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规记(小说连载·2)

文 / 杜帝

7/2/2020 10:11:15 PM

(8)

郭振兴像猫一样抹了几把脸,揉了几下太阳穴,手哆哆嗦嗦,考虑再给谁打电话,最短的时间,最好的效果,以小博大。很有可能,只要你找对了人,下准了药,一剑封喉,手到病除,哈哈,咱国家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什么真事假事?假作真时真亦假。
“胖头”呼延宁是不能指望了,男纪委那声冷笑,说明他郭振兴指望过高,但愿呼延宁能在里面私下照应,关键时刻使个眼色,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一个部门共事那么多年,怎么还不照顾一下。不过,这小子也难说,当初他一门心思想当副部长,对他郭振兴巴结的,郭振兴自己都有些别扭,说奴颜媚骨毫不为过,逢年过节扛着大包小包,趁郭振兴不在家,硬是往他家里送。一进门“嫂子”“嫂子”的叫的可亲热了。“胖头”最后看好像在培训部提不起来了,不知找了什么关系要调市纪委。他见迟迟没调成,三番五次找郭振兴,有一次还往郭振兴抽屉里掖购物卡,被郭振兴拉下脸来退回去了,郭振兴说胖头咱谁跟谁,老同事别弄些王二麻子。
不收胖头的东西,这小子更不放心了,有一次在郭振兴办公室,胖头说着说着哭了起来,让郭振兴想不到的是,最后胖头给他跪下了,把郭振兴吓得不轻,赶快扶起胖头,说真服了你小子,咱有事好好说,我绝对不会扯后腿。其实郭振兴一开始不放呼延宁调走,主要是怕部门业务受影响,毕竟老科长轻车熟路,再说上面几个主席也不同意放人。后来见呼延宁铁了心往外走,他郭振兴倒过头来帮着呼延宁做领导工作,也用公款打点过几位领导,礼品也是从文化街翠金阁进的。呼延宁最终如愿以偿调进了市纪委,不过听说一直没提起来,好像还是正科级待遇。郭振兴想,好几年不联系,这次就别给呼延宁打电话了,最好留点后手,到了双规地方以后,看具体情况再说,千万不能临时抱佛脚,万一弄巧成拙怎么办,好钢得用在刀刃上。
搞房地产的侯大哥?外贸的老栾?在酒桌他们多次提过,帮一些官员抹平了不少事儿,还从监狱里往外捞过人。不过,有钱有什么用?纪委的不一定对钱动心,他们在体制内更小心,再说门外等着的那两个人,他郭振兴连名字都不知道,拜佛找不着香主。
算了,还是大官管用。郭振兴在酒局上听说一个市委副书记被传了好长时间出事,身边的几个人都进去了,副书记最后没事,原来副书记找了北京的中央领导给压下去了。还是大官管用,他郭振兴在党政机关混了那么多年,深谙“山高高不过太阳,人能能不过领导”,在咱国家里,一切都是领导说了算,领导把你放到高位,你自然就俯视众生,在下面不仰慕就犯错误,妄议可能被抓起来。还是得找领导,刚才桂兰主席哼哼哈哈,可能老娘们小心眼,怕引火烧身,书记呢?男爷们不至于吧?
郭振兴马上按了妇联党组王书记的号码,党领导一切,妇联真正的一把手是党组书记。他猜测王书记可能早已经知道他被双规的事了,党组织不就是负责提拔和拔除吗?他想起王书记和他一块儿在酒桌上的杯觥交错,还有半夜在夜总会搂抱小姐的场面,虽然没同过窗扛过枪,毕竟还干过别的吧,比如嫖过娼,也算四大铁,嘴上永远不能说,彼此知根知底心里有数吧。
按下王书记的电话,刚响了一两声马上被接了起来,是王书记爽朗的声音:“哈哈老郭!又是喝酒?上次被你们那一帮子哥们害的不轻!第二天醉了半天……”
郭振兴泪水盈眶。他充满感情地说:“王大哥,亲爱的书记,你弟弟被双规了,刚才市纪委的来了,说是让我拾掇一下衣服,配合调查。王大哥,怎么回事儿?他们说经济问题,什么他妈的经济问题,咱妇联那俩钱能有什么经济问题?我们培训部送礼是不少,那是业务啊,逢年过节,特别是那几个大节,八月十五,春节过年,下面企业给咱送,咱得给上面送啊,市里的,省里的,北京的,名单越拉越长,烧香引来鬼,都是你们的指示,单独另买,礼品要有品位,还要实惠,我们部门拿钱,好事都是你们的,坏事都是我的,有这么办事的吗?再说,咱有的业务关系在海南岛曾经住过一段时间,有的去国外考察,不都是很正常的吗?花的钱都有出处,纪委不是找事?打老虎不能连老实巴交的兔子也打了。王书记,你得给我做主。”
“啊……啊……怎么回事?郭部长,我这里信号不好,过一会儿,我给你打过去!”
“王书记!你先别挂!”
郭振兴喊了起来:“我郭振兴是个讲义气的人,这个你放心,咱一人做事一人当,谁也不连累……”
“噢,老郭,咱是老同事,你的为人,我当然了解,怎么回事啊!双规了?是海城纪委的?哎吆,这个事嘛……”
话筒里,王书记的声音非常清晰。
郭振兴等着王书记继续往下说,他觉得应该有发生今天事件的表态,到底去不去纪委?王书记什么意见?在妇联,党组书记说话,不能说一言九鼎,也是掷地有声。可是王书记那边没有动静,郭振兴等了一会儿,只好哭咧咧地说:
“王书记,您说怎么办?我当小弟的既是你下级,也是你哥们,摊上了这个事,你说怎么办?”
“哎吆……郭部长啊,你要相信组织嘛!你到底有没有事儿?身子正不怕影子斜,干屎抹不到人身上,和纪委的同志好好谈谈,我会尽可能了解一下情况。”
“他们人在楼下等着,王书记,我可指望你了……”
“千万别这么说,老郭,省里来了一位领导,我马上要去接待,你这个事儿,咱过一会儿再说。”
“嘭”一声,电话挂了。
郭振兴嗓子发干,喉咙有些疼。怎么办?

(9)

门外是纪委干部,跟旧社会的特务差不多,咱逃跑?只能跳窗了,可是从四楼跳下去,不死也得断条腿。喝药自杀?妈的!郭振兴差点扇自己一个耳光,我他妈有什么怕人的?平时吃点喝点,也给哥们办了点事儿,刮拉个小嫚,也上过几回床,都划拉起来,恐怕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啊,咱怕什么!你他妈的想到哪儿去了!
郭振兴脱下制服裤头,脱下松松垮垮的背心,穿上内裤、长裤,找了件干净的体恤衫,坐在客厅沙发上,把拖鞋蹬开,拿出皮鞋穿上。
郭振兴突然有些伤感,离开家了,这里回不来了吗?纪委的说换衣服住那儿,到底住多长时间?莫名其妙就被关起来了?爸爸是部队的老政委,谨小慎微了一辈子,在舰队当了好多年的党委书记,干休所的屋里至今还挂着用毛笔正楷写的毛主席语录,不大的客厅里一副牌匾,是陈毅的诗词“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老爹是青松,儿子是枯枝败柳,郭振兴眼里含了泪,想给老父亲打个电话,觉得老父亲肯定会骂他,老父亲整天埋怨他花天酒地,不理解他是为了工作和业务应酬,肯定不会同情他目前境遇。最近老母亲的高血压频频发作,有中风迹象,老父亲整天提心吊胆,他做儿子的更不该这时候添乱。给老婆打个电话吧,又怕说不明白,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几个女人的事啊,他心里发虚。再说纪委的要求他快点,他已经让三个电话耽搁了不少时间,恐怕纪委的真会起疑心。
郭振兴走出家门,纪委的一男一女走过来,男纪委架起他的胳膊,一辆吉普车开过来,门从里面打开,郭振兴被半搀扶半强迫塞进了黑色的吉普车里。
郭振兴现在才确认,他的确是被“双规”了。

(10)

汽车在路上“沙沙”地走着,郭振兴在车里感觉很不舒服。
坐在后排,一边一个,眼镜男继续用胳膊挽着他,前面司机戴着墨镜,跟黑社会似的。副驾驶更吓人,直接就是一个穿制服的,全副武装,斜挎的皮盒子里不知是不是装着枪。
郭振兴思前想后,觉得今天的一切可能是恶人使坏,最好是一场误会,妇联主席私下里跟他说,老郭,你大胆干吧,机关经费不足,没什么创收,现在是市场经济,咱妇联也要开阔思路,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没有你们培训部支撑,咱有些部门得喝西北风。
汽车开出了一段路,郭振兴说:“各位,你们这是来抓我?还带着部队?你们把我当成了什么人了?”
仍然在挎着他胳膊的男纪委很严肃,瓮声瓮气地说:“郭部长,老老实实坐着,别那么多问题,到了那儿,有你说话的时间!”
“我打个电话。”郭振兴甩开男纪委的胳膊,“今天晚上税务局的领导有个饭局,起码给人家请个假吧。”郭振兴说着伸手从裤子口袋里掏手机。
“可笑!”女纪委冷笑一声,郭振兴歪头看了一眼,女纪委瘦脸,肤色发黄,眼睛挺大,她接着说:“郭部长还想打电话?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说清楚你的问题!没有我们的允许,你绝对不能和任何人联系!”
说着她从郭振兴手里拿过了手机。
“按规定,我现在必须给你关机。”女纪委声音不大,但很严厉。“没有我们的允许,郭部长,你不准跟任何人联系!包括你的家属,亲戚朋友,知道了吧?”
身边的男纪委却在这个时候掏出了手机,熟练地按了几个号,说:“嗯,前台吗?刘科长不在?我还是纪委的。来了一个,我们过一会儿就到。当然要晚饭。住的房间?先不急,我们还得谈问题呢!”
吉普车“沙沙”、“沙沙”往前开着,郭振兴堵得满满的心里化成了铁块,又沉又痛,坠的他肚子疼,肛门痒痒,直想拉屎,可是他又不好意思说。
吉普车走了很长时间,期间遇到几次堵车,后来七拐八拐出了市区,黄昏时汽车开进了山里的一座绿树掩映的疗养院,拐到后面一座楼前停了下来。
下车时郭振兴瞥了眼手表,刚过了五点,看来车在路上跑的时间不短。
这是个三层楼,走廊涂着蓝颜色,跟派出所的建筑外面很像。
进门有武警过来搜查,把郭振兴的手机,手表,还有衣袋里的所有东西,都掏了出来,放进了一个透明的厚塑料袋里,最后让郭振兴在登记表上签字。
走上二楼,走廊还是凉森森的一片蓝,进了房间,里面不大,屋里墙上包着皮革,靠墙一张单人床,靠门口一张桌子,床和桌子腿都裹着海绵。
纪委的让郭振兴坐在桌子对面小方凳上,讯问,或者说调查开始了。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男纪委嗓子低沉,不知是不是故意显得严肃。女纪委翻开眼前的本子,拿笔做着记录。
郭振兴说不知道。
郭振兴以为男纪委会“嘭”的一声拍桌子,或者站起来大喝一声,那些场面他在影视作品里见过。
结果对方没有动静。
男纪委瓮声瓮气声音很小,有些近似耳语:“尊敬的郭部长,我提醒您一下,没有证据,我们是不会随随便便叫你来的,你在妇联当了十多年部长,后几年还负责创收,我们接到的举报……”
男纪委眼镜后面的眼珠转了转,好像带着嘲弄,“有的是实名举报,有些举报材料,必要时候,可能会拿给你看一部分。不光举报,你那些报销单据,吃饭的,住宿的,哎,我顺便提一下,你们宣传部的吕部长,那个戴眼镜的,头有些秃,吕达若,买了条宠物狗,是不是挺名贵?也在你那儿报了,怎么下的单?郭部长忘了?临时工保安费!哈哈,几千块钱一条狗,算是吕部长的临时工,亏你们想的出来!哈哈,真是可笑!”
郭振兴想不到男纪委这么能说,还有点幽默。他也跟着咧了咧嘴。
男纪委扶了一下眼镜,继续说:“郭部长你的什么事我们不知道?包括你的银行来往流水,工商卡,长城卡、金穗卡,还有香港的民生,你那些卡上面有多少钱,包括微信上的,支付宝,还有你发的那些红包。说实话,我们都一清二楚,本子记了一大堆!好在你那个前同事,呼延宁同志了解情况,也比较细心,他一笔一笔基本整理出来了,我们专案组资料共享。郭部长,我们不敢说是灶王爷伸手——稳拿糖瓜,铁证如山是没有问题的。我就不啰嗦了,还是让我们的主角,郭部长你自己来说说吧。”
郭振兴一声不吭。
他倒不是以静制动,关键是他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男纪委又开口了:“老郭啊,很长时间了,你的一举一动所作所为,你以为组织不知道吗?你要不要看一下你家里的电脑记录,你的邮箱往来,你写的文章,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哇?你的手机,想调哪天的短信?微信这几年的,每一条我们都有,要看打印的都可以,我们知道,手机里的很多信息你都删了,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消灭证据,怕我们知道你串供?可是没用,你自己删了,通信公司有永久保存的数据库,庞大的云台啊,源代码一清二楚,需要什么,我们都能调出来!跟你刚刚发出去的一模一样。请你仔仔细细,老老实实,把你行贿受贿的详细过程,一条一条,都跟我们讲清楚,我们不怕麻烦,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们好几个人,轮流来陪你,郭部长,千万不要心存什么侥幸啊!”
男纪委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郭振兴心里暗暗有些高兴,男纪委无意中透露了一些信息,如果遇到办案人员铁着个脸一声不吭,你在明处,人家在暗处,那才被动呢。郭振兴有些意外的是,纪委的权利真有那么大吗?他们什么都可以查到?难道咱就一点隐私也没有了?微信、短信、邮箱、账号,他们什么都能进去,咱设置密码什么的,有个屁用!有一次在酒桌上,议论手机定位,有人说现代科技利弊并存,你搜索定位方便了,你自己也暴露无遗,要想抓你,你关了手机都没用,卫星定位你在什么地方,误差不到几米。唯一的办法,把手机扔了,或者把电池拿出来。听说有一个县委书记和情妇开房,县委书记怕打搅临时关机,结果县城发生火灾烧死了人,电话怎么也联系不上书记,怕领导出意外,公安局动用定位,准确找到宾馆,把房间门砸开,县委书记偷情也露了馅。
郭振兴和一帮老哥们还议论微信,七嘴八舌,说现在好像是靠网络反腐,运气反腐,有人在网上不小心透露了财富,或者子女的以权谋私,一般会惹起民愤,纪委被动去调查,当然调查谁谁倒霉,一撅头挖出个大黑虫,只要担任较高职务的,几乎无一例外。就是一些基层干部,老百姓发现贪腐也穷追猛打,先出气再说。
这算什么事啊,纪委的工作都靠网民代替包办了,人们像看演出一样,把常规性的工作变成了笑料。其实靠这个反腐败,就是做表面文章,纪委那么多干部,还是从各个单位调来的精兵强将,他们都是尖子,也是人精,能不知道到这里来干什么?假如他们真干起来,毁了,整个政府恐怕都空了,全进来了啊。
郭振兴脑子开了小差,人家是刀砧咱是鱼肉,人家掌握的武器太多了,居高临下,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人家射程之内。唉,对中层干部都这样,懵懂无知的老百姓就更简单了,想治你还不是小菜一碟。

(11)

郭振兴低着头,装作虔诚聆听,或者说叫反思悔悟也行,他想,我那些删了的东西随时能调出来?那么我在手机里,办公室电脑和家里的电脑,里面有没有出格的言论?我存在文档里的材料,会不会有不宜公开的?有哥们好像曾经发过来一些黄色图片。单纯是黄色还能说过去,会不会有批评或妄议的?如果定个政治方面的罪,恐怕也会说不清楚,谁能保证发牢骚的时候,讲究什么遣词造句?
不过,纪委还管这个?国家安全局干什么?还有公安,公安局的国家安全保卫支队,网络警察支队,管这类事的多了,纪委不是只管处以上干部的经济问题吗?他们只管干部违纪,别的,他们能管了吗?恐怕也没那个权力吧?也是在酒桌上,几个哥们说起双规,一个律师老弟忿忿不平,说双规没有任何法律依据,仅仅是党组织内部的调查手段,把人弄进去,如果关错了,连个赔偿的依据都没有。郭振兴突然想到,这些纪委的人办案,会不会违法取证?既然律师都分析到了,目前咱国家还没有法律承认双规,那么双规就是偷偷摸摸,登不上大雅之堂,现在看他们颐指气使,等人家澄清了,法律定不了罪,他们怎么下台?听说纪委的办案经常是连唬带诈,很多干部做贼心虚,遇到敲山震虎或者声东击西之类,他们先怯阵了。郭振兴在检察院的同学说过,他们办案,很多也是研究心理学,好多人不抗诈唬,最后拔一根萝卜带出一堆泥,意外收获太多了。法院一个副院长受贿,他们审问时,副院长精神垮了,竟然还交代了十几个情妇,完全是意外收获。他们找那些情妇落实,大部分都承认了,有的说了替人说情办案收钱的事儿,有的交代了买房子的事儿,还有的情妇把副院长给的金戒指金项链交了,检察院额外发现了法院副院长大量财物,用各种名字买的房地产,美国和澳大利亚有房子,本地的十几套。也有的情妇咬牙死不承认,最后还是不承认的沾光,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郭振兴站起来,盯着他们,有些夸张的严肃:“两位,听你们说了不少了,我震动很大受益匪浅。 不过,我也再一次声明,你们口说无凭,咱们一切靠证据办事,咱们要依法办事,是不是?你们到底有什么证据?拿出来!如果有,我愿意承认错误,甚至认罪伏法,如果没有,千万别把屎盆子扣人头上。”
一男一女有些惊愕,他们互相看了一眼。
女的伸手示意:“郭部长你先坐下,不要激动,我们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男纪委大声说:“干什么?郭部长还有理了?你是不是还要拍桌子啊,显的你理直气壮,你要以攻为守?倒打一耙?”
女纪委翻了一下本子,说:“郭振兴,你要证据,我马上给你提供,告诉你,以后少站起来,没我们的允许,你只能老老实实坐着,软板凳,小点,别考虑舒服不舒服了。你听着!”
女纪委蹙了一下眉头,把本子竖在眼前,一字一顿地说:“前年7月22号,夜来香夜总会,郭部长消费两万多;8月3号你让财务提了三万,说是部里的交通费补贴,国家有这个规定吗?告诉你,这一类的事儿,我可以念上好几十条!你最好还是自己主动,老老实实交代清楚。”
郭振兴心里暗暗叫苦,他妈的,他们真下了功夫,连我哪一天业务应酬,花了多少钱都知道,女纪委刚才说的夜来香夜总会,两万多块钱,是南方的省妇联沈副主席带队来考察,咱们的王书记和维栋主席亲自陪着,酒店里摆了两桌,吃完喝完,接着上楼去唱歌,人家沈主席提议,说是酒店带着卡拉OK,正好消消酒。是王书记示意郭振兴给客人找的三陪小姐,开始王书记没要小姐,沈主席说干啥呀老王,我们都成双成对的,就你单身啊?在座的都笑了。郭振兴让妈咪又叫来几个,为了不让客人忌讳,郭振兴不仅给王书记和刘维栋主席点了小姐,他自己也留下一个。那么多三陪,还有房间费,果盘啤酒,最主要的是两桌酒席,加起来两万多还贵吗?
郭振兴在思忖怎么说,会不会对兄弟省市的关系造成影响,他知道前年带队来的沈主席已经调到北京了,成了国家领导,说出沈的名字好不好?
还有部里报销交通补贴的事儿,内部自己制定的,员工们起早贪黑容易吗?自收自支单位发两个补贴,碍谁的事了?包括男纪委提到的吕部长买狗,已经放在临时工保安费里报了,他们怎么知道的?看来确实是内部有人告密,男纪委提到实名举报,看来不是诈唬。
不会是“胖头”呼延宁使坏吧,唉,也难说,人性复杂,外患易除内奸难防,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不用说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连夫妻都是“大难来时各自飞”,同林鸟算什么,社会上夫妻反目的事儿多了,没遇到头上,谁他妈的摊上了,保不准飞的比谁都快。变幻莫测深邃复杂的人心啊!

(12)

郭振兴嗫嗫嚅嚅,说各位对不起,我想解个手,卫生间在哪儿?
男纪委说卫生间?就在这里,说着歪了一下嘴。郭振兴看到旁边一个门,与一般的门完全不一样,上下全空着,中间一块算是“门”的木板,包裹了厚厚的泡沫,推开进去,那块木板自动弹了回来。
郭振兴进了卫生间,他有些意外,小小的卫生间里面,四周全贴着白色泡沫,连马桶也包着泡沫。郭振兴想尿尿,回头一看,外面的男纪委坐在外面,他和男纪委互相看的清清楚楚,好在女纪委在另一侧,看不到马桶。他解开腰带,胡乱尿了几滴,站在那儿没动弹。怎么办?荒山野岭的疗养院,离市区那么远,死在这里都有可能无声无息。
郭振兴心里拔凉,站在这儿解手,都在外面的男纪委注视之下,你看看四周,全是泡沫,他进门就注意到了,屋里连个电源开关都没有,估计是在外面控制,屋里唯一的窗户也那么小那么高,即便是想自杀都死不了,你撞在泡沫上,和棉花垛差不多。徒劳无功,急死你,最后只有乖乖投降,竹筒倒豆子,利索。
他听说过好多起自杀的事儿,酒桌上哥们们经常漫无天际的议论,好像无数次说到官场腐败,说起海城谁谁被抓了,谁谁被双规了,谁谁在里面自杀或者自残。唉,人一旦被抓进去,容易心灰意冷,怕遭不了即将面临的罪,绝望里一了百了。中国人死者为大,人都死了,还追究什么,剩下一堆糊涂账,自杀的人给家属留下了巨额财富,也在社会上留下了没咬人、杀身成仁的好名声。郭振兴想,敢死的人有福了,付出生命换取财富,规划局一个局长在办公室吊死在暖气片上,这之前有上级纪委找他谈过话,一千多万的房产不能说清来源,这一死,全过去了,说不清来源的,还是由人家家里自己处理,真是名利双收。
郭振兴慢吞吞地系着裤腰带,有意识拖延着时间。像这样的环境,不就是高级监狱嘛!跑不出去,活不利索,想死也很难。郭振兴想到吉普车上那个当兵的,挎着盒子枪,像他那样的武警,不知道有多少个,组织上有钱,一大批制服在附近转悠?发现有逃跑的,马上“砰砰砰”几枪,畏罪逃跑,自取灭亡。
郭振兴打了个冷噤。
他低头耷拉角走出卫生间,无精打采地坐在小凳上。
“很可惜,郭振兴!”女纪委不知什么时候早不叫他部长了,她和那个眼镜男,对他的称呼随着氛围,忽冷忽热不断变化,语气也是一会儿热情一会儿冷淡,一会儿郭部长一会儿老郭,还有直呼其名郭振兴。谈话忽冷忽热,有时候还像审讯犯人。
这会儿女纪委拿着笔,敲打着着厚厚的本子,说:“老郭啊,费了这么长时间,这里记录的,你实实在在的信息不多,看来你是想和我们磨洋工了,告诉你,我在这里经常加班,老公已经习惯了,你郭振兴能行吗?你儿子你老婆不着急吗?你老爷子不担心吗?再一次告诉你,我办过多少大案要案?送到中央纪委的就好几起!”
男纪委接着发话:“确实,你一个处级,微不足道,你这样的小蚂蚱,我们根本没把你当做重点,你要是聪明,知道审时度势,把和局级领导包括更高领导的经济往来,说出来,或者写下来,你给他们都报过什么账?弄点主要的,鸡毛蒜皮就算了,这样咱们彼此都轻快,组织分工,各为其主,咱们想通了,轻轻快快,可能你今天晚上,郭部长,也许就可以回家睡觉了。”
郭振兴内心斗争非常激烈,纪委的两位说的有道理,我郭振兴咬牙硬撑为谁?平日里为领导鞍前马后,遇到点风雨,期望领导给遮挡点,结果倒好,一口一个“相信组织”,要不就是“现在有事”,“接待省领导”,省领导怎么就来的那么巧。操,给你们出力行,倒过来一点试试,需要你们冒点风险,你们瞻前顾后,油滑的政客,自私,胆小鬼。
郭振兴小时候看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面的日本鬼子鸠山说过一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鬼子强调是中国人的传统古训,不知道是不是千古真理。
郭振兴又在思忖,我如果不讲义气,真的把账务上的一切全都说出来,恐怕也不好交代,牵涉的人太多,恐怕对整个海城也能产生影响,一些德高望重的领导,突然沾上了经济问题,如果引起纪委注意,或者被人捅到中央巡视组那里,麻烦了,平地起波澜,事儿越弄越大,真要查起来,哪一个人也不干净,有的腚底下臭烘烘的一堆屎,不查便罢,一查,哼,吃不了兜着走。
文化局的赵副局长和郭振兴挺对撇子,可能是赵局早些年曾经出过书,郭振兴是写材料搞宣传出身,他们两个人有些惺惺相惜。一次赵局在郭振兴家里,看到郭振兴那么多藏书,说老郭啊,咱都是被书害了,百无一用是书生,官场有官场的规则,书生意气最容易坏事。
那天他和赵局聊了很多,赵局谈到文化局领导班子成员,经常出席一些文化活动,庆典开业之类,音像市场、网吧、演艺培训等等,哪一次没有礼品和红包?严格说都违反纪律,可是人们习以为常。回报自然是有的,政策上开开口子,私下透露个信息,关系再近的,选报国家基金扶持项目,或者在相关协会安排职务,在社会上会长主席听起来有脸面。领导们参加个宴会就不用说了,你参加就是给他们面子。假如哪个单位招待不周,或者不大会来事,那么你等着好看吧,文化稽查随时可能上门,什么是黄色?什么是西方文化?稽查和处理的标准弹性很大。局里每个领导都有自己的关系,那些“打点费”,他们往口袋里装的时候泰然自若,过年过节往家里送礼,每个人的司机都很熟,知道东西多了放不下,先存放在哪里。一开始赵局有些看不惯,提了一些意见,还在会议上建议给下面单位松绑。结果他受到冷落,有的活动没邀请他参加,甚至局领导班子集体聚会也把他漏下了,后来他不知怎么被纪委谈话,说是有人举报,弄得他差点被清理出局。赵局痛定思痛,与几位同僚沟通,高人点拨,他才明白该怎么“讲政治”,处理不好很容易“不合群”,坏大家伙的好事,害群之马。有时候你不腐败都不行啊,就是这么个环境,水至清则无鱼。赵副局长以后改邪归正,随大流,相安无事,皆大欢喜。
那次赵局语重心长,告诫老郭千万别把书本当回事儿,文件是文件,具体事是具体事儿,社会现实规则才是最大的学问,实实在在绕不过去的生存学问,明哲保身啊。
郭振兴思忖,就像目前处境,他郭振兴敢把业务往来说出来?业务之外的,他能把报销费用一笔一笔公之于众?
郭振兴叹了口气,那是不可能的,圈子里的熟人会怎么说?这人软骨头,进去以后全秃噜了。唉,真要是那样,恐怕我郭振兴也得罪了上面,人家什么办法没有,可能我早被“捉猫猫死”“跳皮筋死”,或者“突发心脏病”了。
再说中国人贵在义气,如果秃噜了,咱出去以后怎么混?单单是明哲保身,或者疯狗一样乱咬,很简单,你把自己后半生扔了就是,或者出国,到美国、加拿大,或者新西兰,澳大利亚,最不济还有个泰国。可是我能利利索索出去吗?护照还在组织手里呢!一旦出不去,什么时候断条腿,或者发生车祸,很正常,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中国是人情社会,离了人情,谁也吃不开,特别是官场,嘴上说的一套,私下行得通的,当然是另一套。不光身边的赵局,所见所闻太多了。
郭振兴翻来覆去,车轱辘一样,把一个问题想了千百遍。纪委的人看起来掌握着证据一摞,但他们有没有虚张声势的可能呢?不能排除。郭振兴曾经在一个酒局上遇到一个区纪委的,说起他们的业务培训,有研究黑厚学的课程,还有三十六计孙子兵法,什么声东击西,围点打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兵不厌诈,手段策略无所不用其极。区纪委的说人才在党内,对付那些人才和人精,一般素质不行。按区纪委透露的信息,眼前的两个人可能也在使用计谋,软硬兼施,红脸白脸,威逼利诱,下套子,滚轱辘,察言观色,敲山震虎,虚张声势,钓鱼……绝对不能排除那些可能。
郭振兴抬起头,说:“哎,纪委领导,对不起,我有点饿了,咱能不能先吃饭?吃完饭以后,我肯定会多说一些,现在有点虚脱,头也晕,可能犯了糖尿病,身上一点劲儿也没有。”
他有些痛苦地咧咧嘴:“万一我昏倒在这里,恐怕事儿更不好办。”
两个纪委脸色冰冷,好像没有反应,接着,他看见男纪委和女纪委互相看了一眼。
男纪委说:“确实该吃饭了,郭振兴,你想吃什么?咱这里菜品很多,你可以随便点,我们俩去食堂,过一会儿咱再谈。”
郭振兴说我愿意吃海货,有没有蛤蜊?再炸几块刀鱼,一个馒头,有大米稀饭最好,没有也行。
女纪委咧嘴笑了笑,“你们不是整天山珍海味吗?就点这两个菜?行,没问题。我们这里也是人性化管理,餐厅里鸡鸭鱼肉都有,反正最后是你们妇联买单结账。”
郭振兴有些意外,这里吃饭就餐的档次还不错啊,在外头你们抓我们宴请吃喝,你们这里也够呛!疗养区怎么了?深山老林怎么了?郭振兴刚想嘟囔两句,突然想到,来这里的高级干部多了,不知道是不是最后的晚餐,人家点个喜欢吃的菜,无可厚非,站在哪一个角度,都应该理解吧。

(13)

吃完晚饭,郭振兴在单人床上坐了一会儿,两个纪委进来了,说咱们吃饱了,继续干。思路可以稍微换一下,不一定说那么多工作的事儿,咱先说说人,比如你的女朋友,婚外情人什么的。
郭振兴楞了一下,追查生活作风问题了?这也算突破口?
女纪委坐在桌子后面,像下午那样轻轻敲了敲本子,说:“老郭你给小琴办了不少事儿,实话实说,总共花了多少钱?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郭振兴低着头,眼前浮现小琴的模样,应该说小琴长得不错,虽然个子稍微矮点,但她皮肤很白,圆圆的脸儿,一笑微微露出两个虎牙,很讨人喜欢。他和小琴在湖南的几天,住在一块,有一次他喝大了,怎么也起不来,心里很有那个念头,小琴就用口给他做,说是吹箫,那个箫跟面条似的,小琴最后累了一身汗。
都是隐私,怎么说?郭振兴没吱声。
“还有那个静静,姓鲁吧?你们关系不一般啊!”男纪委顿了一下,“老郭,咱都是男人,你对女人够情谊,该说说了吧?给她们都花了哪些钱?怎么下的账?”
他们会不会提起荆爱玉?静静的同学,也是她闺蜜。一开始他们很正常,郭振兴有时和静静见面,很自然地就认识了荆爱玉,荆爱玉长得像电影明星章子怡,在酒桌上很容易成为众人瞩目的人物。荆爱玉为给她爸爸搞画展、推销书画册,找过郭振兴帮忙,可能荆爱玉看郭振兴出手大方,又私下找郭振兴报过几次发票,郭振兴都利利索索地办了,荆爱玉过意不去,背着闺蜜静静和郭振兴有了那层关系。荆爱玉一个亲戚出国空出一间房子,她约郭振兴到过那里。荆爱玉性欲比较旺盛,在床上也是高手,各种动作十分娴熟,郭振兴被折腾的欲仙欲死。
郭振兴和他们那一帮子哥们,经常谈论女人,深深浅浅。有时候喝大了,会有哥们坦露情史,丑的俊的,脏的恶的,起伏跌宕的情节,搀着精液和眼泪,稀里哗啦。郭振兴发现,几乎所有的哥们都有或多或少或浓或淡的爱情故事,食色性也,本能的力量巨大。他还察觉一个规律,有权有势的男人周围不缺漂亮女人,还有那些大款富豪,身边美女如云,电话随时可以叫来陪酒。他们经常说,女人是个鸟,飞了再另找。没有用钱买不到的东西,爱情和性也一样。真正能用钱办到的事儿,应该都不叫事儿。他们还发牢骚,嫌身边女人多了,精力不够。郭振兴感叹,有钱能使鬼推磨,男人招蜂引蝶活的滋润,经济条件是润滑油,市场经济,愿打愿挨。
拿他自己说吧,他本来是个安分守己循规蹈矩的人,和妻子结婚多年没有歪歪心眼,当了部长以后,特别是创收有了钱,花钱方便了,那些凑上来的女人也多了,俗话说得好,男人追女人一堵墙,女人追男人一张纸,其实有钱和当官的追女人,也是一张纸,一捅就破。遇到利益交换,潜规则,根本不用追,女人主动投怀送抱的还少吗?有不少次都是郭振兴往外推,躲着女人,确实是投怀送抱,权力和金钱是男人的皇冠,金光闪闪。
郭振兴觉得,官场太他妈的恶心了,好像那些面目和蔼的人,都戴着一幅面具,无论心里怎么翻江倒海,表面上都是一副宠辱不惊微笑而不过分的样子,真不如男女情爱,有了那层关系,双方好像贴近的不仅仅是肉体,还有一丝疼爱,这种疼爱是超越具体利益的,更是官场无法想象的。
郭振兴在和有限的几位女士交往中,感觉到了他的优势和劣势,他可以为女人在经济上帮忙出力,可是他对情爱,或者说是爱情,特别是对方对他发自内心的爱,明显缺乏对等的回报。小鲁在他的本命年,为他买了全套的红内衣,包括红腰带和红袜子,他的结发夫妻,老婆子根本就忘了他的生日,本命年也没有任何表示。
所以,郭振兴心里隐隐的有些惭愧,他当官还行,平时满满的自信,这时候竟然有些自惭形秽,平时居高临下的施舍心理,绝对影响了爱情的交流。他多次拒绝了女友的邀请,有的是去郊游,有的是一场音乐会。
是的,他郭振兴在政府机关混的,成了国家机器上缺乏激情的工具,一个乏味的精致而狡猾的呆汉。他有些恨自己。
郭振兴沉浸在和女人的往事里,浮想联翩,还带着纠结。

(14)

“嗵”的一声,郭振兴吓了一跳,这回男纪委真的拍了桌子,“老郭,吃完了饭,身上有劲了吧?怎么还不说?不要推三诿四了。你可以先不说静静,就说小琴吧,他表弟已经交代了,人家家里给你送了好几斤海参,那可不便宜,还有洋酒,中华烟,加起来上万了吧?这不是受贿是什么?”
“谁说的?那些东西我没收。”
“你说没收就没收?”
“我确实没收,对天发誓!天打五雷轰!”
“哎呀,郭部长也不怕被雷劈死!”
听了这话,郭振兴怒从心起,他忍不住站起来,用力拍了一下桌子:
“我没收!到底谁在撒谎!指控我的,胡说八道!起码这一条,不存在!”
他可能想起来女纪委的纪律,马上坐了下来,说:“真的,你们有本事,现在打电话,问一下小琴的叔叔和婶婶,他们给我的东西,我到底留下没有?”
对面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郭振兴语气硬了起来:“赶快,最好马上落实!我是给小琴的表弟办了工作调动,可是我没收他们家里一分钱!你们说的海参洋酒,还有什么高档烟,我根本就不抽烟,全给他们退回去了!你们查啊!怎么不现在打电话?”
“这个……”男纪委有些萎了,“确实没收吗?人家可不是这么说的。”
“操!”郭振兴忍不住骂了一句,“谁收了是王八蛋!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人格发誓,这一条受贿,绝对冤枉!我求求你们,赶快查,啊呀,原来我的罪,就是这么来的,冤杀我也!”
郭振兴有些气急败坏,用额头“嘭嘭嘭”地碰着桌子,两个人急急忙忙站起来,把郭振兴拉住,说老郭别激动,有话咱好好说。
郭振兴被桌子撞得头晕眼花,眼泪也流出来了,他抹了一把,呼哧呼哧,抬起头来,屋子里朦朦胧胧。
门突然开了,一个穿警察制服的进来,大声说:“干什么?碰什么头?妈的!想在这里耍横吗?老老实实的,别找事!”
郭振兴嘶哑着嗓子,大声说:“冤枉啊,冤枉!赶快放我出去!弄些乌七八糟的罪名,我要是收了人家的海参洋酒中华烟,出门叫车撞死!下雨让雷劈死!死全家!”
穿制服的几步跨过来,按住郭振兴的肩膀,说:“先不要说话,不准动弹!”
女纪委向制服说:“你呆几分钟,看着他,我们马上回来。”
纪委的两个人匆匆出了门。
过了一阵子,纪委的两个人进来了,示意虎背熊腰的制服出去。
男纪委说郭部长你先冷静一下,咱们千万不要莽撞行事,一切按规矩来。今天的配合调查先告一段落,明天继续。
女纪委从包里拿出一张纸,说郭部长,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你填一下表,咱今天任务结束了,这个要存档。
填什么表?郭振兴有些懵,他站起来,用手抹了把脸,走到桌子前,接过女纪委递来的表格和签字笔,原来是一张“纪委约谈人员情况反馈表”,里面有好多问题,郭振兴仔细看了一下,大部分是简单问答,郭振兴只是填“有”或“无”,“是”或“否”,“好”或“一般”或者“不好”。
郭振兴坐在小凳子上,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填写。在“是否接受了调查询问”一栏里,他写了“是”,“有无刑讯逼供”下面,郭振兴考虑了一下,写下了“无”,他确实没有受到虐待,得实事求是。
有一栏是“身上有无新添伤痕(淤青、肿胀等)”,签名的空格里注明是“家属签字”,老婆没在这里,怎么签?
郭振兴站了起来,拿着表格问女纪委:“家属不在,我可以代替吗?我身上没有伤痕。”
女纪委一怔:“什么家属?这是你自己填的,需要你家属签字的,是你回家的表,不一样的。哎吆,是不是拿错了?”
她拿过郭振兴手里的表格,“噗嗤”一声笑了,“还真错了,你应该填另外一张。”说着她从包里又拿出一张,郭振兴一看,和上一份差不多,只是没有问伤痕什么的,也没有家属签字,重点是对纪委的工作予以评价,那一栏的空白留的很大。
郭振兴犹犹豫豫,说:“纪委领导,听说,咱们市总工会,办公室的老田主任,”郭振兴眯起眼,放低声音:“双规期间遭了不少罪,大灯泡烤着,朝墙站着,腿都肿了,那时候也填这个东西?”
“瞎说!”男纪委胳膊窝夹个黑皮包,这时候已经倚在门框上,好像随时准备走的样子,说:“老郭,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四五年之前吧?现在谁敢?我们纪委也是与时俱进,改变工作作风,有时候延长点谈话时间,应该都能理解,打骂绝对不行。大部分贪官都有高血压心脏病,真打了很容易出麻烦。老郭你想得太多了吧!”
郭振兴趴在桌子上填表,在最后的“对纪委工作建议”那栏里,他想真心实意说几句,转而一想算了,这个表格就是个程序,谁还认真看啊,走过场而已。
他飞快地签上自己名字,起身把表格交给了女纪委。女纪委接过匆匆看了看,说了句:“谢谢!明天见!”
郭振兴意犹未尽,说:“我真想填第一张表啊,回家多好!”
男纪委好像不易觉察地笑了笑,说:“我们本来有这个打算,可是咱们的谈话,老郭你的表现很一般,敷衍了事。我们吃饭的时候和领导碰头,领导很不满意。咱们晚上谈的生活作风问题,你又卡了壳,还朝我们发了火,不过小琴家属送礼这个事,证据链可能有欠缺。鉴于你的表现,老郭,没办法,按程序只有住这儿了,到什么时候,完全看你自己,如果谈的利索,当然回家也利索。”
郭振兴注意到男纪委说的是“谈话”而不是“审问”或者“审讯”,到底是人民内部矛盾啊,还不是刑事犯罪。他心里稍稍有些缓松。
男纪委好像转身要走了,突然又回头说了句:“老郭,明天你的老同事来,呼科替我,哈哈,我可以歇歇了。”
啊,明天换人了?是“胖头”呼延宁来?老下属,再不济也是有感情的,何况呼延宁在调进纪委的时候,他郭振兴最后帮了忙,当初要是过不了他这一关,呼延宁还在妇联,对他继续点头哈腰。
不过根据他对呼延宁的了解,这小子忒滑,见风使舵,见人下菜碟,有些过分的精明和市侩,呼延宁来办他的案子,吉凶福祸难料。

(15)

房间里灯还亮着,周围一片寂静,郭振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屋里没有任何电器,电话也没了,熟人都找不到自己,没有了那些酒局,老婆也不再嘟囔,嗨,真落到这步田地,倒也清净。
郭振兴想到走廊上看看,他拧了一下房间门把手,锁上了,他使劲拽,用劲拧,门纹丝不动。其实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人家怎么能不锁门呢。
从窗户爬出去?那个窗户太高了,窄窄的,厚厚的玻璃外面,有几根粗铁棍。
小窗外面的世界一片黑暗,郭振兴推算了一下农历,应该有月亮,还是比较圆的时候,可能天空有云层,遮住了月亮,乌云笼罩银辉,正像我现在被囚禁,被窝囊!郭振兴苦笑,觉得自己很会安慰自己,有苦中作乐的阿Q精神。
这里的夜晚非常安静。郭振兴竖起耳朵仔细听,周围好像有不少虫子在低低地鸣叫,这些声音与外面的黑暗连成一片,不分彼此,没有远近。
关在这里,再他妈的怎么“谈话”,也是被“关”了起来,很多“双规”是与开除公职、取消一切待遇连在一块的,所有的经济来源像关灯一样,组织一按,“啪”的一声,全没了,你站在漆黑的荒山野地里,别人在明亮的宴会厅里欢声笑语。双规,谁他妈的发明的这个词儿,好像是中性,可隐藏的东西太可怕了,失去自由,让你和世界隔绝,哪怕一段短暂的“规定地点”“规定时间”,就能摧毁你的一切,经济收入没了,一切得从头再来,什么年龄了,谁还能东山再起?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郭振兴感觉心里堵得厉害。
老婆在家找疯了吧?但愿国国能下班回家陪陪妈妈,先找个借口搪塞一下,起码一晚上不回家得有个说法。国国这孩子聪明,没问题,他能自圆其说。
郭振兴是个顾家的人,除了在外出差,以前再晚的应酬,他郭振兴总是争取回家,老婆习惯了他那个呼噜。至于今晚上老丁他们的饭局,他能想象到在座的打了一圈圈电话,猜测老郭为什么突然缺席,还莫名其妙地关机,躲酒采取人间蒸发极端手段了?他能想到那些哥们嘻嘻哈哈龇牙咧嘴的情形。也许只有文化局的老赵,真正在内心替他着急。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郭振兴记得好像是香港电影《无间道》里的,这句话不知怎么在社会上火了,这些年经常有人在网络上提到,遇到报应,或者坏人遭殃,人们会类似自言自语:“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语重心长,幸灾乐祸,羡慕嫉妒恨,各种语境下的复杂心理,好像终于有了平衡。他郭振兴部里挣那么多钱,很多是自收自支,财务部就跟他自己的小金库差不多,随签随报,想喝酒了,他一个电话,熟悉的酒店到处都是,他可以坐下就开喝,很多时候不用结账,临走时签个字,直到积攒多了,或者是酒店催着结账了,他郭振兴让部里会计拿张支票过去,他在海城餐饮界有点名气,结账痛快,许多酒店以能拉到他来消费为本事,他当然根据菜品和服务选择酒店。在这个城市请客签单吃饭,在郭振兴眼里是非常简单的事儿。
郭振兴喜欢酒桌也怕酒桌,对那些觥筹交错的场合,真是爱恨交加。整天在宾馆酒店,山珍海味,琼浆玉液,身体早饱和了,他们那一帮子哥们,基本上都是一身病,脂肪肝、血压高、高血脂、痛风,连尿糖的指标也超,说“富贵病”或者“腐败病”,一点也不假,都是海吃乱喝作出来的,尤其是酒,白酒红酒啤酒洋酒,稀里糊涂往里灌,肝脏里都饱和了,身体不出毛病才怪!以前穷的时候,能填饱肚子都难,哪听说这么多病,那时候,连最普通的血压高都少见。
这几年,他在外面应酬确实多,有时候和业务没关系的账,他郭振兴也报了,很多熟人聚会吃饭,如果遇到他郭振兴,他一般是抢先买单,公款吃喝成了习惯,为此社会上有人戏称他“郭买单”。有画家朋友搞展览,他大笔一挥赞助;文人作家出书,他让下面部门去买一批,那些文人作家感激涕零,其实他觉得只是多报一顿餐费而已。郭振兴花钱大手大脚,他有些理直气壮,部里的创收利润,确实是他郭振兴挣的最多,同样的业绩,放在社会上的公司,光凭他郭振兴的业务提成,一辈子吃喝够了。他在妇联呆了那么多年,社会关系多,人脉广,培训科目的创意策划,出点子,都是他郭振兴为主搞的,他在机关写了多年材料,扎实的文字功夫有了用武之地,调查培训市场以后写的策划书,书记和主席们几乎改不动一个字。刚开始干的那几年,部里人少,好多工作都是郭振兴亲力亲为,撰写文件,下通知,发告示,打电话,具体组织下面单位轮训,真真是不辞劳苦。劳动模范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郭振兴还“空手套白狼”,或者说“清水捞银子”,创造了“零成本”的创收奇迹。经常有一些单位缴了培训费,却根本不来上课,这样授课老师不用请,培训支出为零。好处是交了钱不再问的单位,不在少数,也是,情有可原,都是公家的,工作上的费用支出,从这个口袋挪到另一个口袋,没人问更没有谁来追究。
郭振兴记得他向市法院妇联领导签了培训协议,培训费第二天就到了妇联账上,可是法院从来没参加过一次培训,可能早把这件事忘了。
还有机车厂,也是领导让他们财务交来支票,接着没了下文。类似这样有来无回的钱,他郭振兴完全可以让它们悄无声息地消失,最多转个圈,或者用发票抵账,或者在社会公益活动里洗白,但他很少这么干,他的生活温饱没有问题,他早就看透了,人生短暂,睡觉不就是一张床嘛,要那些房子有什么用?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再说挣钱没有头,浙江那个著名企业家,叫什么王均瑶的,财产几十个亿,得了癌症死了,老婆跟司机再婚,司机说他一直以为会一辈子给老板打工,其实最后是老板给他打工。
确实,好像赵本山也说过,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没有身体健康这个一,后面再多的零,也都是零蛋,毫无意义。郭振兴身边那么多大款,企业家,亿万富翁也有好几个,他郭振兴怎么了,没感觉自己家里钱少掉价。他对老父亲一再称道的陈毅一首诗印象深刻,其中一句是“伸手必被捉”,他觉得自己的底线还是能把握住的,起码和周围的熟人比,他的手,没伸出去多么远。
这些年,郭振兴处理了无数账目,花起钱来也很大手,仔细反省,权利大了,如果监督不力,确实很容易膨胀。小时候看过的电影《小兵张嘎》,游击队向汉奸翻译官说:别看你今天闹得欢,就怕将来拉清单。喏,我在这里不正是“拉清单”!一项项的列,一笔笔地刨,一张单据一张单据地落实,出来混,躲不过去,该还的就得还,谁也躲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或者叫“头顶三尺有神明”,我是不是自作自受?

(16)

郭振兴躺在床上,头顶上是镶嵌在墙里的LED灯,白光刺眼,旁边是一个玻璃圆球,当然是监控,屋里没死角的360度摄像,唉,不知道晚上,尤其是屋里的人睡了,那摄像头还录不录?
郭振兴把头歪向皮革墙,翻来覆去,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
世界真安静啊,郭振兴多少年没聆听过天籁了。还是在儿子上小学的时候,郭振兴教给儿子观察天象,容易辨认的北斗星,勺子形,单线长柄。突然一颗明亮的流星划过,儿子说爸爸你看,一个星星死了,它落到哪里去了?郭振兴当场表扬孩子,把陨落的星星说成“死了”,拟人化,有感情色彩。
那天晚上他和儿子坐在老爷子干休所大院子里,秋高气爽,郭振兴的老爹也出来,坐着藤条椅,和他们拉呱。老爹非常疼爱孙子,经常背着他们两口子给孩子钱,还立下遗嘱,百年后把房子留给孙子。前几天听老爹说妈妈有中风的迹象,手哆哆嗦嗦拿不住东西,还丢三落四忘事,郭振兴前脚刚离开家,妈妈就嘟囔,振兴他们好长时间没回来了,我的孙子呢?放学了没有?其实他孙子结婚都一年多了。
想到妈妈,郭振兴有些难过,老母亲身体越来越差,他爸爸说伺候起来非常累,雇的那个保姆主要是做饭、打扫卫生,照顾老母亲是家里亲人的活儿,郭振兴平日工作太忙,月半载的才回家一次,不干什么活,就是陪爸爸妈妈吃顿饭,说说话。倒是儿子和媳妇有时候还经常去看望老人。
万一老人知道我被双规,会不会受不了打击?犯了高血压怎么办?已经出现了中风的症候,弄不好就是脑溢血,瘫痪,植物人,生不如死,全靠家属伺候。
郭振兴胸口隐隐地疼。
妈妈,爸爸,您儿子对不起你们,你们老了,我当儿子的没照顾好你们,拿着工作忙当借口,花天酒地,如果这次能尽快出去,我会当天马上去看望你们!会不会妈妈犯病了,心绞痛?我们母子心有灵犀?感应?
郭振兴泪流满面,他不担心有人看见,就让眼泪那么肆无忌惮地在脸上淌着。

(17)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隐隐透出了白光,郭振兴看了一下手表,离天亮还早着呢,凌晨2点。是遮挡月亮的乌云移走了?这是不是个好兆头?
男纪委临走时说今天呼延宁要来,估计局面能有好转。
郭振兴眼前浮现出呼延宁笑容可掬的脸,有一年春节前夕,呼延宁不知从哪里鼓捣来一批年货,把车停在院门口,背着大编织袋给郭振兴送来冰冻的鸡和鸭,还有好多海鲜,成方的大对虾、刀鱼。
呼延宁离开后,郭振兴和老婆两个人拽住那个大编织袋,费好大劲才抬起来,他真佩服呼延宁的强壮,他竟然能背着这么沉重的东西爬到四楼!那天郭振兴让呼延宁捎回去几瓶高档白酒,呼延宁说郭部长折煞我也!您废寝忘食给妇联挣了那么多钱,整个机关受益,我们员工给领导表示一下心意,还不应该嘛。呼延宁的胖脸堆满了笑,弯着腰,把白酒推回去,一溜烟跑了。
也有员工反映呼延宁势利眼,媚上陷下,想当副部长用小恩小惠拉拢选票。郭振兴知道呼延宁活泛。一次郭振兴请几位海城的画家吃饭,在座的有一位是呼延宁的中学同学,画油画的,留着长头发,他说起呼延宁上学时忆苦思甜,呼延宁发言泣不成声,说父母亲从农村来到海城当童工,受尽了资本家的剥削压榨。后来打到了四人帮,呼延宁到处说他爸爸是资本家,那时候社会上出身地主和资本家的开始吃香,有海外关系的也沾沾自喜趾高气扬,长头发油画家说“胖头呼”真聪明,家庭出身也变化无常。
其实郭振兴看过呼延宁的档案,呼延宁的爸爸是区环卫队的退休工人,他呼延宁说的两种出身,都是子虚乌有。
我怎么能掉这种人手里,成了人家案板上的肉?郭振兴喃喃自语,胖头啊,别揪住你大哥的辫子不放,得饶人处且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是不是?
朦朦胧胧中,郭振兴身子发飘,他好像来到了常去的那家大酒店,一帮老熟人坐在那儿碰杯,郭振兴说各位,我遭遇了你们谁也想不到的可怕处境,竟然被人家双规了!他的话音刚落,反弹回来噼里啪啦的议论: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整个海城官场都抓空了,也不一定轮到你!还有人问:双规打不打人?是在监狱还是宾馆?郭振兴满腹话要说,突然周围冒起了浓烟,有人喊:快跑!起火了!果然有火苗窜了出来,窗帘烧起来了,房间里乱了套,人们四处逃命,郭振兴眼瞅着大火蔓延过来,他想跑,可是拖不动腿,这时候屋梁烧塌了,掉下来砸在桌子上,迸溅起来的菜肴飞向四面八方,一团黏糊糊的东西落到了郭振兴脸上,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心想完了,肯定被大火烧死了。突然有人拽他胳膊,郭部长,我来救你了,啊,一听声音就是胖头,是呼延宁来救我了。呼延宁把郭振兴背到肩上,跑出几步,一脚踹开门,他们跑到了野外,到处是大树,山路越来越陡,郭振兴说小呼谢谢你,我下来吧,我能自己走。郭振兴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一个悬崖边上,呼延宁在呼哧呼哧地喘气,把郭振兴放在地上,突然又把他举杠铃一样举了起来,说谁也看不见,郭部长现在掉进了万丈深渊!呼延宁随着说话,把郭振兴扔了下去!郭振兴汗毛倒竖,身子在往悬崖下面掉落的时候,他一头大汗醒了过来。
好荒诞的梦,好吓人的梦。郭振兴心脏在砰砰砰砰乱跳,转过身看看那个小窗,外面又黑了下来,真是奇怪,时间也颠倒了吗?郭振兴紧紧闭着眼,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神经错乱。
郭振兴把被子拉上来,蒙住头,再把身子侧向墙壁,他感觉这才真正陷入了黑暗。
可能这一天的下午和晚上,经历了太多事情,过多的刺激使郭振兴神经有些麻木,他终于感到了一些疲惫,他的眼睛有些睁不开了,早饭送到房间来的时候,郭振兴感觉刚睡着,头还是昏昏沉沉。
郭振兴不知道为什么服务生可以有他房间的钥匙。带白帽子的服务生和一个中年男人,把早餐放到了白天的审讯桌上,两个馒头,一盘咸菜和一碗小米稀饭。那些盘子都是塑料的,端起来轻飘飘的。
郭振兴起来解手,往门外瞥了一眼,一个穿制服的年轻武警,在走廊上溜达,蓝色的墙面衬着黄绿的制服。服务生和中年男人出门的时候,随手把房间的门锁了,咔嚓,微小的声音,好像在告诉郭振兴,你是被很多人看管的,不自由的,被管制的。
在白色泡沫包裹的狭窄卫生间,郭振兴没找到洗漱用具,他只好用手抹了把脸,把嘴凑到自来水龙头上漱了漱。
没有洗漱用具,连条毛巾也没有,郭振兴草草洗了两把,用卫生纸擦了擦脸上的水。
出来坐在小桌前,郭振兴拿起馒头,吃了起来。他感到馒头松软,小米稀饭也黏糊好喝,他吧唧吧唧吃的很香。

(18)

女纪委和呼延宁进来的时候,郭振兴虽然知道眼镜男离开了,但看到“胖头呼”还是有些讶异。他有点隐隐约约不那么讨厌眼镜男了,眼镜男虽然有些嘴贫,有时候啰里啰嗦,但人家中规中矩,郭振兴与这样的人交手,心里不惧。他向后面进来的“胖头”呼延宁说:“小呼,想不到咱在这里见面了。”
他以为呼延宁会热情地与他打个招呼,他毕竟是呼延宁多年的老领导,现在他郭振兴还没证明犯罪,也没被抓起来,不应该忌讳什么吧。不料呼延宁像不认识他一样,冷冷地瞅了他一眼,说:“你是郭振兴吧?哼,你也有今天!”
“什么意思?”郭振兴大声说:“小呼,我一直对你不薄,你到了纪委,要拾掇老领导了?”
“你算什么老领导!”呼延宁走到桌子跟前,把一大摞本子摔了一下,“这厚厚的材料,全是你他妈的贪污受贿和行贿的记录,郭振兴,你这条共产党队伍的大蛀虫!告诉你!郭振兴,你以为你是谁?老老实实交代问题吧!我可不是那个讲文明的男同事,别看这里有监控,老郭,我对你过分一点,完全是工作需要,对狐狸要有对狐狸的策略,绵羊有绵羊的待遇,对恶狼,要有对付恶狼的手段!老郭,你今天掉我手里,好好等着挨吧!妈了个逼的!”
胖头竟然粗野地骂人,而且还是在监控之下,看来他是拿了尚方宝剑,起码上面纪委领导允许或支持他。郭振兴郁闷,还有愤怒和迷惑,这小子凭什么?
过去的黑胖子,出名的笑脸相迎的胖头科长,竟然忘了过年过节颠颠地跑我们家送礼?其实你没当上副部长,不是我不推荐,是你的群众基础一般,民主测评差一些,我即便推荐了你,也没有用,不但惹起众怒,还连累我,法律部陈部长为了提拔他外甥,最后被组织部点名,裙带关系营私舞弊,鸡飞蛋打。我能在你调动的事上出力,已经仁至义尽。郭振兴恨恨地想,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搁浅滩被虾戏,落魄凤凰不如鸡,俗语说得真好,我他妈的被奸臣小人害了。
可能是女纪委觉得郭振兴和呼延宁气氛有些僵,打哈哈说:“哎呀,老郭你把早餐都吃了?胃口不错嘛!”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郭振兴不冷不热,“我垮了,你们找谁调查?有人还对我不依不饶呢!”
“好了,”女纪委勉强地笑笑,“但愿您老人家今天给我们面子,你谈好了,我们也轻快。”
“我昨天晚上一宿没回家,老婆肯定担惊受怕,你们能不能让单位给我老婆打个电话,找个理由,起码安慰她一下。”郭振兴绷着脸,接着说:“不能把手机还给我吗?我老母亲这几天犯病了,可能要住院,做儿子的打个电话,人之常情吧?”
“噢,这个不行!”女纪委继续笑吟吟地,看来她今天心情不错,不像呼延宁一进门就找茬。
“你的手机已经被没收了,我们说了也不算,至于给你家里打电话……”女纪委歪头看看呼延宁。“呼科是不是?你说怎么办?”
呼延宁昂着头,说:“老郭,我知道咱妇联的情况,你已经进了这里,领导全都明白,你家里,早有人打了招呼,说你在外地开会。”
啊,开会,纪委撒谎很溜。在他们没结论之前,也是给他郭振兴面子。郭振兴不由得蹙了蹙眉头。
女纪委说,该做的,我们会做,郭部长放心。
不知为什么,女纪委嘴里又出现了部长。
呼延宁说:“来,郭老头,咱们进入正题,老郭啊,我在这里,你就别弄些五迷三道,王二麻子,谁不知道谁啊!”
郭振兴张着嘴,正不知道说什么好,呼延宁又咳嗽了一声,大声说:“老郭,咱们从头开始,一条一条地捋,别人不知道,我可是明白,咱们今天能弄清楚几条是几条,没有成果,决不收兵……”
呼延宁的脸更黑了。真他妈的狗仗人势,胖头举着纪委的鞭子,狠着呢。郭振兴叹了口气,刚要开口,外面进来一个中年人,呼延宁打住话头,看来中年人与呼延宁挺熟,进来在桌边站着,朝他们点了点头。
呼延宁说:“怎么了?刘大科长,有事?”
中年人有些迟疑:“你们,这位……”他指了指郭振兴,“今晚还住这儿吗?今下午要来新人,在这个屋谈话调查。他晚上如果住宿,得去隔壁小房间。”
呼延宁向中年人说:“知道了,科长,你回去吧,这里我们到中午,吃完饭就过去。老郭啊,你可要有准备,隔壁房间比这里小了接近一半,没有单独的卫生间,墙角一个马桶。屋里也没有窗户,24小时开灯,没有两天你就失去时间概念,我们是换班,枪和子弹有的是,靶子就是你郭振兴一个,祝贺你恢复正常待遇。哈哈哈,今个儿真高兴,哈哈哈!哈哈哈!今个儿真高兴哇……”
郭振兴头皮有些发麻,用手摸了摸胳膊,把鸡皮疙瘩捋了捋。吃瓜子多了,什么仁也有。都是纪委工作人员,眼镜男和呼延宁差距怎么那么大呢,不比较还真不知道。他记得税务老丁说过,进了纪委,也不一定是铁板一块,里面也有各种档次,废铁瘤钢,参差不齐,他们税务一个副局长进去了,双规了没几天,有一个与他谈话的纪委,就三番五次暗示副局长,千万别牵涉到某某某,副局长明白他的意思,别的人他不管,某某某别出事,他们肯定关系不浅。后来副局长出来了,他和那个纪委也成了哥们,老丁说他们经常在一块喝酒。像呼延宁这样的,见利忘义,最容易拉下水,只是他郭振兴不行,越了解越难办,知根知底,熟人专找软肋捅。
女纪委把本子摊开,拿起黑色的签字笔,说,好了,咱们开始吧。

(19)

郭振兴低着头,不看对面的两个人,他怕眼里的目光泄露复杂的内心。
呼延宁咳嗽了一声说:“老郭,听说我们的同志进展不大,难道还要我亲自提示吗?我告诉你,主动和挤牙膏不一样,千万别心存侥幸,更不能负隅顽抗,知不知道,老郭?你自己说的,与我们说的,性质不一样啊!这个你应该知道,报业集团党委副书记双规了,贪污受贿上百万,最后法院判的时候,他自己交代的,还有退赔的,给他减了好几年!那些抱有幻想的,心存侥幸的,死磕硬碰的,多判了多少?连死刑和无期都有!千万别见了棺材才掉泪,晚了,到时候别怪我们不客气。”
郭振兴声音低低地说:“胖头,对不起,呼延宁同志,尊敬的女纪委领导,很多事,我确实记不清了,牵涉的人也太多,我们业务范围,挺广……”
“与别人无关的事儿,你就不一定说了,重点在你自己。”女纪委提示。
“老郭,抓紧时间。”呼延宁有些不耐烦,“你是按时间来,还是按金额数目大小?别人不知道,我可是乱明白,老郭,我为什么调进你这个专案组?还不是因为我清楚内幕?领导的战略部署,绝对英明。”
他伸出双手,把桌上的一大摞本子,装作很费力沉重的样子,搬了起来,说:“真正是铁证如山啊!老郭,抵赖毫无意义!你不用说给那些人背锅,就是你死了,也没有人为你喊冤叫屈。死了,恐怕你死了,除了你的家人,社会上你的那些狐朋狗友,什么大款富豪,没一个给你上坟烧香的,他们躲还来不及呢!你信不信?”
郭振兴感觉身上有些冷。
没有办法了,慢慢交代吧。郭振兴不是被什么呼延宁嘴里的死亡怕的,他是有些烦了,这样下去没头,耗神费力,比挨打还难受。郭振兴低着头,嘟嘟囔囔地回忆着一些账目,花销开支,一些日期和地点。
郭振兴语速很慢。他当然要审时度势,呼延宁上来那么猛,看来确实难对付,有句老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咱只有好自为之,灵活点吧。郭振兴开始陈述一些业务往来账目。其实仔细分析,郭振兴交代的基本上都是鸡毛蒜皮。也是,郭振兴潜意识里分列着西瓜和芝麻,他想把杂七杂八的账目扬开,遮住那些黑的沉的,水浑了,也许就看不见鱼了。
“咳咳……喀喀……”
呼延宁又大声咳嗽了几下,明显是在打断郭振兴。
郭振兴停下,抬起了头。
呼延宁说:“老郭,你还是在耍弄我们!咳咳,你看,你说的这些,我们都记下了,房间里有音频和视频,后面我们还要逐条落实。不过,老郭,你耍的那些鬼花虎,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别人不知道,难道我也不知道?我在妇联干了多少年?我什么事不清楚?看来你是不想戴罪立功了。”
郭振兴气呼呼的,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就不给他的调动签字,你看看他现在在纪委洋相的,要把我摁到地狱里去啊!
对面的呼延宁端起杯子,吹着茶叶滋滋地喝了一口水,慢悠悠地说:“老郭,咱们提高效率,我看在老同事面子上,破例给你提示一下,你可千万别得寸进尺了啊。你听着,你在文化街礼品店,嗯,那个叫翠金阁的,那个南方老板你认识吧?有一次他给你送礼,还是我给你提到家里去的,嫂子在家。翠金阁老板是浙江的,你们关系绝对不一般,互相照应,礼尚往来,咱培训部买的礼品,一次好几万,报销发票写的是办公用品,连续报了那么多,听说有名烟名酒,笔记本电脑,手机,还有皮衣,高档手表,LV包,这些所谓的办公用品,老郭,我没看见放在哪个办公室,更没看见哪个部门、哪个人在用。郭振兴,你说吧,这些东西你都送给谁了?”
呼延宁嗓子还沙哑,郭振兴听得如芒在背,心惊肉跳,真是他妈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家贼难防啊。
郭振兴有些艰难地开了口,“噢,呼延宁,呼科长,你说翠金阁,那个店,应该说还不错,其实,在哪里买东西都一样。我们培训部,其实是妇联的接待部,小呼你也知道,咱把办公室的迎来送往,都承担了。我们一年买个三两次,不算多,开会,表彰,发纪念品,打点关系,还有给外地妇联领导……”
郭振兴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轻轻拍了一下桌子:“对了,一共买了七八次,总数额不到二十万!这个我记得很清楚,一点问题没有!咱是有什么说什么,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没问题,百分百!”
突然间有些静默,郭振兴发现呼延宁悄悄向女纪委使了个眼色。女纪委站起来,说:“郭部长,一个人能这么自信,不是脑子出了问题,就是别有用心,非蠢即坏。敢这么打包票,骗谁啊!我马上去落实一下。昨天晚上的事儿,我们没去当面落实,今天情况不一样了,你想故伎重演?”
呼延宁摆了摆手:“不用跟他讲那么多道理,你先去,接着把小马叫进来,暂时坐你那儿。”
房间里只剩下郭振兴和呼延宁了,郭振兴小声说:“小呼,你知道,翠金阁买的东西,为你调动,我还给领导送了一些……”
“干什么!”呼延宁呼啦一下子站了起来:“威胁?暗示?还是拉拢?告诉你,我们纪委干部不吃你这一套!我调到纪委来,走的是正常的组织程序,你他妈的少弄些里格楞!”
门口闪进一个年轻姑娘,呼延宁说:“小马,你先过来坐一会,咱办案按规矩来,不单独和当事人接触。老郭你想干什么?咱这里好几个监控,零死角,清清楚楚,我们领导还要看的。告诉你,为你这句话,在你的错误里,马上又加了一条,哼!”
一时间屋里非常安静。
那个刚进来姓马的年轻姑娘,坐在中年女纪委的凳子上,一言不发。
呼延宁也不吭声,端着茶杯,呼噜呼噜地喝着水。
郭振兴不知道什么意思,他也一声不吭。
咱们靠吧,郭振兴想,昨天晚上你们败了一回,还换什么花样?
大概是呼延宁觉得房间里太安静了,用粗胖的指头轻轻敲着桌子,叮当,叮当,慢悠悠的,好像还有节奏。
郭振兴闭上了眼,他确实也困了,昨天一晚上睡了两三个小时,中间还做了个噩梦,他有些懊悔地想到在梦里竟然是呼延宁来救他,好像还背着他冲出着火的酒店。啊呀,最后还是呼延宁嘛,把他郭振兴扔进了悬崖。妈的,郭振兴闭着眼,好似在打盹,其实心里翻江倒海。

(20)

出去的中年女纪委回来了,她关门的时候“嘭”的一声,郭振兴睁开眼,他见女纪委示意那个小马离开,她坐回了原先位子。郭振兴差点笑出来,那个年轻姑娘简直是个傀儡,一句话没说,陪他和呼延宁坐了一阵,影子一样消失了。
刚坐下的女纪委把手里的本子打开,说:“老郭,这次你还狡辩?你们培训部的会计就在对面房间,我刚才落实了,郭振兴,你签字的文化街礼品,不是七八次,而是21次!金额呢,也不是你说的20万以内,一共是47万!嗬,差的有点大啊!”
呼延宁放下杯子,用手指着郭振兴:“老郭!刚才信誓旦旦的,找死啊!绝对的不见棺材不掉泪!”
这时候的呼延宁也不咳嗦了,声音洪亮。
女纪委一脸严肃:“郭部长,把我们当成彪子?糊弄谁?你以为胡乱搪塞一下,避重就轻,就可以蒙混过关?我再给你透露一句,不但你们的财务在对面,你们的办公室主任也在这里,他们是临时来配合调查,没人家的事儿,要不要你们当面对质?好多事,人家都交代了,配合组织工作。就你还在这儿咬牙,到底谁是彪子啊!呼科,你说怎么办?”
郭振兴有些懵,培训部的会计在对面?办公室主任也来了?看女纪委刚才出去核对数字,还真是那么回事儿,纪委的招数真多啊。不到20万成了47万,差的确实很大,但是,那些礼品,基本上都是整个妇联用的,还有在翠金阁虚开的发票,也不是我郭振兴一个人用的,就说高档烟酒和名牌手表吧,领导去北京送给了谁,我怎么知道?我知道的光是送给市领导,就好多次。再说,他们怎么就知道的这么多?难道每一张发票都查了?
“看来老郭想在这里住个月半载的,他奶奶的,挺好,今晚你住的隔壁房间,抱歉,可能条件比你想象的要差……”呼延宁脸更黑了,他翘起二郎腿,带着嘲弄口吻,连讽带刺,慢悠悠地说:“恭喜你,老郭同志,你今天算是恢复了正常待遇,吃饭统一安排,就是一个菜,第一天的点菜模式没了。你的好日子开了头啰,叫你咬牙,草你妈的!”
呼延宁好像不由自主骂出了口。
郭振兴一股火气往上窜,以前呼延宁从来不敢守着郭振兴的面前放肆,真是今非昔比啊。
郭振兴进来还不到一天的时间,满打满算不足20个小时,可是他觉得已经在里面经历了数不清的煎熬,有时候感觉在火堆上烤,有时候被摁在深渊冰窟里,一会儿被抛到天上,一会儿被扔到地下,甩过来甩过去,比过山车还猛。屋子里再亮,他的眼前总是一阵阵腾起烟雾,有时候一阵阵发黑,耳朵还轰隆隆地响,有时候突然又听不见任何声音,静的可怕。
郭振兴想哭,想狼一样嚎叫,想找个能撞墙的地方,或者某个锐角,先把自己弄昏再说,可是,连眼前的桌子腿都包着海绵,周围哪有什么硬东西?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是要一壶喝的热水,趁热浇到自己身上,烫不死烫几个燎泡也行,争取最大程度的自残,躲一天是一天。
可是,郭振兴又想,养伤的那几天一过,还是无休无止的灯光照着,无休无止的纠缠盘问,一张张的单据落实,一笔笔账目的撕咬,那不是更遭罪?尤其是呼延宁在身边盯着,恐怕有一点漏洞,他都会歇斯底里地抓住,他知道的事儿太多了。
什么时候是个头?郭振兴感觉头痛欲裂。

“不行,我得歇歇,可能低血糖病犯了,也许是高血压,头晕,好像里面的血管一鼓一鼓的。”郭振兴有气无力,他不是夸张装病,是实实在在地难受。
女纪委又严厉起来了:“干什么?老郭?弄了几回了?照你这个休息法,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差,磨洋工?发赖?”
“是不是让门外的武警进来?给你按摩按摩?”呼延宁阴阳怪气,“他们如果下手不知道轻重,别埋怨我们,老郭你自己找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倒霉吧你!操!”
郭振兴想一头栽到地上,可是这会儿脑子还基本清楚,他又不会跟电影演员一样表演,心里有些着急,他突然想起忘了吃药了,每天吃的低血糖和高血压各两粒,昨天下午走得匆忙,放在桌上的药瓶忘了拿,怎么办,这可麻烦了,果然,郭振兴感到天旋地转,他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21)

郭振兴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打着吊瓶,躺在好像是医院的床上,旁边一个穿白大褂的,看来是医生。
郭振兴有些糊涂,问:这么回事?我刚才是不是不大好?怎么躺在这儿?
医生40来岁,体格魁梧,他说,老同志你是犯了高血压,晕倒了,给你打了个点滴,你刚才睡得挺好。
医生说着,随手按了一下小桌上的一个按钮。
郭振兴努力睁大眼睛,房间不大,隐隐的一股来苏水味儿。
床虽然不大,可郭振兴觉得很舒服。原来是高血压,他有时候心脏隐隐约约地疼,他在网上查了查,说是房颤前兆,心血管轻度堵塞。唉,要是刚才突然死了怎么办?很有可能啊,不就是一口气嘛,如果倒下没爬起来,也就那么样啦,也是一辈子,死了,什么也没了,我他妈的太冤枉了。郭振兴闭上眼,他觉得在忍住一股不合时宜的伤感。
我的父母,我的孩子,特别是儿子,房贷还没还清,我还等着抱孙子呢,起码咱得听听孙子喊一声爷爷吧,就像国国叫咱老爹,他的爷爷那样。唉,我承前启后,不明不白就完了?我为了谁?他妈的,打完吊瓶,回到那个房间,我彻底告饶,咱不能拿自己生命为别人做嫁衣,活彪子一个。过一会儿,我他妈的全秃噜,你们需要什么,我就提供什么,也叫配合组织。我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死扛?人家在外面,谁可怜你了?
诊所的门玻璃透明,郭振兴看见呼延宁从朦朦胧胧的蓝色里推门进来,郭振兴闭上眼,好像一见到呼延宁,他身上簌簌发抖,这么快就留下了后遗症?
想不到呼延宁笑容满面,口气非常亲切,他指着身后一块进来的一个中年人,说,郭部长,这是咱们海城市纪委的刘书记,我们的大领导,亲自过来看您了。
呼延宁语气和蔼的让人肉麻。
郭振兴疑疑惑惑,胖头呼是和我说话吗?刚才在审讯室,判若两人啊!在这里好多事儿没有逻辑链,起伏跌宕太大,人容易发懵。
那个被称作刘书记的伸出手,说郭部长你好,我是市纪委的副书记。我来晚了,对不起。
刘书记好像40来岁,白净脸,握着郭振兴没挂吊瓶的那只手,说,尊敬的郭部长,你辛苦了,小呼啊,不要说什么亲自,我的正常工作嘛!郭部长啊,我们的工作有些失误,可能咱们在一些问题上产生了误会,过一会儿,你输完液,我送你回家。
郭振兴不敢说话,什么意思?刚才晕倒摔了一跤,把双规摔没了?纪委副书记都来了?胖头呼,老黑,认怂了?我没事了?真的假的?我是不是查出了什么绝症?得了癌症了吗?
郭振兴问,大夫,我在这里躺了多长时间?怎么回事儿?
医生说,你高血压很严重,进来的时候高压170,低压120,加上低血糖晕厥,我们迅速采取措施,降压输液,补糖还有镇静,你睡的挺好,可能镇静剂的作用。
呼延宁笑嘻嘻地说,老部长啊,您是忘了吃药,突然晕倒,在诊所里睡的挺舒服,还打着呼噜,这一觉睡了好几个小时,现在是下午,快三点了。
刘书记转头对呼延宁说,小呼啊,咱们的工作来不得半点马虎,这次对郭部长,你要接受教训,回头咱要好好反思。
是,是,弄错了,弄错了,对不起,我们一定接受教训,一定毫无怨言,一定服从领导安排。
呼延宁的大脸上下翻飞。
呼延宁的动作神态,郭振兴恶心又熟悉,久违了。他今天上午的凶神恶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唉,人真是复杂,绝对比动物复杂。
郭振兴问,到底怎么回事啊?一惊一乍的。
过一会去车上,我慢慢跟您说,刘书记顿了顿,其实,郭部长作为20多年的老正处,竟然还没有半平方的房子,这个已经非常说明问题了。呼科,你出去吧,郭部长的事儿,一切都交给我了,那些材料,该销毁的销毁,咱不能是非不分,亲者痛仇者快啊!
呼延宁慢慢退出屋子,开门的功夫,郭振兴看见了那一片熟悉的蓝,还是昨天进来的走廊嘛!不是医院,原来还在双规的这个楼,现在这个房间看来是急救类的小诊所。
郭振兴闭上眼,他想再眯一会儿,好好琢磨一下是这么回事,变化太大了啊,纪委书记亲自过来解禁,还道歉,看呼延宁这小子唯唯诺诺,说明没事了。从地狱爬上来了?

(22)

郭振兴刚才确实睡过去了,他朦朦胧胧,在梦里回到了老父亲那里,搂住老父亲就哭,爸爸,你可把我害惨了,从小你们就教育我,爱党爱国拼命工作,兢兢业业吃苦耐劳,结果怎么样?我叫人家抓进来了,行贿受贿,双规,听说下一步就是开除党籍开除公职,还要判刑,就是不死也得好几十年,没等坐完牢,早他妈的死了。爸爸啊,看来你们老一代过时了,我周围成千上万吃喝嫖赌抽的,人家为什么没事?我怎么就进来了?爸爸说振兴啊,你管了那么多钱,怎么花的?你问题还少吗?钱都是身外之物,你到底知不知道?妈妈在身后哭,老头子,胡说八道,你的儿子你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贪过公家一分钱?郭振兴一边擦眼泪,一边说我为了谁?都是业务,我不那么干,一分钱也挣不着啊,领导要求搞创收,全社会都在搞,我要不这个样,早就下来了,一大堆人等着上呢。
免职了也比抓进去强!那样最多是工作能力问题,这个呢,是你营私舞弊,胡作非为!爸爸喊了起来,放松了思想改造,罪有应得!
郭振兴哆哆嗦嗦,把抽了一半的香烟,一下子扔到了老爹家里的柴火堆上,火苗腾的烧了起来,是的,好像后来确实大火熊熊。郭振兴有些糊涂,他在梦里和现实中,来回走动,而且还总是梦到起火,他竟然还抽上了烟?颠三倒四,是什么妖魔鬼怪附了身?

直到坐进了刘书记的车里,郭振兴还有些迷糊。
刘书记黑色的轿车跑起来声音很小,黑色的玻璃过滤了外面的光线,郭振兴和刘书记坐在后排,前面只有一个司机,气氛温馨,与来时截然不同。
刘书记拿过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郭振兴当然熟悉,都是昨天下午没收他的东西。刘书记递过来,说对不起啊,老郭,这是你的物品,看看没少什么吧?
郭振兴声音有些抖,刘书记啊,咱都是老党员,受了党的一辈子教育,咱的底线还是有的,是不是?
郭振兴觉得自己在会议上发言,语调虽然亲近平和,那些词汇却咯咯愣愣,他也习惯了。
刘书记嘴边划过一丝笑意,说,我们知道你心里憋屈,督查室的同志工作态度,还有方法也有问题,老郭千万谅解,都过去了,咱们还要往前看,是不是?
刘书记也是一脸诚恳。
郭振兴鼻子有些发酸,眼里似乎蒙上了水汽,他声音有些哽咽,我相信组织,相信纪委,我的问题都弄清楚了吧?
还查什么啊?您已经是廉政标兵了,这次是全省的,是省领导专门指定的,下一步要在全省巡回演讲,你们宣传部的吕部长,正在给你准备材料,下个月就去省里集合。
刘书记把手放到郭振兴的那个塑料袋上,说祝贺你啊郭部长,廉政标兵咱们海城市一共才两个,咱们不打不相识,举报信举报出了好干部,歪打正着,正好挖出来个全省标兵,坏事变好事,咱应该祝贺啊!历史上,我们曾经遇到过,不奇怪。
从罪犯突然到了英雄?本来是双规,突然成了廉政模范,郭振兴哭笑不得,他咬住嘴唇,心里有一万个谜团,他知道马上打几个电话,就可以揭开谜底。
好像他的心事被刘书记看破了,说老兄先别忙着开手机,回家再说,给你打电话的太多了,省里的,北京的,我们也接到了上面领导的电话,等你到家以后慢慢回,一定解释一下,好多事跟我们纪委没有关系,一些乱七八糟的举报,我们下面的临时劳务,给弄错了,我们会严肃处理的,老兄放心。
听到刘书记提到郭振兴来电多,郭振兴不解,关机你们也知道来电?他弱弱地问。
当然知道,刘书记笑了笑说,干我们这行的,业务需要嘛!

(23)

看来这次彻底没事了,千真万确了,郭振兴掐掐大腿,确实有些痛,当然不是做梦。
刘书记递给他一个信封,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也算是工作失误的道歉,或者补贴吧,买点好吃的补一补,别见外。老兄啊,这次是典型的乌龙,纯粹的误会,大乌龙啊,我们纪委领导非常痛心,找时间咱们好好坐坐。
郭振兴说钱我就不要了,恢复名誉很重要,你们那些调查,把培训部的账目翻了个底朝天,可能牵涉了不少人,而且我家里也乱了套,老人身体不好,老婆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刘书记说,郭部长放心吧,你家里老爷子没问题,他还给我大学同学的爸爸打了电话,他们是北海舰队的老战友,我同学专门给我来电话,说有一个郭振兴被你们弄进去了,这是冤枉好人哪!同学让我对你照顾一下,起码别在里面遭罪。他们不知道,里面能遭什么罪?唉,海城太小了,调查一个人,牵着筋连着肉,弄不好还动着骨头,怎么样,郭部长你老爷子身体还好吧?我老爹是陆军的,海城还是海军的天下,哈哈哈。
都是部队当兵的后代,郭振兴觉得和刘书记的关系突然近了,他说对不起,刘书记,叫你老弟吧,我还是要开机,问一下我妈妈的情况,她以前中过风,最近不太好。还有我老婆孩子,也要跟他们说一声,他们担心死了。
刘书记点点头,老兄非要打,那就打吧,我是怕你应接不暇,刚出来别太累,回家好好歇歇,晚上吃完饭再说,时间有的是。
郭振兴从塑料袋里掏出手机,启动信号慢慢开了,接着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是妇联办公室的副主任,她也找郭振兴报过吃饭发票,他们之间因为工作的事儿联系频繁。
郭振兴接起电话,对方声音很大,哎呀郭部长,你可开机了,我打了足足八百遍!咱们的书记和主席,他们都急着找你,先传达领导指示,你被评上全省廉政标兵了,郭部长,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你被评为全省廉政建设标兵,不啰嗦,一遍吧。极大的荣耀啊,领导们都很重视,知道你有事外出了,都在等着你,要和你见面好好聊聊,下一步,宣传部的吕部长要亲自给你写材料……
我,我……郭振兴张口结舌,他虽然已经知道了,但这次毕竟是单位正式通知,来自组织上的。
明天下午三点整,咱们妇联会议室,党组成员扩大会议,研究给你准备上报材料,晚上呢,是书记和主席个人掏腰包请客,他们俩一人一半,咱们还是安排在金桃园,酒桌上继续商量你去省里巡回演讲的事儿……
办公室副主任还在说着,郭振兴脑子又嗡嗡响了,这还没到家呢,工作的酒局先摆上了,如果那一帮哥们知道了,还不连续排一个月?
郭振兴好不容易扣了电话,准备拨爸爸妈妈的电话,他真担心老母亲的身体,这时候又有电话进来,看来电显示是桂兰主席,郭振兴说主席啊,感谢领导想着,我出来了,放心,什么事儿也没有!
老郭啊,你是妇联久经考验的老中层,政治素质不是一般的高!桂兰主席普通话说得真好,到底是年轻时演讲大赛的获奖者,童子功。
老郭啊,我为你找了省里的领导,他们也都认识你,对你印象不错,正好中央纪委搞廉政建设,各单位要树立一批标兵,你是省里面的,咱们和上面一拍即合,老郭,我们的原则你知道,绝对要保护好有贡献的干部……
我知道,谢谢,谢谢主席。
好了老郭,咱明天下午见面再说。

刚扣下电话,妇联王书记的电话又进来了,看来妇联领导的信息很灵敏,又快又准。
郭振兴只好接了起来。
老郭啊,出来了吧?本来就没什么事情,市纪委的他妈的小题大做,简直是无事生非!你怎么样?没问题吧?
郭振兴想起昨天下午的“信号不好”之类,有些窝囊,没好气的说,有什么事儿?再有事也是你们领导的,我大头兵能花几个钱?
干什么老郭,我们都知道你很义气,放心吧,咱哥们和你一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哎,说正事,今天上午,你忘了南方那个沈主席,他当时带队来海城,咱一块喝得很痛快,后来他和老婆孩子又来过,都是你安排接待的,他在全国妇联当副主席,他上午给我电话,说你们早该把郭振兴的廉政标兵报上来,第一步先弄个省里的,下一步办全国的,大喜事啊!先通报你一声,明天下午咱还要为这件事开会,晚上咱好好哈两壶……
郭振兴有些懵了,是桂兰主席给找的省里领导?还是北京的沈主席出面?我的事儿都惊动了谁?郭振兴知道,他这次有惊无险或者说虚惊一场,背后肯定有贵人相助。
他很想马上知道是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都双规了,形式急转直下,这个人情不小。
电话刚按下,铃声接着又响了,郭振兴还没来得及接,身边的刘书记笑出了声,说郭部长我告诉你先别开机,怎么样?挡不住吧?后面还会更多,你人缘好啊!

连载暂停

各位好友,接到一家刊物通知,我在公众号连载的中篇小说《双规记》,他们有意采用,建议公众号暂停连载,待送审结束后再说。
谢谢各位的关注,望理解。

多说几句,我这篇《双规记》,是根据身边朋友的亲身经历所写。
我一直认为,咱们的制度问题不解决,反腐败就是扯淡。人性在法律上缺乏限制,那只能是围着粪坑打苍蝇,治标不治本,甚至为虎作伥,掩护突围,繁殖蛆虫与腐烂。
国外特别是欧洲的一些民主国家,设计制度从限制人的“恶”出发,尽可能不给你作恶的机会和条件。确实,制度问题解决了,贪腐迎刃而解。休谟在《人性论》里说过,人类既有“天使”本性,也有“恶魔”基因,人性本来就是矛盾而复杂的,亘古不变,不可改造。
你拿几句廉政教育代替制度铁链,无异于痴人说梦。我不能说被双规的哥们是蜜蜂,但他绝不是苍蝇,他廉洁的境界,我们很难达到,周围朋友对他怀着由衷的尊敬。

鲁迅说得好,有缺点的战士永远是战士,完美的苍蝇终究还是苍蝇。当然,小说有小说的要求,为了故事和人物,虚构是难免的,你还得注意横向和宽度,粪坑是躲不开的背景。
若单论肮脏与纯洁,小说的主人翁郭振兴,肯定比那些贪腐的官员干净。老百姓对官场,20多年前就有民谣:吹起来都是孔繁森,查下去都是王宝森。当时王宝森才贪了多少?现在几百万上千万上亿元甚至数十数百亿的,有的是。
知识分子人微言轻,各种政治运动的恐吓一直在他们头上盘旋,当然也包括文字狱。我经常想到龚自珍的《咏史》诗:
金粉东南十五州,
万重恩怨属名流。
牢盆狎客操全算,
团扇才人踞上游。
避席畏闻文字狱,
著书都为稻粱谋。
田横五百人安在,
难道归来尽列侯。
谢谢各位的支持!在下有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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