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祁萌之
7/3/2020 9:58:17 PM
几个过来人回忆半个世纪前“支边”“上山下乡”的文章,网上读者纷纷点赞:“这是值得敬佩的一代人!”
但是,作为过来人,不能不扪心自问:我们这代人有什么可“值得敬佩的”地方?
难道是“这代人”在十几岁、二十岁刚出头,积极响应“伟大号召”,去了边疆、去了穷山僻壤——这种热血沸腾的青春热忱“值得敬佩”?还是“这代人”积极响应“伟大号召”的政治觉悟“值得敬佩”?还是“这代人”把青春献给了边疆、献给了穷山僻壤的献身精神“值得敬佩”?还是“这代人”出了个作家、出了个企业家、出了个退休金过万元的国家干部“值得敬佩”?抑或是“这代人”在边疆、在穷山僻壤,历尽千辛万苦贡献了青春后,在“知青大返城”中又回到故乡的叶落归根精神“值得敬佩”?
要知道,“这代人”有作家、有企业家、有国家干部不假。但,他们仅是“万人挑一”的凤毛麟角,不能代表“这代人”!
“这代人”在边疆、在穷山僻壤,日复一日地背靠青天、脸朝黄土,用最原始的劳动工具重复着几千年不变的生产方式。在度日如年中消耗了自己的青春、消耗了自己的大好时光外,可以说于自己——没有作为;于社会——没有贡献。如此落后、艰难、贫穷的生活,看不到前途、看不到希望,除了活着,还有什么“值得敬佩”的意义?
何况这代人晚年的生活大都是:要住房没有自己的产权房;要看病自己掏腰包;要养老金连维持温饱都困难。“这代人”年轻时挣扎在温饱线上;年老了挣扎在社会底层中!这样一个社会群体,谈什么“值得敬佩的一代人”!
老祖宗告诉我们,“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代人”把整个青春都用血汗献给了边疆、献给了穷山僻壤后,历尽千辛万苦,人过中年了才回到故乡,在故乡的大城市里,不仍然挣扎在社会底层中?哪来的“人上人”?
其实,作为“这代人”,不管怎样回忆、怎样数算“支边”“上山下乡”的经历,都无法找出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有“值得敬佩”的地方。
说实在的,看到别人说“这代人”是“值得敬佩的一代人”,我们不仅高兴不起来;相反的,唯我们“这代人”因为经历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才有的——怅惘、辛酸、苦涩、无奈的复杂心情,在年轻人一句“值得敬佩的一代人”中化作了老泪纵横……
年轻人,不要说我们是“值得敬佩的一代人”!我们没有“值得敬佩的”地方!说我们是“值得敬佩的一代人”,是不了解我们“这代人”的苦难经历,还是认为我们当年的“响应伟大号召”的“政治觉悟”确实“值得敬佩”?——这是一个应该深省的问题啊!
我们甚至不愿回首“支边”、上山下乡的来路,因为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骄傲、值得自豪的东西可以给年轻人看。年轻人不知道、也难以理解:“支边”、上山下乡是“这代人”永远无法抚慰的心理伤痛,是“这代人”永远挥之不去的精神苦绪!在“支边”、在上山下乡中,我们“这代人”,理想破灭了,青春荒废了,汗淌尽了,泪流干了……
人过中年,用带茧的双手拖儿带女回到朝思暮念的故乡时,面对新的生活,我们不仅一无所有——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我们还一无所能呀!在边疆、在农村的经历,没有赋予我们在故乡重新生活的能力!但我们要吃饭,孩子要上学。回到故乡后的百般无奈中,我们又一次感到了当年在戈壁滩上、在穷山恶水间,曾经有过的“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
年轻人看不到,我们“这代人”的经历,我们“这代人”的作为,不仅没有什么可“值得敬佩的”地方;就是已经到迟暮之年了,“这代人”又有谁认识到年轻时“支边”上山下乡的荒谬?又有谁反思过为什么会拥护这种荒谬、接受这种荒谬、在荒谬的流风余绪中喊着“青春无悔”?
这里讲一个真实的故事:几年前,一个从青海回来的同学,一个从西藏回来的同学,两个“这代人”结伴到我家造访。年过花甲的老同学见面分外亲热。我把家里最好的酒拿出来招待他们。因为高兴,酒喝得多,话也多了起来。那个西藏回来的同学在醉眼朦胧中,用很复杂的心情对我说:“同学们中只有你闯得好!不过你得了当年政审不合格的便宜。”
文革前夕,国家在这个城市里招聘一部分援藏的知识青年。去西藏那里的工作是交通、邮电、银行及其他政府机关。那年月,这样的工作对“这代人”来说,不啻为去了从小就憧憬的“共产主义社会”。所以“这代人”都争先恐后地报名参加考试,急切地盼望录取。
我父亲在1949年前是商人。因为这个缘故,我虽然成绩优异,却名落孙山了,失去了援藏工作的机会。在当年这叫“政审不合格”。为此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处于痛苦的煎熬中。不过晚年却感到,当年因为“政审不合格”没有去西藏,对我来说,确实是“歪打正着”的一大幸事!几个当年援藏的同学,人过中年后,都带着微薄的工资全家又回来了。
这位从西藏回来的同学说我“闯得好”——其实我不过是一家企业的厂长,与那些靠微薄的工资维持生活的返城知青相比较,物质生活优裕一些罢了。实质上与他们一样,都是哈耶克说的“通往奴役道路”上的人。
那天与两个老同学酒酣中,畅言至深夜。彼此乘兴告别之际,我嘱咐他们:联系一下“支边”、上山下乡回城的老同学,一起聚聚。你们俩负责召集筹办,我负责最后买单。
两人很能办事,两周后几十个“这代人”中的老同学来到了一家大酒店。大厅里喜气洋洋,热闹非凡。不过,大部分人已今非昔比,几乎都认不出来了!可能因为是我“坐庄”的缘故,主持人提议由我“致开幕词”。没想到,我的“开幕词”一落音,在大家的热烈掌声中,两个中学时代的“校花”,在美人迟暮的夕阳风韵中登台,举手扯起了上书“青春无悔”大字的横幅,这时全场沸腾了!很多人不顾自己的年龄,老态龙钟地相互拥抱起来……
一直等到这些重发青春热忱的老同学们平静下来,我才在热泪盈眶中举起了酒杯,向在场的老校友提议:“为了同学们年过花甲的重聚,为了大家的健康,为了……”
其实我的“热泪盈眶”不是受场面气氛的感染,而是看着大家在“青春无悔”的横幅面前,重现四十五年前登上西去列车时那种“这代人”才有的热忱与兴奋,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四十五年过去了,怎么就一点长进都没有呢?我擦干了“热泪盈眶”,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难过,还是失望?是悲哀,还是可怜?是苦涩,还是无奈……
当地宴席有个风俗:酒过三巡、菜上四道之际,乃宴席的“重点时刻”,例如男女定亲时,男方家长都是在这个“重点时刻”把定亲钱拿出来给亲家。此时此刻,那位援藏回来的老同学又提议让我说几句话。我没有推让地在这个“重点时刻”站了起来,先敬了大家一杯酒后,便有点动情地说道:
“……我们这代人经历过什么叫挨饿,经历过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经历过支边、上山下乡。在戈壁滩上,在荒草地上,在烈日下的黄土地上,用两千年前就使用过的锄镰锨镢,重复着几千年不变的生产方式,送走了我们的青春,送走了我们一生中最好的年华!我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又回到了故乡。虽然我们仍然挣扎在社会底层里,但我们还是在年过花甲的垂暮之年走到了一起,坐到了一起。所以我要庆幸地和大家说:我们终于活过来了!”
此时的全场没有了刚才的热烈气氛,静得几乎能听到呼吸的声音。我指着墙上的横幅“青春无悔”继续说道:“青春无悔不属于我们这代人!我们的青春是应该悔恨的:我们的青春荒废了;我们的青春理想破灭了;我们的青春希望破灭了;我们的青春前途破灭了。我们带着青春的热忱与无限的忠诚,相信了一个天大的谎言,从此走进了永无作为、永无出头之日的苦难中。我们用满腔热血上演了青春的悲剧。至今,我们仍然生活在这个悲剧的阴影里。所以当同学们喊出青春无悔时,我真是欲哭无泪啊!我们怎能为上当受骗的青春感到无悔呢?如果说经历过苦难的青春是一种无奈的宿命;那么苦难过后的今天,只有看到造成苦难的历史罪责;看到我们自己曾经有过的愚昧。才对得起我们经历的苦难啊!才能从内心喊出我们最伟大的良好祝愿:希望我们的后代不再上演青春有悔的悲剧!让我们共同举杯,为过去的悲剧不再上演而祈祷吧!”
大家举杯后,都黯然坐下。先前的热烈与兴奋消失了。哑然无声中,四十五年前用无奈与绝望的目光与我道别的校花,走到我面前,用颤栗中的苍老声音说道:
“你讲得太好了!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面。”
在这个昔日的校花面前,我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她那有点混浊的双眼里,闪出一丝我曾经多么熟悉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