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公开的采访内幕:黄岛大火(连载·中)

文 / 杜帝

3/11/2020 1:26:26 PM

老董低着头,从脸上扔掉一张张湿漉漉的餐巾纸。
餐桌上众人一时无语。我觉得心里堵得慌。
王主任过来拍了拍老董的肩膀,说:“你们消防,没说的,冲在最前面,咱就不说了,我们事后肯定会大张旗鼓地报道。那么,其他方面就没有责任吗?”
老董抬起头,脸上油渍麻花的,他看着王主任说:“人死不能复生。报道有什么用?说到责任,我们也在想,这次救火,事后真应该好好总结总结,好好反思反思。指挥方面,有青岛市委和公安局的领导,有临时指挥部,我不能说什么。不过,油库方面,有些事配合不好……”
他看了看小韩,说:“我和小韩很熟,在济南我们还是党校同学,说话不见外;你们都是小韩的好朋友,我也直言不讳地说,这次油库方面确实不大像话。青岛消防来得挺早,向油库要资料,比如油罐结构、地下管道图什么的,油库的人竟然说没有!后来我们才知道,其实那些资料他们全有,就在油罐北侧的办公楼上,油库的人见火很大,有危险,不去拿,结果四个多小时后,一爆炸,办公楼毁了,那些档案资料也全烧了。你想想,没有油库结构图,不知道地形地貌,不知道管道走向,我们消防人员对火场的情况吃不准,就只好蒙着干了……”
可能老董说得口干舌燥了,马上端起碗咕咚咚喝起汤来。
“给他们曝光!”电视台摄像忿忿不平地说。
“别,别!”黄岛宣传部的小韩慌忙摆手:“油库是省里的直属单位,他们上面还有中国石油和胜利油田,他们油库虽然在咱黄岛地盘上,可咱青岛管不了人家啊!别惹事,别惹事!”
老董也慌不迭地放下碗说:“算了,算了,人家油库这次损失最大,还牺牲了四个职工。谁也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体谅体谅人家吧。”
我和徐磊、王主任等人都干巴巴地笑了。
我想,还没曝光呢,仅仅提了一句,你看把他们吓的。真要曝光,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得落实若干问题,非常确凿才行。何况,说归说,谁去曝光?恐怕记者想曝光也曝不出来。

下午,王主任向小韩提出要一辆车,去火灾现场看看,小韩不同意,说你们去了没用,进不去火场。王主任说只是到周边看看,不一定进去拍。小韩劝我们在宾馆休息一下,翻翻情况通报材料。王主任坚决不同意,小韩只好给派了车。
在向油库爆炸现场去的时候,路上非常安静,可能村民们的撤退已经结束了。偶尔能见到几辆向西行驶的汽车,向东走的,只有我们这一辆,我脑海里不禁涌出“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诗句,很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悲壮感。
这时我忽然发现车窗外的路上散落着很多各种各样的鞋子,便问驾驶员是怎么回事,驾驶员说是老百姓撤离逃跑时掉的,当时太紧张了,现场慌乱不堪。他提醒我们看看散落在地上的鞋子,说那些鞋基本上都是指着西边,人们扶老携幼往西跑,鞋掉了也顾不上穿。我仔细看了看,那些鞋虽然丢的到处都是,但鞋的确是朝西方向,很滑稽。
我们的面包车刚刚开到起火的油库山下就被截住了,几个武警拦住车,说临时指挥部有命令,没有指挥部的同意,任何人不得入内。我们解释说是新闻单位的,还拿出了记者证给他们看。其中一个武警用无线报话机向上级请示,过了一会儿,武警说不行,上级不同意,里面救火很紧张,不能有干扰。
王主任说那我们回去吧,让司机调转车头。
面包车刚拐弯离开武警的视线,王主任说好了,咱们下车,大门进不去,咱从侧面爬墙进。见我们有些疑惑,王主任笑着说:“见了红灯绕着行嘛!人家南方人多聪明,咱也灵活一下。”
我们让司机在原地等一会儿,一行人下了车,扛着摄像机转到了南侧墙根底下,墙不高,我们几个人你拉我拽的,很快翻进了油库院里。
向起火的现场走了没几步,马上感觉到热浪扑面而来。
约有五六百平方米的燃烧现场,黑色的废墟惨不忍睹。来之前我看过小韩给我们的宣传材料,里面有简易的火灾现场示意图,上面标明起火的是几号库几号罐。我看到与地面齐平的四、五号油罐,原来是钢筋水泥建造的,现在罐顶整个被爆炸的火浪掀走,十几米长的拱形水泥梁被抛得七零八落,到处都是。篮球场大小的油库,像一个制造火焰和浓烟的魔窟,正呼呼地向外喷烟火。
隔四、五号油罐几十米远的三个金属油罐,与四、五号油罐东西向并排着,远远看去,像三个被踩扁的罐头盒,罐体被烧红、冷却后疯狂扭曲,呈灰红色。

我们眼里的所有树木,都是黑色的,被大火烧的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像粗大的铁棍指向天空,又像是濒临死亡的老人,仰着头,向上天愤怒呼喊,刚喊出声,被烈火笼罩、凝固,成了黑色的雕塑。
踩着片片黑色的焦土,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油烟味。
油库边许多红色的消防车,正在向几十米高的黑烟喷射白色的泡沫,黑烟里的红色火焰翻腾着,那些喷上去的泡沫像一根根细线,似乎不起作用。
“快拍!快拍下来!”王主任非常兴奋,他向摄像喊着。这时我发现电视台的同事早已经拍了,他站着,蹲下,一会儿又身子后仰,摄像镜头像机关枪对着空中黑色浓烟扫射,带仓里的录像带“沙沙沙”稳稳地转动着。
我看见红色的消防车旁边,还有几辆被烧毁的消防车,黑不溜秋,凹瘪扁残,车窗玻璃全没了,橡胶轮胎也被烧得全化了,只剩下铁轮箍,歪歪地陷在泥地里。我想象大火掠过消防车时的景象,消防队员被高温油火裹住,那是多么可怕的画面!
“嗨!你们!哪儿的!?”突然一个粗暴的声音传来,从浓烟下跑来一个穿公安制服的人,朝我们大喊:“谁让你们进来的?快出去!出去!”说着就上来拽摄像。
摄像不为所动,仍在聚精会神地拍摄。
我们正想解释,又有几个穿制服的人跑过来,嘴里嚷嚷着:“他们怎么进来的?妈的,门卫干什么吃的!”
“快走!出去!这里不准录像!不准录像!”他们嚷嚷着。
我们自知理亏,也不争辩,说,好,我们走,对不起,我们不知道不准进。
说着慢慢朝大门走去。
出大门的时候,那些把门的武警狐疑地看着我们,我知道,他们一定很奇怪,本来眼看着我们被撵走离开了,怎么又从“里面”出来了呢?武警恐怕想不到一帮文质彬彬的记者也会爬墙。
刚离开大门几步,我们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王主任问摄像:“够了吗?”
摄像说:“够了,很精彩,有全景,有消防队员的特写,还有火焰的近景。”
“好,好!资料留着,除了发消息,以后报道救火英雄,可以插画面用。”王主任喜不自胜,眉开眼笑。我想,虽然是被派遣来报道救火的,可像王主任这么敬业,在同行里可真是少见。

我们的车还没开进宾馆大门,就看见黄岛宣传部的小韩在急匆匆向我们招手,车未停稳,小韩跑过来趴在车门上说:“你们可回来了!我都急坏了。总理来了,可能要到现场去看看,你们谁要去,指挥部急着要名单,我得赶快报上去。”
王主任说:“我们肯定要发消息,而且还是头条。我们必须去。”
小韩问我:“你们呢?电台怎么办?去几个人?”
我突然想到了前不久的天安门广场,不知为什么,心里波涛起伏,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韩在那儿问同事们的名字,向一张登记表上填写职务,是否党团员,嘴里还嘟囔着,这采访理由,怎么填,干脆都填一样的算了。
我问:“记者的名额有限制吧?不是谁想去就去的吧?”
小韩说:“那当然,能见到中华人min共和guo的总理,可不是小事。”
我说:“咱平头百姓一个,也不向上爬,见不见领导无所谓。被中央领导接见,这样的好事,还是让出来吧。”
小韩吃惊地看着我,结结巴巴地说:“填个表,没说,没说不让你们去。”
我说不是那个意思,我们是来搞专题的,发消息是新闻部的事儿,他们去,我们就不用去了。
小韩说,新华蛇、人日报、中央电视台等新闻单位都来了,国家总li亲临火灾现场,这是重大新闻。
同事们在纷纷议论着,我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个政治笑话:说是北京人上街游行,有人喊“打倒某某”,有人喊“某某是痴呆”,结果喊打倒的没事,喊痴呆的被抓起来了。被抓的人很冤,说别人怎么没事,就抓我,公安局的人说,你犯了泄露国jia机密罪。
“你无缘无故地笑什么?”王主任捅了捅我。
我说,叫大火给烤膘了,说着下了车。同事们在那儿填表,我回宾馆看电视去了。

第二天,黄岛宣传部的小韩给我们提供了一些报道线索,我和徐磊分头去采访。我要去的单位是黄岛邮电局。根据黄岛宣传部提供的报道材料,邮电局的电话枢纽虽然离油库火灾现场不远,但工作人员一直坚守岗位,在全岛大撤离的时候,几名电话值线员临危不惧,圆满完成了繁忙的通讯任务。
黄岛邮电局坐落在一个平房院子里,我在局长的陪同下来到了采访的会议室,里面已经有几个姑娘坐在那儿,其中一个姑娘忽然站起来叫我:“哥,你怎么来了?”我一看,原来是我叔伯姨家的孩子,叫萍萍,小时候我们经常一块玩,我有几年没见她了,虽然知道她在黄岛工作,但不知道她在邮电局。
我开玩笑地说:“哟,怎么,你也成了英雄了?我专门来给你们贴金的。”
“听说广播电台要来采访,不知道是你。”萍萍说。
邮电局局长说萍萍是总机班的,干得不错,这次带头连续加班加点,下一步准备给萍萍和她们班嘉奖。
局长先介绍总的情况,然后是几个姑娘和萍萍轮流讲,我边问边记,有时为省事儿就用录音机录一会儿。我看了一下表,已经采访了两个多小时了,我说:“咱们休息一下吧,我也到门外抽棵烟。”
几个姑娘兴高采烈地一哄而散。我和萍萍说着话,慢慢走出了邮电局大院。 太阳很毒,风好像被北面的楼房挡住了,头上的树梢在动,可我感觉不到凉快。
我们走到树荫底下。街上冷冷清清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在树下站着,我用几张稿纸当扇子煽着风,说:“萍萍,你也不管你爸妈担心?油库爆炸了,烧到你们这里怎么办,隔那么近。你们也不害怕?”
萍萍说:“哥,咱私下说,怎能不害怕?没人替班,走不了。起火以后长途电话特别多,我们忙得不得了。北京的,济南的,从中央到省里,一遍遍地问火灾情况……”
“你们还能听见通话内容?”我问。
“只要我们想听,任何电话我们都可以听到。”萍萍说,“不过你别向外透露啊。我们平时一般不听,也没意思。这两天情况太危险,关系到我们的生命安全,也就顺便听了听。”
我问:“前天救火死了不少人,指挥部为什么不让消防提前撤退?”
“我也没听明白,好像是指挥挺乱的,有的领导说上,有的说应该撤,现场指挥说了不算,一会儿请示这个,一会儿又请示那个,乱哄哄的。”(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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