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阿占
6/2/2020 2:26:32 PM
每个秋时,老天为五常加冕,金色尽染,绵延不绝。
我看见,雌性的黑土地正泛起油脂,孕作的稻谷闪闪发光。这是一种照耀原野和胃囊的光芒,也是一种叙事欢快的光芒。农人笑着,牙齿雪白,褶皱深刻,他们在稻田里躬身前行,去往地老天荒,身体语言无不盛大而谦卑。
农人和稻田,相互种植,相互收割,更多的时光里,也相互倾听——我美慕五常的农人,一年中至少有147天可以枕着稻谷生长的声音入梦。睡醒了,便精精神神地来到稻田,站在埂子上,跟稻谷说好听的话,唱二人转,“喜鹊老窝奔大树,家雀老窝奔房檐”,稻谷们就高兴地发芽、拔节、抽穗、扬花,还农人一个又一个的好收成。
五常稻田里,尽是些诚实的筹码。稻谷穗子,稻草码子,玉米垛子,在天地之间,成点成线,成面,成就了最直接的美学体系。我来不及画,也不敢轻易落笔,皆因起了谨慎之心,敬畏之情。是啊,我宁肯在梗子上发个长呆,与鸟儿一起。泥土酥软,一旦挪动脚步,总是感觉踩痛了我的爱情。
甚至,在五常,手捧一碗白米饭的感觉,竟也是痛的。捧,即仪式;入口,开始诵读。一粒一粒,一字一字,每每不同,又天成莫辨。绵密的香甜,珠光的清秀,是它的哲学,也是它的魂魄。
每当一碗白米饭呈现在眼前,一本粮食的神典也同时被打开了。“五常米,帝王粮”的民谚在白山黑水间广为传唱,这种契约关系大约从1350年前的初唐时期就开始了。清乾隆年间以来,五常大米一直是皇家御用之贡。五常的名字源于儒家“三纲五常”之“五常”,集结了仁、义、礼、智、信,清咸丰年间(1851-1861年)放荒开垦,陆续建立举仁、由义、崇礼、尚智、诚信五个甲社,遂将此地概称“五常堡”。乾隆十年(1745年),清政府指派1000户亲族旗人到五常拉林地区屯垦戍边,便是传颂至今的“拉林仓”。清道光十五年(1835年),吉林将军富俊征集部分朝鲜人在五常一带引河水种稻,所收获稻子用石碾碾制成大米,封为贡米,专送京城,供皇室享用……
时至今日,五常乡村不改饱满丰盈。这里没有留守的儿童和老人。青壮年不离家,传承着古法精工,育苗、插秧、除草……只凭借人力。当一个年轻的农人告诉我,爷爷不让使用机器,因为机器会把土地戳坏了——我唯有感动涕零。是啊,五常的天空下弥漫着生生不息。本色,自然,劳作,轮回。农人尽情挥洒汗水与乡音的时候,五常从未失去原始的生命印迹。
丰收喜上眉梢,奢侈的是五常米酒。一碗醉田间,怕是我最向往的迷途。和老祖宗遵循万物生长的规律一样,春耕、夏生、秋收、冬酿,不到时间不酿酒。立冬是米酒开始投料发酵的日子,旧红的木榨,古朴的酒坛,酿酒的呼喝声伴随蒸桶的漫漫水汽打通了天与地。
米酒以自我的方式呼吸着,醇香长于风中,在游子必经的路口,慈悲尽显。
五常水土,见山是仁慈,见水是灵动。好水来自大山深处的神秘殿堂,路过万千种植被,一路欢歌,在山脚集结、凝聚。得碧波清冽,鱼儿吐呐自在,绝无泥土腥气。寻常如草鱼、鳙鱼、鲫鱼、鲢鱼、鳊鱼、鲤鱼,自不必多说了,让人欢喜的是那些小灵动小尤物——各种拃长湖鱼,半岛人如我闻所未闻。
龙凤山水库那一顿午宴,我结识了嘎牙子、马口和沙葫芦。单听名字就有传奇性,马帮派头。若深究,定会牵扯出基因密码,人文或方志。
嘎牙子又名黄腊丁,据说是东北人最喜欢吃的一种鱼。其肉质雪白细嫩,味道鲜甜,主流做法有三种:清炖,侉炖和红烧。家常菜通常侉炖,小饭馆红烧为主,上讲的才以清炖呈现。那天中午吃的是清炖,汁浓不掩清爽,请教后得知做法:凉水下锅,葱姜猪油跟上,武火二十分钟,盐调味,关火,撒香菜末,装盆成菜。
沙葫芦学名鳑鲏,这两个字有文化的人也未必敢念 pang pi。属鲤科,与鲤鲫同类,三四厘米见长,身扁如一粒粒葫芦种子,民间以形喻物,叫它葫芦子鱼再合适不过了。此鱼披一层细小鳞片,闪着五彩霞光。当地人告诉我,五月前后是它的恋爱季,一雌一雄相跟,雄在前,雌在后,两两形影不离,去寻找健康的成年河蚌做婚房。找到以后,雄鱼会用自己的鳍讨好河蚌,待河蚌放松下来,雌鱼就把卵排在河蚌的鳃瓣里。这时的雄鱼已经无比兴奋,通体鲜艳,射岀的精液也神奇地进入了河蚌的鳃部。如此这般,受精卵在蚌鳃里孵化,子孙万代各种安妥,都是拜沙葫芦夫妇找婚房的智慧所赐,当然也要感谢河蚌的无私成全。
煎马口上桌的时候,我莞尔一笑,想起了张万新的《马口鱼》——在湖南常德河谷里,长到一斤半的时候,这鱼可以做穷汉的老婆。小说家虚构的悲伤,被龙凤山的一盘小小马口给虚化了,这鱼根本很难长大,二三两而已嘛,不够老婆资格。所得俗名倒是艳丽的,什么花杈鱼,桃花鱼,宽口,扯口婆……它们栖息于山涧溪流,尤喜水流较急的浅滩,以小鱼和水生昆虫为食,相传性情凶猛。
那天中午还吃了野生小鲫子,每条二两左右,清炖的。想必又是凉水下锅,葱姜猪油跟上,武火速攻,不然何来一盘鲜甜?
从夏周至今,五常的名字在列朝里变来变去,唯一不变的,是山峦,是田野,是日夜不息的河流。龙凤山水库的细支,拆开来看是树木葳蕤的倒影,合起来赏析,又是森林丛生的辽阔。千重山色,万顷波光,山水之默契严丝合缝——君有陡峭崖壁,妾有轻语水波,如此的意境情境,鱼儿肥美鲜香,在此已无须赘言。
五常山河屯有一座凤凰山,惠于造物的神工,又夺了奇才的丹青,万千繁复,融融浑然。抵达1696米的高处,一切都将慢下来。山影,树影,光影,云影,还有站在其中的我,一起被塑造着,又一起成为塑造者。我忽然比别人更能感受到意念的存在,感受到丰沛和完整。
这是黑龙江境内最髙峰。山体雌雄同生。一行行一趟趟,从低矮到高耸,皆因树的重叠而郁勃。红枫,黄枫,柞树,桦树,小叶杨,核桃楸子,落叶松,马尾松,侧柏,栓皮栎……根系植于峭壁,箍紧那些不为人知的坚硬秘密,叶子却飘扬在明亮里,以季节的名义向人类致意。寒露之后霜降之前,叶子的落落风舞无从消解,愈演愈烈,红色醺醉,赭色敦厚,至于那些昂举起来的金灿,正骀荡在金风中,如身披金色铠甲的武士,点兵,成阵。落叶带来了无际涯。甚至,落叶铺设的路是惟一的路。在这样的路上,听到的橐橐足音,必是一种来自远古的声响。我甚至能感受到先祖的血脉律动,风过而呢喃,天籁鸣虚空。
在凤凰山顶,我结识了高山岳桦,它们呈匍匐状生长,根系发达,以适应来自高山的所有拷问,包括严寒的气候、瘠薄的土壤和强风的吹袭。它们生长得十分谨慎也十分缓慢,不足三米高,不过数寸粗,枝条虬曲,躯干歪斜。
就在这卑微的外表下,高山岳桦拥有着异常坚硬的内核——成龄岳桦木坚如磐石,入水即沉,其超乎寻常的硬度常常令初识者瞠目结舌。而且,岳桦不会死。岳桦苗在心腐的树干内部生根,根系经心腐部分伸入地下,老朽重燃生机,枝叶再度繁茂,“起死回生”大抵如此。
高山岳桦用生命拢住土壤,涵养水源,调节气候,维护物种的多样性,恰如高山守望者。我唯有目光恭敬。沿着岳桦林,抬头望天,可见龟裂的白色枝桠分割了一空碧蓝,我就此学习了万物的规定性,又望到局限之上更高的辽阔……
在凤凰山顶,我还结识了高山草甸。这是一种只为寒冷而存在的高山草地群落——蒿草、羊茅、剪股颖、珠芽蓼、马先蒿、堇莱、问荆,层次不明,植株低矮,密密匝匝,又平坦如毡。
小灌木柳丛、仙女木、乌饭树,其左右藓类纷披。
短暂的秋天早已结束,草甸里没了蝴蝶、蚂蚱,连鸟也很少光顾。石堆中,高山鼠兔的啼鸣声随大风的呼啸而隐现。当时当刻,自然声响凛冽,万物已经做出了对于季节的臣服。
行于五常,就是行走在长白山余脉和牤牛水系的唱和对答之间。或铿锵,或婉转,或凛冽,或娇嫩,万千之美始终在城邑和村落之间切换,它们将覆盖我的后半生,一直到老。
原载2019年10月19日《青岛晚报》、《山东青年》2019年第11期、《青海湖•文学》202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