是花园。这几扇窗就是解国华家,2扇已被改为家门,还有4扇是解家窗户。

(3)屋檐基石:图11.亲王接见宾客的照片,屋檐下面明显有基石。目前在现场仍能找到。(图26)。


图26.常州路7号平房的屋檐基石。东头解国华家外墙上的。2016.4.20.笔者摄于解国华家。

(4)石条和瓷砖:常州路7号院子里,地面有石条也有瓷砖。石条刻有卍字、廻文等图案。听说原来是水沟档石,多年渣土填埋,现在和地面持平。瓷砖纹样不像是中国的,不知是何时铺垫的。这些也不属于中国的装修,但好像也不属于德国风格,究竟是何时铺装的,还希望有识者进一步研究。


图27.这是石山先生家的部分地面瓷砖。解国华家铺地板,而石山先生家铺地既有木地板也有瓷砖,混搭式的。看瓷砖图案,类似阿拉伯图案,2016.4.16.摄于石山先生家


图28.院子里有很多这样的石条,刻有寿字和卍字,组成水沟档石,流水沟,可为什么流水沟会用这么厚重精致的石条?为什么和大门门垛子的石刻一样?究竟这些石条原来有什么用?石条埋在地下,和地面持平,是不是多年来建筑渣土填埋,才和地面相平了?这些问题,都有待于有心人研究,在此仅抛砖引玉。


常州路7号平房示意图,亲王接见宾客的照片就在图中棕色地面上 2016.8.8.笔者自绘

结语

常州路7号平房,是海因里希亲王来青岛,住了十个月的所谓“行宫”。这仅是我直觉得出的结论,欢迎专家指正或否定。

初稿2016年5月30日完成于二松堂
本稿2016年8月8日完成于青岛书房

参考举要
1.《1897:德国东亚考察报告》原著乔治·弗朗鸠斯,刘妹、秦俊峰译,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7.
2.《青岛-德国殖民历史之中国篇1897-1914》德国历史博物舘,原编者:汉斯-马丁·辛茨,克里斯托弗·林德,翻译:亨克尔·景岱灵,青岛出版社,2011
3.《德国建筑艺术在中国》Torsten Wavner 托雷斯顿·华纳 1994
4.《与建筑对话》吕传胜 巩升起著,山东友谊出版社 2009
5.《青岛:老房子的记忆》李明著,山东画报出版社 2004
6.《单威廉与青岛土地法》马维立著,金山译,青岛出版社 2010
7.《楔入与涵化-德租时期青岛城市建筑》陈雳著,东南大学出版社 2010
8.《青岛老明信片》 陆游 徐晓梅编著 青岛出版社 2005
9.《在模范殖民地胶州湾的统治与抵抗》[德]余凯思著,孙立新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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