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缘

文 / 张白波

10/6/2020 7:03:53 PM

张白波,青岛人,版画家。曾任教于青岛六中。青岛画院副院长,一级美术师。曾获中国版画成就最高奖“鲁迅版画奖”。作品《载月归》《新月》分别获第六、七届全国美展银奖和铜奖,《小岛晨》《穿过栅栏》获第九、十二届全国版画展优秀奖和铜奖。

学弹琵琶,已经是文化大革命中的事了。

文革初期激烈的政治骚乱之后,是逍遥。没有任何理想,没有任何期盼,谁也不知道国家、民族走向哪里,谁也不知道自己将走向哪里——一片茫然。在那个大家都没有欲望、没有诱惑、没有前途、没有责任,只想着躲避灾难的时代里,好像反而一切都变得很轻松了(当然,政治投机者、政治野心家除外)。每个人都有充分的理由什么都不干,只要不触动政治,好像干什么又都可以。于是我学弹琵琶并动手制作了一个琵琶。

学生时代我就喜欢器乐,中国的弹拨乐器,什么三弦、阮、柳琴、秦琴、月琴等我都玩过,就是没玩过琵琶。主要是没有乐器,没机会接触。那年头民间很难见到琵琶,会弹的人很少,所以对琵琶一直怀有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向往。

终于机会来了。

大约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那段时间单身、经常在同学家玩。同班最要好的同学之一黄佳厚,也是当年九中乐队的成员,他正在学琵琶。太好了。

于是我千方百计找乐器,终于辗转从渔业公司业余宣传队那里借到了一个非常廉价的琵琶,虽然音色不佳,但是能用。同时,通过同学又认识了市歌舞团乐队的琵琶演奏员桑君。大约那时候桑君就是全市的琵琶高手了,毕竟是干专业的嘛。我们很快成为朋友,于是就开始了学琵琶的历程。

一个人能作自己非常想作的事是很幸福的。琵琶是我神往已久的乐器。无论是白居易的“大弦小弦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精微描述,还是敦煌壁画上反弹琵琶的优美舞姿;还有那《十面埋伏》的壮烈雄奇,《春江花月夜》的典雅幽远,早就使我对琵琶怀有一种神秘的美感。今朝琵琶在手,可以亲手抚弄了,能不兴奋吗?

琵琶真美。

琵琶只有四根弦,但却有着复杂的指法技巧。古往今来,作为民族音乐的主要乐器,琵琶积淀了丰厚的艺术内涵,其音乐语汇的丰富和艺术表现力的强度都为其他弹拨乐器所不及,可以说琵琶是中国弹拨乐的顶级乐器。琵琶弹奏很难学,好在我有其他的民族弹拨乐演奏基础,入门倒也不难。于是就怀抱琵琶不遮面地天天练呀——反正没别的事可干嘛。

与演奏其他弹拨乐器不同,弹琵琶须十指并用。别的技巧不说,单说右手,最基础的基本功就是“轮”,四个手指依次向外弹拨同一根弦,然后拇指向上一挑,这五次触弦时间须间隔均匀,力度一样,如此连续重复下去,均匀地弹奏出一个连续的音程,要达到分不出五指的区别才合标准。轮指看起来简单,可练好真不容易,就这一基本功,我不仅在琴上练,且时不时地扯着衣襟演练或空手五指翻花旋转。识者知我在练习琵琶指法,不知者以为半身不遂在活动筋骨是也。这时,我将琵琶的传统曲谱文武“十三大套”全部精心抄在了一个自制的大本子上。能弹不能弹且不说,单就说拥有这些曲谱,让我的本子里藏着这么多美好的旋律,而且这些旋律与我有关,就是一种满足。

学习器乐往往都需要“童子功”,从小学习,心手并用,方能掌握高难度技巧。在我这把年纪,显然已经来不及从头开始一步一步练起了——要是循序渐进,那得练到何时!于是遵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革命教导,“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吧。化而用之,就是在弹奏正曲的过程中同时练基本功,遇上什么技巧就顺便练这种技巧,妄求演奏和基本功在最经济的意义上获得“双丰收”。

于是我先弹《春江》(这是“春江花月夜”的简称,只有行内人才这么说啊)——这是文曲,那旋律何其优美典雅、从容委婉,像一幅古代山水画轴;我又弹《阳春白雪》——这是武曲,清脆跳荡、舒畅迂回,像激越欢快的溪泉流水;我弹《塞上曲》——幽怨悱恻,沉郁苍凉,仿佛在与古人怅然交流;我还弹《彝族舞曲》——让那悠长的引子,婀娜的舞姿,朦胧的夜色,缠绵的恋情随着揉弦和半轮在胸怀中缓缓流淌……,这些曲子我都敢弹。每只曲子里总有一些最优美最抒情的段落,我就先在这些地方下功夫。我自认为还有一定的艺术修养和乐感悟性,虽然手头的技巧跟不上,可心里有了,“得意而忘形” 、“未成曲调先有情” ,依然可以自我陶醉着。我自知力不从心,每只曲子就只弹那些优美的慢板旋律部分,一旦碰到快节奏、难度大的地方,特别是华彩乐段,断定是弹不下去、练不出来的,就放弃,不难为自己。至于武曲大套,像“十面埋伏”“霸王卸甲”之类,则只能望曲兴叹,不敢问津了。

借人家的琴总是要还的。正学在兴头上没了乐器怎么办?当时在中山路环球乐器店挂着一个最便宜的琵琶也要186元,在那年代,这可是个大额数字,是我整整半年的工资。想想半年不吃不喝不养家,去买一件乐器玩,那等于是患精神病!不可思议!

但我实在太想有一件琵琶了。

怎么办?自己动手做吧。

那年头,木头是稀罕物资,更不要说是特殊木料了,遇到的第一个大难题就是找材料。事情就怕有心人,功到自然成。同事大曹的亲戚在纺织配件厂当“革委会主任”,他们那里生产纺机錠子需要购进特种圆木,我就从他那里选了一棵很粗的槭树圆木,在轨道锯上锯出两块8厘米厚的宽板。这种木料材质很硬,且木纹甚好,据说小提琴的背板就用这种木料,虽比不上花梨红木,但可用。当时搞了两块,是怕万一一块做坏了,另一块好替补使用。

新料怕裂,回来后立即在两头断面上封了蜡,放在鱼池子里压上重物浸泡。泡了一段时间后要捞出来晾,晾一阵子再泡,反复几次须投出木浆来,木料才能定性,否则将来做出的东西要变形的。泡的差不多了,要干透才能使用。按说自然“风干”,最好,可那得几年功夫,谁能等得及。于是就冒险把木头就放在学校茶炉边烘着——得十分当心,须天天翻看,就怕干裂,若有一点裂纹就全完了。最后直烘到感觉干透了为止。事后想起来木头竟然没有裂,真是幸运!

这只是琴的背板料,还有面板料是梧桐木的,弦轴是紫檀的,“相”是牛角的,“品”和“扶手”是竹的……,各种料都得下功夫去找,不容易啊!记得当时拜托在屠宰厂工作的朋友想办法搞牛角,结果他没听明白,搞来一只大牛蹄子(牛脚),晚上在灯下打开,黑乎乎的,毛毛的,把在场的人吓了一大跳。

再说图纸,哪有图纸!借了别人的琴画出形状,定出尺寸“临摹”就是了。当时我住在学校宿舍,白天“革命”晚上就做琴。在地下室的木工房里,借用宋师傅的工具,一切自己动手。先用锯锯出大样,再用斧头剁出大形,凭着眼力和感觉,用扁铲一点点修整找正,最后锉光,呈一瓢形。外形差不多了,就挖内腔。内腔什么样?腔壁有多厚?不知道,凭感觉挖吧。一点点凿,一点点铲,没有任何机械帮助,完全用最简单最原始的工具,完全凭籍体力劳动,完全靠成功的愿望来支撑着,真是艰难啊!背板做成了,用木刻刀刻出凹边,裁出口,要装面板。面板要研缝拼接,接缝要刨得极精细,用热的骨胶快速粘合才行,这可是技术含量很高的活。然而这一切,我竟然都做到了。

外观还好说,内部结构呢?不可能把人家的东西打开看,没有任何人可以请教,没有任何技术资料。按常识这种发音箱当有音柱,我知道小提琴就有,可以从琴的F孔看到。可琵琶的音柱什么样,按在什么位置谁也不知道。没办法,我就反复在人家的琴上敲,听声音的虚实,再计算泛音的尺寸,凭着浅陋的物理知识来揣测判断音柱的位置。就这样,硬是把琴体做出来了。

说实在,直到四十年后的今天,我也没见过琵琶内部的结构是怎样,不知道音柱的位置应当在哪里。刚刚在互联网上查了查,才得知琴腔内应有两条横的音梁和三个音柱。呜呼哀哉!当时我怎么可能知道!一板之隔竟造成这么大的失误,这是历史的遗憾和悲哀啊。

至于琴上的附件弦轴、相、品和扶手等也都一一做出来了,都是手工细细打磨成的,地道而精美。不知道的东西没法做,凡是看得见的东西凭我的巧手和耐心会做得很好。那弦轴制作得十分规范精致,六棱带槽的紫檀轴顶端镶有黄羊木片和骨片,现在拿出来看,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是我亲手作的。当时工具极简陋,连个电钻都没有,琴头上插轴的那八个斜度微妙的洞竟然是用掏炉子的铁“火勾子”烧红了烙穿,再用小锉剉成的。现在想想,我是用倒退了几千年的原始工艺在苦苦制作啊,唏嘘不已!我为自己的专注和耐心感到骄傲,同时又不禁伤感。

琴,终于做好了,大约历时近两年吧。外观样式、油漆、色泽都很好。琵琶的琴头上都镶有一个很漂亮的传统纹样,我有不少的画画朋友在“贝雕工艺品厂”工作,可以请他们帮忙磨制一个精美的贝雕纹样配件,但是,——我实在没有耐心了,先用着,装饰以后再说吧。

终于有自己的琴了。

这个琵琶配上弦就可以弹了,弹起来,还不错,是琵琶的音色,只是声音稍闷了一点,可能是内腔挖得不够,背板厚了,另外毕竟内部结构有缺陷嘛。

做琴时,我曾经幻想:等哪一天有了自己的房子,月色中,我会在二楼凉台上抱琴弹奏,就弹《春江花月夜》。“夕阳箫鼓”“枫荻秋声”“洄澜泊岸”“渔舟唱晚”“欸乃归舟”——一节一节地款款而弹,琴声苍脆悠扬。我想,定然会有人在路旁驻足倾听……

我没有实现这个梦境,因为多年都没有住房,更不用说是有自己的带凉台的房子。再说,琴做好后,弹琴的兴致也大减了。不久,我把精心抄录的琵琶曲谱都送给了妹妹白珊,因为她弹的很快就比我好了。

我始终没有登台演奏过,因为我从来也没能练出一首完整的曲子,但是我并不遗憾。今生今世曾经怀抱过琵琶,曾经在琴弦上徜徉于悠远漫妙的音乐意境中,曾经能在几段旋律里与古人心韵幽会过,于我就很满足了。

2006年夏

附记

琵琶,一直是我的一个心结。事隔近40年后,我创作了一幅拓彩版画《唐诗—白居易•琵琶行》。

我在这幅作品里表现着——江水茫茫,荻花瑟瑟,月光迷离,美人初现。江面波纹,犹如琵琶“轮指”的连绵轻柔,苇叶错落,恰似琵琶弹挑的奔突跳荡。

沉浮于波光水色的诗句文字,驶入江心月下的小舟琴女,痕迹起伏之间,画里、画外的光影若实若虚,——既拓印出独特的版画趣味,更营造出意蕴无尽的美妙诗意。

也许,这就是我那未了的琵琶缘。

2015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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