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黄(四首)

诗 / 阿杰

6/7/2020 10:56:49 PM

苍黄

冬 开始变得沉重
走进弥漫的浓雾
风 发出憋闷的喘息
昨天 还在微笑
明天 已开始哭泣
若不是一厢情愿
为何走进苍黄

2017.12.16夜

理由

如果不是你说河水要断流
我怎么会就那样颓然出走
我记得说这话时你握着我的手
我记得你的声音在风中颤抖
我知道那句话你说不出口
或许我对明天不该有要求
那么多小伙伴总要有人走
我看到你好像泪水在流
我猜想在我走出去门的时候
你想不出什么留我的理由
眼看着寒冬走入了三九
斑白的发已然爬满你的头
你说我们以后还是好朋友
你说希望我能经常回来逗留
你会像过去那样陪我左右
我相信我们还会是好朋友
我知道没有什么分开的理由
我想我知道这世界哪有什么温柔
分开就分开吧没有什么理由

2018.1.19夜

他们和它们

它们 在黝黑的土堆里拥抱
他们看不到它们的头
它们也看不到他们的脚
终于 他们掘开了黝黑的土堆
他们看见了它们的拥抱
他们看到了它们在奔跑
它们对他们 大声咆哮
他们听不见脚下的喧闹

2017.12.13子夜

山景

灰暗的山坡上凋零肃杀
燕子,花丛和野草
到遥远的春天串门去了吗
山后的枫树林哭泣着
告别了山前的谷地
是投奔了春天还是秋天
背阴处的积雪
能不能熬过下一个寒冬

2018.1.16午后,长涧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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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娜(中篇小说连载之八·弗朗索瓦神父)

文 / 保罗

6/7/2020 10:54:13 PM

这个周末的酒会还是照例举行。
“加西亚”正在跟一位资深的议员谈他的生意。突然,迭戈·弗朗索瓦将军,也就是波什维亚军队的总司令,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伊娜马上明白,弗朗索瓦是喝醉了。
但她还是给对方报以微笑,极富魅力的微笑,当着议员的面前。
“哦,凯瑟琳,我们私下算是朋友。问题是,你现在能听我一句话吗?”总司令表情严肃地说。
“当然!”伊娜还是微笑着望着他。
对于这位军队的总司令,伊娜其实是有她的安排的。这位司令以前是一名主教,在波什维亚的上层德高望重。所以伊娜让他摇身一变成了军队的司令官。但这位可怜的神父,他甚至连开枪射击的经验都没有。所以对于他来说,无非是把身上的道袍换成了军装,但是骨子里还是神父的料。
从这一点上,足以看出伊娜的心计:因为这样一来,军队实际就变成她加西亚的武装了,而不是眼前这位稀里糊涂的神父。
“你想说什么,神父?”伊娜俏生生地望着“将军”,声音也娇滴滴地说。
“呃,我要说,”主教司令看来是喝醉了,“的确,凯瑟琳,你为了这个国家,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现在我们已经迈入了发达国家的行列。社会稳定,福利丰厚。岛上的两百万人民都在歌颂你的丰功伟绩。但问题是……”
“你到底要说什么?”“加西亚”忽然打断道,扑闪了两下大眼,“你肯定是喝醉了,我的神父!你不该喝这么多酒的!你本该禁酒。可是你最近喝酒越来越频繁了,喝得也越来越多了!”
“但是,我需要向您说明的就是,”神父喝了一口白兰地,“我们需要建立一个更文明的社会!这个国家,不该成为这个样子。它不应该成为毒贩子的天堂。这其实是地狱!”
“您看您,你肯定是喝醉了!”
“加西亚夫人,我尊贵的总统,听我一句话,我们不能只考虑肉体的满足,还有我们的灵魂!上帝会惩罚我们的!”
“灵魂!”
这句话触动了伊娜,因为“灵魂”这个词,她清楚地记得,最早就听说过,在哈里森·林博士的实验室里。
“哦,天哪,”伊娜忽然说,“灵魂!”
它忽然认真考虑起这个问题来。

伊娜还是偶尔地离开总统府,到海边的小镇去所谓的“找乐”。深夜的街道安详静谧,月光照在磨得锃亮的马牙石上发出幽冷的光,空气里偶尔飘过妓女与嫖客打情骂俏放浪的笑声。伊娜还是躲在路边小屋的暗影里,嘴里咬着一枝万宝路牌香烟。这时,一名戴着眼镜的男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是亚当,伊娜一眼就认出他来。
亚当这时已经喝得烂醉,勉勉强强能找到回宾馆的路。他手里拎着葡萄酒瓶,那条脏兮兮的领带已经垂到了腰际。头发也一个月没洗了,扑棱得像个卷毛鸡。昔日的博士已经风光不再,倒是跟波什维亚码头乞讨的丐帮差不多。这都是因为那场飞机上的邂逅,一吻定情!随着日子的推移,单相思反而加深了。爱情的魔力实在伟大。亚当非但没有离开这个小岛,反而把波什维亚的大街小巷翻了个遍。只为的是能找到美人。但是伊娜已经摇身一变成了波什维亚的女王。可怜的亚当被感情锁在了这里,每天只能靠莎当妮和雷司令打发日子了。
之前伊娜在总统府的阳台上看到过亚当。在加西亚夫人的望远镜里,这名来自斯坦福的大学生似乎在着急地寻找着什么,手里举着手机,手机上有伊娜的相片,向来往的人们和街上的店铺不停地打听。伊娜对此大惑不解。后来还是内务部长解开了谜团。
“呃,这小伙子八成是疯了吧,逢人就打听,”内务部长放下了手里的加西亚望远镜说,“是打听他的恋人吗?哦,多情的种子,肯定是迷上了我们一位姑娘!在我们的岛上。波什维亚是孕育美女的天堂!”
但那时伊娜根本就没有留意这事儿,因为它并不了解人类的爱情。
现在,在这个黑暗的街巷和角落,伊娜马上分析出:这个人是来派遣寂寞的。
它知道这个人是谁,但它并不考虑之前的交往,也不明白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它只考虑自己的目标。
“嘿,年轻人,不想乐一乐吗?只要三十美元,三十美元就成!”伊娜主动打招呼道。
亚当站住了脚步,看了伊娜一眼,当然他不知道这是伊娜,“哦,”他耸了耸肩,两手摊开了一下,这表示他没有钱。他没说话,他忽然变得伤感起来,可怜的痴情郎,面前的“站街女”让他想起了昔日的恋人。亚当举起葡萄酒瓶喝了一口,“哦,”他转向了妓女,“你要勾引我吗,你要跟我上床。可是你知道我是失恋了吗?还是失去了恋人?!我告诉你吧,我不会跟你上床的!只要三十美元,哦,好贵!但是我要告诉你,即便是三美分,我也不会跟你走的。哈哈,你这肮脏的东西!走开!我已经答应了我的恋人,我要把第一次献给她!”
这番话简直是演讲,是一封爱的告白信,被亚当大声朗读了出来,可惜伊娜听不懂。亚当说完了,继续哈哈大笑着,一边摇摇晃晃地沿着马牙石街道往前走着,咒骂声不绝于耳。一直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伊娜愣在了那儿。
这是第一次。之前没人拒绝过,而且都兴高采烈。从男人的眼神里——比如内务部长,伊娜获得的强烈信息是:那样是正确的。或者说,她的行动得到了人们——男人,积极的回应。那么按照她的逻辑,这就是正确的,是对的行为。
但是这次,她却遭遇了否定,并且从那些肮脏的字眼儿里——亚当那些骂人的恶毒的话里,伊娜马上判断出:自己的行为是丑的。
所以,当出现负面的或者说消极的评价时,伊娜的大脑死机了。
但她很快做出了判断,她需要验证一下。她把主教,也就是那位司令,带进了加西亚生前的卧室。
“哦,简直是亵渎上帝!多么令人恶心,这是一群狗和一群猪在一起!”主教司令在看到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后作出反应激烈,“哦,对不起,我要去厕所!”主教的脸色已经铁青,他忙不迭地跑进厕所把肠子都吐了出来。
“我需要告诉你:凯瑟琳,这不是总统应该做的。虽然你是一名女性,有着常人的需要,虽然你寡居多年。但是,我要说,”主教又跑回来大声抗议道,“你应该辞职,必须辞职,这是丑闻!叫人知道了,全波什维亚的男人都会起来造反的!”
只听“砰”的一声,神父还没有把话说完,后背就被重重的袭击了一下,他倒在了地毯上。
是伊娜,手里举着一个葡萄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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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西游

文 / 阿占

6/7/2020 10:52:07 PM

那一年的春天,徐宗兰更老了,看上去皱巴巴的,像一块缩水严重的亚麻土布。阳光斜打的下午,她在西窗前挪步,映在墙上的影子歪歪扭扭。

夜里,她时常辗转翻身,每翻一次都要深深地叹一口气。在德式老宅的高高屋檐下,一声又一声的叹息,沿着四壁飞来飞去,冲撞着,也匍匐着,构成暗黑的低音区,只等微曦透亮了,方能渐渐平静。

“叹什么气?”

“梦见你爷爷了,带着我和你姑去永安大剧院看戏。”

“看什么戏?”

“白蛇传,断桥,旦角折子戏……你爷爷都走了三十年了,怎么还不来接我?”

90岁以后,四世同堂的徐宗兰时常责备自己活得太久。她并不给人添麻烦,诸事自理。后辈尽孝、体面、平安,她却找不到生命的愉悦了。白天,她总是自顾自地,在太阳下翻一本小人书——《西游记》。翻累了,就趴在西窗台上,望向越来越看不懂的世界。

除了频繁地提及祖父,照片上那个昂面倨傲的大男人。“他们的关系并不好。”姑妈偷偷地告诉我。祖父走的时候,我才四岁,记忆不深,他的一切,几乎都源自徐宗兰的描述——他来自不为我所知的胶县古城,来自遥远,来自徐宗兰极力掩饰的蹩脚的婚姻生活。

祖父排行老四,人称四爷。家道如火中天的时候,在胶县古城南,祖父的父亲老太爷挣下了一百间瓦房30亩地,有金条有银元,一水儿的梨木家具。老太爷是独子,读私塾,习武术,考出了秀才,写得一手绝妙小楷,并留下《诫子书》作为世代家训。他略懂德语英语,竟然在德国人登陆以后,做了胶县第一任牧师,后入《胶州史志》。老太爷生养了四个儿子,四个爷,据说都颇有仪表。人称四爷的祖父,读的是教会中学,响当当的小号手,17岁考取了齐鲁大学。可他命运不济,那年,老太爷重病不起,二爷又吸上了大烟,恰逢战乱,家道瞬间衰落,读书这事也成了泡影。

胶县古城经历了晚清和民国的风雨,城墙一片一片地坍塌,衰败、颓废的气息不可遏止地萦绕其上。男未娶女未嫁的时候,祖父是没落人家的四爷,徐宗兰是大户人家的六小姐。他们26岁晚婚,老姑娘病怏怏的,陪嫁却雄厚。老太爷出殡的钱都是徐宗兰回娘家要来的。即便如此,她也没能改了丈夫的爷脾气——祖父暴躁、严肃、不问家务。

从我记事开始,徐宗兰一直都在厨房里忙碌,系着旧衣裳拼凑缝制起来的百纳图一样的围裙。她矮小,精瘦,力气却超乎异常。一只大号的钢精锅,里面装满了粽子和鸡蛋,水线逼近了锅口,被她一个人轻松地从地上搬到灶台上,数个小时之后,又从灶台上搬下来——那恰恰是粽叶、糯米、红枣、豆沙以及鸡蛋的香味蒸腾而出飘满半条街的时候。

祖父走了以后,徐宗兰才真正掌握了家族的话语权。日常打算、三餐内容、年货储备,她说一不二,且不必再看男人的眼色行事。她把每个房间的钥匙拴在一起,挂在腰上,在我童年的认知里,那是一种权利——当她把钥匙捅进黑暗的孔道,精密起伏的金属齿边在内部摩擦、转动、咬合,粗大的锁扣有力地弹开,咔哒,那种声响神秘而无所不能。

老房子西北窗外有块空地,朝向不好,不规整,没人理会。徐宗兰沿围墙种了不计较光照又可以吃的植物,香椿、扁豆、无花果,很快有了起色。早春的头茬香椿芽和鸡蛋一起炒,后面的用粗盐腌了,切成香椿末,拌老豆腐。仲夏的扁豆被切成丝,与青红椒丝、肉丝、香菜一起炒,再做上一大摞烫面单饼,卷着吃。菜要早点炒,不怕凉;饼要早点蒸,也不怕凉——太阳当空燃烧的中午,筋斗的饼卷着微辣的菜,再来一碗红灿金黄的西红柿蛋汤,便是夏日里最简单滋润的家常美食了。至于那棵无花果树,它的青春期与我的青春期叠加在一起,我上初中的时候,它的旁逸斜出已经相当惹眼。秋初结满神仙果实,绿里藏着胭脂红,甜糜的气息覆盖下来,久久不散。

立冬节气一过,徐宗兰开始腌制各种咸菜:雪里蕻、五香萝卜条、豆豉、疙瘩头、辣芥菜。在违章搭建的厨房里,沿墙摆着好几个咸菜缸,粗胖,矮圆,容量却比想象中要大出许多。徐宗兰备料,劳作,等待——那种等待之后的感觉,无异于煅烧陶器出窑的一瞬。

从春天到秋天,再到微凉的风从地平线那端吹起,徐宗兰从不放过大小时令。清明、端午、夏至、中秋……一边说着典故,一边巧手回春。那种时候,我眼里的她,是个女版灶王爷,灶间的一切都臣服,都熨帖,都是她的人生道具。少年蒙昧的我每每从徐宗兰的节令美食中记取了民间故事。它们像是由成千上万颗微粒所构成的不断的骤雨,从四面八方袭来,而我,幸福地迷失其中,最好一辈子都出不来。母亲忙于教育工作,是个严苛的职业女性,关于母性的慈爱细密,几乎都是从徐宗兰那里获取的。

徐宗兰老年几乎没有朋友。丈夫、兄妹都走了,楼下的老姊妹和隔壁院子里的老姊妹也走了。她总说:怎么整条莱阳路就剩下我了。幸好她还有两个老熟人,收破烂的中年胖子、磨剪刀的黑老头。徐宗兰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通过口音互认了老乡。收破烂的每周二下午都会固定来一次。徐宗兰会把牙膏皮、旧报纸、散了架的盒子、干燥的桔皮、铜、空酒瓶和罐头瓶……这些生活中抖落下来的皮屑、这些消费之后残余的部分、这些隐匿于家庭各个角落的时光退伍者,聚拢一起,去争取最后的意义,换回卷皱的小额钞票。徐宗兰收起毛票,我得到全部硬币──这让我曾期望所有的金额最好都以硬币兑付。

磨剪子的黑老头半个月来一次。他的吆喝抑扬顿挫,“磨剪子嘞,戗菜刀……”徐宗兰放下手中活计,拿着家把什应声而去。黑老头必定正坐在那里磨着什么,浊重的黄浆顺着磨石边缘流下来。这两个人都是徐宗兰的老乡。谁来,徐宗兰就站在院子中央和谁用家乡话拉呱。九十年代的天空总是晴好透蓝,蓝天下,是错综的晾衣绳织成的生活地图。他们浓浓的胶县腔在晾衣绳上跳动,回旋。

“五步三座桥,还在吗?”她问。

“早就不在了。”他们说。

收破烂的与磨剪子的从来没有碰上,也不认识,答案却完全一致。徐宗兰离开胶县城已经半个世纪了,再也没回去过,娘家那边早就没人了。即便如此,她仍对他们的答案将信将疑。

一块梨花木,团扇的形状,上面嵌了镜面,镜面四周环绕着极细密的雕花,这是徐宗兰的镜子。徐宗兰在世的时候,镜子始终悬挂在五斗橱上方,每个天光放亮的清晨,模糊的镜面用来映出岁月的褶皱。徐宗兰在这面镜子前自语,都是调子,都是唱腔。她说,当年西施以水为镜,在溪边浣纱弄妆,女儿情意流水悠悠;赵飞燕以风为镜,船头俏舞,迷折了君皇的腰。她唱,王昭君以月为镜,手持琵琶,轻吟出塞曲;杨玉环以花为镜,羞煞花容,从此君王不早朝……

忽然有一天,徐宗兰再也不照镜子。“自己都不愿意看自己了。”

徐宗兰生命中的最后两年,跟我住在一起。我熬夜赶稿的时候,她还能冲泡一碗藕粉端到我面前。先用凉开水把藕粉调匀,再用滚水浇注,满屋子的荷香缭绕。徐宗兰不出所料地扯到了祖父那里——这藕粉不错,有桂花,跟那年你爷爷从杭州带回来的一样好。

“那年是哪年?”

“就是我嫁到王家的第三年。”

属于她的最后一段夏秋交接的日子,天气特别热,知了也唱哑了。那个上午,正在书房里写作的我,听见阳台上一声轰然倒塌,我扑身而去,但见到处都是阳光的高音阶,麦芒一样闪着刺眼的光。徐宗兰倒在一片白茫里,手边是翻了一半的《西游记》。救护车到来之前,我静静地握着她的手。我看见她在太阳下透明起来。她的眉毛都白了,头发如雪,她的皮肤还是那么好,个头更矮了。

徐宗兰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一周后,她真的西行去了。只记得那天的知了叫得特别嘹亮,整齐划一,好像在为徐宗兰壮行。

清明扫墓的日子, 天上有行走的云,有艳丽的风筝断了线,那是天上。而人间的四月天,滨海特有的潮湿在气息中流动,夹杂着不知名的花香。二十几口人因为血缘相亲聚拢起来,唏嘘,感怀,或哀愁,或喜悦。

每次扫完墓,家族上下都会进入踏青聚餐环节,在阳光下分享祭祀的食物,据说吃了以后便可以得到祖父母的保佑。穿过一树一树的花开,在人间,真好。可徐宗兰为何会活够了呢?她的终极理想就是尽快去另一个世界。

直到我发现了“有限性”这个富有哲理的神学术语,才理解了徐宗兰的急于离去。生命美好,恰恰在于它的有限,有生有死,有始有终,徐宗兰原来活得如此明白。

徐宗兰西行之后,我经常梦见她开锁的声音,咔哒,如此精准而玄妙。一声,一声,一声声。徐宗兰清朗而整洁,是她六十多岁的模样。我不停地问,不记得问了什么。随后便响起了滴水的声音,钻石般纯粹。

原载 《散文百家》2019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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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起致死人命案(纪实连载·上)

文 / 杜帝

6/1/2020 10:43:50 PM

一个老政法记者的采访手记

“看着自己的弟兄进去了,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四方公安分局的小刘说。
他说这个话的时候,青岛市检察院的警车就停在四方公安分局的外面。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儿,想接他的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脑海里突如其来跳出“兔死狐悲”的成语来。
的确是兔死狐悲,同病相怜啊。眼瞅着都是干公安的,却被检察院给带走了,还不知要怎么判,起码得弄个三年五年的吧,饭碗丢了,制服脱了,专抓罪犯的人成了被人抓的罪犯,你说这反差有多大?
小刘神色慽然。
我说:“怎么就把人给打死了?”
小刘说:“唉,干我们公安的,谁不想立功受奖?上边老催促破案,破不了,还要扣奖金,我们不急?再说现在的罪犯越来越狡猾,你不来狠的,他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
小刘悲的“死兔子”是他们分局板桥坊派出所的,这个所的民警在审讯犯人的时候,把犯人打死了,东窗事发,检察院下来调查,那天派出所值班的副所长和搞刑讯逼供的两个民警被刑事拘留。

小刘是四方分局秘书科的,整天同我们新闻单位打交道,对我们说话也不见外,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材料,给我看。“济南一个法制报的记者写了篇内参,可把我们弄惨了,上边派人来调查,说惹起民愤,其实哪有什么民愤?不都是记者鼓噪的?”
小刘也不怕“物伤其类”,抨击记者时也不顾及我这个老记者的面子。
我拿过内参看了看,这个济南的法制报记者是这样写的:“青岛板桥坊派出所在审查盗窃嫌疑人时,主观臆断,认定嫌疑人(山东郯城农民)是青岛某大案要案的作案人,在审讯时刑讯逼供,大打出手,造成嫌疑人全身多处重伤,后来嫌疑人被送往医院后死亡……”
我问:“他们把嫌疑人当成哪个大案要案罪犯了?”
“一开始以为他是郯城帮的,我们上个月破获了一起团伙盗窃大案,全是一帮郯城农民,他们以收废品为幌子,偷工厂的电缆、轮胎……”
小刘曾专门写过那个案子,我也在《法律与生活》节目报道过,那帮郯城农民确实无法无天,连工厂的车床都敢偷,最后认定的赃物价值几十万。
这个倒霉鬼正好是郯城人,四方分局以为抓到了漏网之鱼。不过,即使他真是一个小偷,对这样的案子,还至于用重刑吗?
我说了心中的疑惑,小刘说:“是啊,按说我们的民警不会下手那么重,可是这个农民的情况不一样,在他收的废品里,我们发现有几块手表。手表,使我们的民警想到了一件惊天大案!”
“哪个惊天大案?”我问。
“亨得利案嘛!”小刘说,“你忘了?咱青岛的恶性杀人抢劫案件,两年前,中山路上的亨得利钟表店,被人破门,杀了值班员,抢劫了价值几百万的名牌手表,案子至今没破?板桥坊所里抓的这个农民,虽是收破烂的,可手表怎么能算是破烂?我们民警就联想到亨得利钟表店的案子了,还不猛审?如果是那个案子,我们可就立大功了。”
我明知故问:“结果不是?”
“操!弄错了!那个农民犟,我们的民警也犟,打了几下,打重了,人死了。”

我心里想,你小刘还挺会说话的,打了几下,打重了。恐怕没有几十下或几百下,不动用刑具器械,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不会被打死的。
我又翻了翻那份内参,上面写道:“……40多岁的农民,一家老小全靠他在青岛捡破烂、收废品为生,他被公安民警暴打致死,一家人陷入悲痛之中,目前全家人生活极度贫困,村里农民正筹划上访,社会不安定因素已经形成……”
我不知道这个记者写的内参是反映民警打死人,还是借这个事件来反映农村目前存在的上访情况,不过,照他这么一写,上面领导不“麻爪”才怪哩!咱们国家的各级领导,最怕的就是把事情弄大,引起骚乱,一旦“上头”追究下来,他们吃不了得兜着走。
我估计,这个被打死的农民,家里或者村里也有一定的势力,不然,他们怎么能想到,并且找到了记者?凭记者这么一搅和,派出所或者公安分局想悄没声地“压”下去,也不是那么容易了。
我突然忍不住想笑,又怕被公安局的朋友引起误会,以为我是幸灾乐祸,所以强忍住。我想笑的原因是我想到了一句说记者的成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认识的一个企业老板有一次在酒桌上说:“我们搞企业的都知道要‘三防’,‘防火防盗防记者’。你们他妈的记者满街窜,三天两头跑企业来拉广告挣提成,我们躲都躲不及,特别是广播电台的,好像被广告逼急了眼,不给钱就赖在办公室不走,真草鸡人。”
我当时反驳他说,那你把拉广告的撵出去不就行了?企业老板解释说:“撵也太不礼貌了,万一他利用记者的权利胡乱给你曝光,你不吃亏?”
我说就是,你和记者交朋友没有亏吃。
老板苦笑:“哪里,除了咱们多年的老朋友,我近几年还真不愿意和记者打交道。”
我问为什么,他说:“交那么多记者朋友有什么用?他可以利用职权给你写吹捧文章,可那些吹捧文章谁看?报纸连版累牍的都是,净些唱赞歌的,人们都腻味了。老百姓稀罕那些批评曝光的,真发了批评稿子,还真能引起反响。所以说,你们记者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细想想,我这个老板朋友说的还有一些道理,当时,我们为此在酒桌上议论了很久。

我离开四方分局以后,心里一直惦记着派出所民警打死人的事儿。这天我给秘书科的小刘打电话,问郯城农民的事儿是怎么处理的,小刘说:“人死了不能复活,我们只好给他们赔钱了。”
我问准备赔多少,小刘说:“省厅过问了,咱们市局也挺重视,估计少不了,得拿个七万八万的。”
我又问,如果省厅不过问,或者市里没有那么重视,这个郯城死亡的农民能赔多少钱?小刘说:“按照正常,打死个人赔个三万五万的就不少。以前都是这样,这次,全是你们记者惹的祸,一个内参把上边惊动了,我们也只好高调处理。”
其实我知道,让公安往外掏钱可不是个容易的事儿,公检法是抓人治人的,进钱可以,出钱很难。去年某区检察院抓了个老工程师,说他受贿,审了不到一宿,老工程师突然犯病死了,家属到检察院去讨“说法”,检察院说老工程师是自己犯病,与审讯关系不大。家属提出验尸,检察院百般搪塞,最后给老工程师家属几千块钱了事。后来我听检察院一个老战友讲,幸亏那个老工程师的家属没再追究,若真闹腾大了,这个区检察院很麻烦,因为那个老工程师进来的时候好好的,死的时候身上伤痕累累。

有些事情非常滑稽,四方公安打死人的事还在处理当中,市南这边又出事了,真是一波未平另波又起,按下葫芦起来瓢。
这天我在办公室编辑《法律与生活》节目文字稿,电话铃响了,是一个电台听众打来的。他说:“你是电台法律节目吗?我向你们反映个事儿。市南公安八大峡派出所把一个妇女打死了。”
我一惊,忙问是怎么回事,对方说:“我经常听你们的《法律与生活》节目,你们有时候还为老百姓说点话……”
我忙说:“哪里哪里!节目办的一般,请多提意见。”
听众说:“有一次你们请律师在电台回答听众问题,我还打进去热线,为我家分房子的事儿。那是《律师解答》,还有《每周一案》也可以,我们挺愿意听的……”
我有些焦急地:“你刚才说派出所打死妇女,具体情况是……”

“哦,这是昨天晚上的事儿,八大峡派出所的一个警察喝醉了酒,看路上一个农村妇女不顺眼,把这个妇女抓到了所里,用电警棍把妇女砸了好几个小时,妇女肝脏破裂,大出血,今天凌晨被拉到医院抢救,我看够呛。你说,他妈的现在的警察是怎么回事?一弄就动手打人,无法无天了?我建议你们《法律与生活》节目给他们曝光……”
这个听众在电话里有些激动,我只好打断他的话,我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这事儿确凿吗?”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有些着急地说:“我怎么能骗你们?这事千真万确!我嫂子是山大医院大夫,她还参与抢救来着,你可以到八大峡派出所去调查。哎,你们应该给他们曝曝光,你们法律节目还说点真话……”
我心里苦笑,我们节目也没有多少真话,就是回答点老百姓的法律疑难问题,报道些案件罢了,警察打死人,市政法委不发话,哪个新闻媒体也不敢吭声。这些内幕情况我不便同这个听众说,只好对他的信任表示感谢,说我马上就去了解一下情况,具体怎样报道,现在还不好说。
放下听众的电话,我马上给市南公安分局局长打电话,我和市南分局一把手胡局长很熟,直接把电话拨到了他的办公室。
电话铃响了很久,没人接。我只好打秘书科,秘书科的民警小苟接了电话,他和我很熟,问我有什么事儿,我说我急着找胡局长,小苟说胡局长在医院里,我问在医院干什么,小苟说,昨天晚上八大峡派出所打伤了一个人,正在医院抢救,胡局长从昨天凌晨到现在,一直靠在那儿。
看来听众反映的事属实了。我问清在急救室,便放下电话,匆匆赶到了青医附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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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崂山

文 / 韩嘉川

6/2/2020 2:41:39 PM

“千难万难不离崂山”,这是过去我外祖父说的话。那意思是说崂山是一块风水宝地。小时候光听说崂山多么多么好,那时候交通不方便,也不时兴旅游之类的事,所以很难有机会去崂山。姐姐倒是去过,她是去为一个药材单位挖草药,她学校里的一群女孩子都去了。挖一斤草药给一分钱,那时候钱好使,同时也是逼着女孩子拼命干的手段。姐姐回来后,她挣了多少钱我不知道,但是她说在北九水用河里的水洗头,那头发就再也扎不拢了,因为太滑了。
崂山的水好,这是世人皆知的,譬如崂山矿泉水,青岛啤酒等等,都是依靠崂山的水打天下。我刚参加工作时干搬运工,整天在大卡车上面,栉风沐雨全不像个正经人样儿,走到哪里人家都躲着,可就是有一样好,能乘着卡车到处去。那时普通工人谁家要运送点儿沉重的东西,路途远一点,就求助
于单位的卡车司机,因此卡车司机在那个时候很吃香。一位老家在崂山脚下的同事往家里送煤,他想尽了一切办法巴结司机,不时送上一根烟,或到司机面前说说话,后来司机说不好意思,就给他送去吧。
那大抵是快到春节的时候了,茫茫四野上,有越冬的小麦深深地绿着,更多的是光秃秃的田野。没遮没揽的风一个劲的往身上吹,虽然有单位发的棉衣,但那风依然如亿万颗针刺一样透了进来。渐渐的那路瘦了起来,那位同事兴奋地告诉我,快看,到北盘了。
进崂山须得经过十八盘,进北九水的十八盘十分险要,路面大都是沙土路,其中到了转弯的地方才有石条铺就的部分,那位同事说,这都是当年沈鸿烈在这里铺的。
沈鸿烈是国民政府时候的青岛特别市市长,他对于青岛市的市政建设做出了贡献,因此老青岛人一直在念他的好处。其中包括将崂山北九水风景区进行了建设。汽车经过七折八转之后,觉得大概差不多了,就问同事,到了吗?同事说这是外十八盘,还有内十八盘……
内十八盘更险要,巨石垂在路中间,道路多是绕着各种不同的巨石转,而另一边就是深深的峡谷,就想司机若稍不小心,我们摔下峡谷必粉身碎骨无疑。在山外的时候路面上还没有雪,进到山里时到处都是厚厚的白雪。
汽车慢慢腾腾地前进,就怕稍有不慎出事故。
及至到了那位同事的老家时,天已经擦黑了,他家那个村子在一个不起眼的山坳里,房子都是拣了背风处建的,因此打眼看上去,没有几户人家。
这就是崂山了吗?
不是,到崂山还得走这么一段路。到了这儿算是到了崂山脚下了,从这儿上去就是北九水了。过去听老人说北九水环境多么优美,可这山路竟如此险要,可见美好的东西要想得到是需要付出冒险的代价的。
在那同事家里吃过了晚饭,饭菜是山里风味,薯干酒就以山里人的热乎劲儿,别一番情趣。肚子里热乎乎的再上路时,一片明晃晃的月亮地儿,抬头却见不到月亮,高高耸立的山影儿倒是清清爽爽地显了出来,像一位老人披着斑斑驳驳的棉袄,在向远处张望,圆圆的月亮在他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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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节歌什(五首)

诗 / 文健

6/1/2020 10:05:44 PM

儿童节示各年盛朋友珍惜好时光

往昔六月一,集队欢歌响,
家贫共分一粒糖,心如蓝天白鸽翔。
如今六月一,哑哭头发苍,
惭愧仰天看太阳,流泪推说眼伤光。

六一答友短信

昔年六一颇惆怅,不愁穷苦愁太阳:
夏日之日昼夜照,皮燎起泡反说凉;
肃反反右大字报,批斗辱骂是平常;
夏令营时最心碎,出身不合不得往。

六一儿童节祝友人儿孙快乐

蚕该吃饱快快睏,尔不睏去丝将尽。
但愿父亲切门毛,安然长眠休起身。
中国民重物生物,地球村鄙人整人。
你儿我孙别忧虑,欢歌六一乐无垠。

六一合中西乌鸦传说歌

往昔六一礼太阳,安知太阳一群乌。
飞鸟只堪仰首看,余色苍生满目绿。
今天已有航天梭,万里长征可鸟俯。
这个巡天那个栖,只为乌雏谋幸福。
六月一,儿童舞。许你舞爆乌衣巷,
莫将中国儿童明天早餐偷到外国去。

櫽栝克雷洛夫寓言为儿歌

挡日晒,遮暴雨,繁繁茂茂橡树矗;
橡实丰硕坠不住,树下吃壯嗨角猪。
吃饱撑的无事事,立个敌对为凝聚。
聚帮立敌要立谁?竟选恩公大橡树!
同志们,齐拱土,拱翻橡根日日曝,
根翻方可获松露,斗敌掩盖耻辱柱。
六月一,宜大补,大嚼松露力有余,
私生豚儿二百五,信它不会拱出俺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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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渝川诗草(组诗)

诗 / 陈力

6/1/2020 10:41:43 PM

以下所写,所摄,所言……我在远行路上所感。
请注意,这些文字虽然也排列成行,但它们不是“七律”更不是“七绝”,只是一些很随意的“打油”。
家里的书架上摆着一本书,名字赫然——《再不远行就老了》。作者王泓人。年龄23岁。

假若,再不远行——

我知道 假若再不远行
我们就真的老了
我不愿意 让生命之舟
就这样
默默沉寂在一个港湾
挑选一个喜欢的日子 启程吧
我要再次远行
去看看
梦里的那片
蜀水巴山
……

匆匆武汉

在武汉逗留了仅仅一天时间,幸得有朋友引领,但还是行色匆匆——临别前,忙里偷闲又去吃了正宗的蔡记“热干面”。

行色匆匆 行色匆匆
只有 短短的一日啊
容我在三镇穿行
东湖、武大、户部巷
一睹租界 轮渡中
临别老街寻小吃
热干面前喜盈盈

三峡人家

江若玉带云若纱
三峡深处有人家
斫柴捕鱼饲鸭鹅
闲来竹楼绣春花

入川·看三峡

一别巴蜀二十年
今日再入川
峨眉秀 青城幽
九寨海子别样蓝
最爱江轮悠悠走
得以闲来看画卷
……

重庆印象一组

棒棒 美女 辣子红
楼舍错落半空中
最是江畔夜色美
薄雾轻笼万盏灯

重庆“十八梯”

不论到了城市,最想看的就是这个城市的老街
巷、老建筑……令人遗憾的是,当下的老建筑
已经越来越少了……万幸,重庆老街区“十八
梯”还尚存一隅。

千城一面楼林立
莫论东中南北西
难得渝州存一隅
人间烟火十八梯

题“大足石刻”

可是因为你的偏远闭塞
大足 你才有幸
躲过了那场祸灾
天怜中华
狂飙过后

一颗幸存的沙砾
你的美
竟让整个世界惊呆!

磁器口印象

青砖青瓦青石级
老巷深深人济济
磁器口里幌子红
陈家麻花好生意

成都锦里即景

安逸城里寻安逸
游罢武侯 游锦里
闲耍最是此处好
小吃百样亦称奇

宽窄巷子印象

宽宽窄窄旧街巷
万家店面万家样
灯红酒绿青瓦舍
锦官城里看时尚

“九寨的海子”

千里万里走来
九寨
我就想来看一眼
你的水 你的海……
看阳光下
那一湾湾碧绿 瓦蓝 橙黄……的水
是如何幻化出
那迷人的
千般瑰丽
万般色彩……

峨眉山印象

峨眉 我来看你
不仅仅是为了还愿

我更想看的是
二十年里
时常飘进我梦里的——
那片绿 那座山
那层层迭迭

遮天蔽日的绿啊
绿得让人心颤
绿得让人目眩
……
走进去

我就不想再出来了
你的万顷碧涛
已经深深植入了
我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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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大师的思想缺憾

文 / 祁萌之

6/1/2020 9:33:00 PM

不少读者对批评胡适等民国大师(见《何曾有过铁三角?》)的说法,表示难以接受——民国大师毕竟谱写了中国现代文化史辉煌的一页。其实文章中的批评仅是批评,并非是否定。何况其中的批评不过是轻描淡写地触及了民国大师“未竟”的那些方面,丝毫无损民国大师的形象。大家的反对声可以理解:都不愿损伤自己心中刚刚树立起来的民国大师的形象。这个现象说明在没有大师的时下里,人们向往大师、呼唤大师。其中暗含的对目前学术界没有大师的不满情绪,自不待言。
实际上不同意批评民国大师的人们,没有经历民国时期,对那代大师的了解大都是道听途说。所谓的反对,都是一种良好愿望的情绪表达。并非是对人、对社会、对历史、对文化的学术研究后的思想判断。但是对学术问题的看法,与对科学问题的看法都是一样的:必须持有不可或缺的理性——只有以事实为根据、以逻辑为准绳,才可能发现事物的“本来面目”。才可能发现真理!
人们只会讴歌民国大师群星灿烂……就像后人只会赞叹先秦诸子百家时代: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轴心时代”云云。对这个诸子百家时代倾注了无尽的赞颂之情。
然而“赞颂”中却鲜有人看到:决定了秦汉以降中国历史社会走向的先秦文化,仅是农业文明社会的“齿轮与螺丝钉”,没有提供历史赖以进步与发展的任何思想资源!先秦后的中国在农业文明社会里停滞不前两千多年,不是个很发人深省的历史现象?秦汉以降持续了两千多年的农业文明社会所以最后出现转机,所以有了1840年以后的进步与发展,都是学习先进文化的结果!按照这个思想逻辑去认识民国大师,后来历史中的人们,难道不会感到仅仅讴歌民国大师,是远远不够的?他们那些“未竟”的方面,才是今人最应该思考与研究的何等重要的问题所在!
那么,这些“未竟”方面都有哪些内容呢?下面谈谈这个问题。

(一)民国大师中虽然有很多人是美国哲学家杜威的学生;但没有一个人把杜威哲学中的核心思想实用主义传播给中国人。这些大师没有发现杜威的实用主义思想,对中国人所具有的多么重要的启蒙意义;以及在“三千年未有之巨变”中,杜威思想对中国人的基本价值观的“更化”所具有的重大引导作用。
杜威认为任何真理意义上的理论都必须能解决实际问题,都必须有实际效用。真理不是空谈出来的,真理必须是经验过的,必须是经过实践检验的。所以,不是经验的知识是不可信的;不是经过实践检验的理论是不可信的。杜威的这个思想具有重要的普世意义。特别是十九世纪的欧洲乌托邦思想家的理论一度流行的时候,杜威思想不啻为防疫苗:杜威提醒人们注意:任何拿未来说事的理论,不管怎样宏伟壮丽,都是不可信的。如果把拿未来说事的理论付诸实践,只能给人类带来灾难。杜威进一步指出:所有的真理都应该是对经验的总结,而不是对未来的描绘!
然而事实上,那代大师几乎没有人真正掌握了杜威思想的精义。从那代大师的著作及其社会实践活动中都可以看出,他们并没有从先进思想的角度深入认识他们批判的东西。更缺乏用杜威的实用主义思想眼光认清拿未来说事的革命所必有的弊端。这一点从那代大师的学生出现的革命崇拜更可以看出来。

(二)那代大师对兴起于清末的中国现代教育(数理化等的分科专业)做出了重大的历史性贡献。这是已经载于史册的,这里不必赘言。
遗憾的是,从蔡元培到潘光旦,从晏阳初到陶行知,这些如雷贯耳的中国现代著名教育家,没有一个人完善出教育的根本宗旨是什么!他们虽然都知道教育的根本宗旨是培养人的。但人是什么?培养什么样的人?却都语焉不详。蔡元培的美育代替德育,不无道理。却仍然是教育在道德意义上的方式方法问题。并没有解决教育的根本宗旨人的问题。潘光旦对清末民初以来的中国教育,普遍出现功利主义的思想倾向,感到义愤填膺。他向教育界疾呼:“教育是培养健全的、完整的人”!但潘光旦并没有对什么是“健全的、完整的人”,做出让人信服的解释。他的“位育”思想其实是孔孟教育的现代翻版。虽然不无实践价值,却都是实际生活上的生存“技巧”。并没有解决什么是“健全的、完整的人”的问题。
至于晏阳初的“文字教育,艺术教育,生计教育,卫生教育”,都是教育教学实践的具体内容,并未道出教育的根本宗旨——培养什么样的人?
陶行知的全部教育思想是“教、学、做合一”,也属于教学实践范畴的东西,并不触及教育的根本宗旨培养什么人的问题。
民国教育家虽然大都有西方留学的文化背景,但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都没有走出中国传统教育的根本宗旨是培养有道德的人这个基本立场。仍然是从道德出发,又以道德为归宿的教育思想。这是那代教育家共同的思想局限。他们没有提出、也没有解答:教育到底是以人为先呢?还是以道学家制定的道德律条为先?由于这个问题没有解决,后来的教育堕落为工具化的培训也就不足为奇了。那代大师在教育的根本宗旨上为什么未能解决人的问题呢?
那代大师虽然绝大部分都有留学基督教文化世界的背景。却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基督教文化!
有人说胡适曾经皈依基督教,后来又脱离基督教了。这个问题不讨论。从胡适一生的学术生涯可以看出,胡适并不了解基督教文化。未能了解基督教文化,是那代留学欧美归来的大师无可挽回的精神损失。
纵观人类屈指可数的几种文化可以看出,只有基督教文化对“什么是人”做出了最真实、最全面、最深刻的解释!当然基督教文化对什么是人这个根本问题的认识,并非一步到位。而是经历了一千多年的演变过程。
从奥古斯丁的《论自由意志》揭示了人是有自由意志的;到阿奎纳的“美德伦理”思想;到文艺复兴的重现人的个性;到宗教改革的直接与上帝对话所涵有的人的权利意识;到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命题”;到弥尔顿《失乐园》的回归原罪说;到启蒙运动的理性张扬。终于完善出人的“基本品性”:
(1)人有自由意志。
即人天生就有自己做出判断与决断的能力。所以教育告诉学生怎样判断、怎样决断,是越俎代庖。这种越俎代庖扼杀了人的天性能力,淹没了人的自由意志。人一旦失去了自由意志,就失去了自主能力。很容易沦为统治者的工具。
(2)人有理性。
即人天生知道:应该干什么,不应该干什么;人天生知道什么是美的,什么是丑的。教育告诉学生应该干什么,不应该干什么;告诉学生什么是美的,什么是丑的。也是越俎代庖。结果是扼杀了学生的理性。人一旦没有了理性就坠入愚昧之中。
(3)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
这里的思想是一种思维能力。即人凡事会问“为什么”。这不是教的,是人天生就有的一种能力。例如儿童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问不完的“为什么”。其实没有人教儿童凡事问“为什么”。所以教育必须呵护、养育、完善、并勃发学生的这种以“为什么”为灵魂的思维能力。但是在中国文化里,以灌输“是什么”为宗旨的教育,恰恰扼杀了学生的这种天性思维能力。所以学生毕业来到了社会上后,反而不会问“为什么”了,只会问“是什么”。这是教育的失败。
(4)人有个性。
个性是人人皆有、又人人不一样的天生秉性。个性是人的创造力的源泉。即有个性的人便潜在着创造力;失去个性便失去了创造力。所以养护、勃发人的个性,是教育的主要职责之一。但,在统一要求、统一行动、统一说法、统一步骤、统一目标、统一理想……的“大一统”教育中,是以扼杀学生的个性为能事的!所以学生毕业后普遍地缺乏创造力。其实是“大一统”的教育扼杀了人的个性带来的恶果。
(5)人有灵魂。
人的灵魂是指:人固有的神性与魔性的或对峙、或较量的状态。神性体现了善;魔性体现了恶。神性战胜了魔性,便出现“活的灵魂”;魔性战胜了神性,便出现“死的灵魂”。“死魂灵”的人不是人死了。而是指人的神性失败了,恶战胜了善。神性与魔性的较量取决于人的自由意志及其理性。所以教育扼杀了人的自由意志及理性的直接后果是伤害了人的灵魂!
(6)人有精神家园。
精神家园是与人的肉体同在的一种恒定的意识现象,与人的肉体一起来到尘世。精神家园的灵魂是爱;精神家园的表现形式是情感。所以精神家园是天生的,不是教育教出来的。即人天生知道爱;天生就有情感;天生就会喜怒哀乐。所以教育如果教导学生必须爱什么,必须喜欢什么,必须恨什么,必须追求什么,必须扬弃什么——都是对人的精神家园的破坏。诚然,人的精神家园需要后天的充实、丰富与提升。但,那都是个人的精神活动——例如读书中自然而然实现的。所以教育未能培养出学生终生不衰的读书习惯,则是教育的失败。教育的这个“失败”直接导致了社会人不愿意读书的普遍现象。学生时代未能养成读书的习惯,是社会人精神家园贫瘠的根本原因。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人之所以为人的那些基本品性都是与生俱来的!不是后天教育的结果。呵护、养育、完善、勃发这些天生的基本品性,是教育的题中应有之义。教育的所有目的、内容及方法,都是以这个“题中应有之义”为前提的!
遗憾的是,民国大师中的教育家所理解的教育宗旨,并没有立足于人的这些基本品性之上。

(三)民国大师虽然都承认中国传统文化里没有科学;却没有人对“中国传统文化里为什么没有科学?”给出正确的解答。所以那代大师的文化批判往往停留在表层意义上,未能进入文化的深层问题里。这与那代大师缺乏对科学的透彻理解、缺乏对产生科学的基督教文化的全面深入的了解有关。所以那代大师中无人能总结出:
“科学出现在西方是西方文化发展的逻辑结果;中国文化没有科学,是中国文化的必然现象”。
“所有的科学定律都是用数学计算出来;所有的科学定律都是可以用数学方式予以表达的”。所以德国数学家高斯这样总结:数学是科学的皇后。
“中国文化里没有完整的数学,只有简单的算术。直到晚清时期,中国文化里的数学最高水平是《九章算术》。《九章算术》里连初等的平面几何都没有。”
如果说“数学是科学的皇后”;那么,中国文化里没有完整的数学,哪来的科学?
科学研究需要逻辑思维,中国文化里没有逻辑学。中国人不懂逻辑思维,也不可能有逻辑思维。
中国文化里没有科学精神。有人拿实事求是比附科学精神,其实两者之间没有完全的“等理”关系。实事求是仅仅是从实际出发、从事实着眼的一种方法。但从实际出发、从事实着眼并不一定发现真理!真理既要有事实根据,又要经得住逻辑检验。所以科学精神是:“以事实为根据,以逻辑为准绳”。但是那代大师对科学精神并无这种准确的表述。

(四)如果说中国历史上的先秦诸子百家,特别像孔子、孟子、朱熹、王阳明等这些文化大师在内的历代文人,都不研究吃饭问题,不研究发展经济问题。所以有人说:中国文人都不食人间烟火!
那么,群星灿烂的民国大师,又有谁研究过中国人的吃饭问题?研究过如何发展中国的经济问题?又有谁追问过中国有史以来的历代王朝为什么都没有解决老百姓的吃饭问题?为什么中国人一直处于贫穷之中?为什么中国蹒跚在农业文明社会里两千多年,长期停滞不前?
所以说,民国大师与不计其数的历代文人一样:都不食人间烟火——这个说法是实事求是的!民国大师像历史上的历代文人一样,也没有注意到:吃饭问题是人类生存的首要问题,是文化的首要问题,是国家必须首先考虑解决的问题。
如果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种文化,不能解决吃饭问题;这个国家的政权是应该批判的!这样的民族是应该反省的!这样的文化是应该检讨的!
然而那代大师鲜有人站在如何解决中国人吃饭问题这个基本立场上说话;鲜有人发现:市场经济才是人类能解决吃饭问题的不二法门;市场经济才是人类致富的康庄大道!那些留学欧美归来的大师,虽然都是在市场经济的社会环境里完成了学业。遗憾的是,他们没有用市场经济国家的富裕与发达这个明白无误的事实,去对比农业文明社会的中国之贫穷与落后,从而发现中国有史以来,社会的普遍贫穷与落后的根源在哪里!
民国大师高举科学与民主的大旗是对的,精神是可嘉的。但他们没有提出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科学与民主为什么出现在市场经济的国家、没有出现在农业文明的中国?那代大师鲜有人意识到,市场经济的运转,需要社会公正与法治,市场人需要在自由、自主的社会机制中参与市场活动。市场经济不可或缺的这种社会机制才是滋生民主与科学的唯一土壤!但是那代大师只知道高扬民主与科学的大旗,却不知道离开了市场经济,民主与科学都是一句空话。与其说中国的专制主义文化难以出现民主与科学,不如说:缺了市场经济的中国文化土壤无法生长民主与科学。但是那代大师在批判传统文化中,却鲜有人会利用市场经济这个足以彰显中国问题的思想坐标,突出问题的要害在哪里?
对于“为什么中国文化没有发育出市场经济?”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代大师只有钱穆一人做出了解答。但钱穆的解答却是错误的!
钱穆认为,市场经济所以出现在西欧,与那里的地理环境有关;市场经济没有出现在中国,与辽阔的中原大地适于农业文明发展有关。很显然,这个说法属于牵强附会了。说明钱穆根本就不明白:市场经济所以萌发,与人的生活需要有关,与人的致富欲望有关:
实际上在所谓的“自给自足”的农业文明社会里,人类生活用品不可能都“自足”,总有些生活用品是他人拥有、而自己所没有的。于是人类想到了用自己盈余的物品去换自己没有、别人却拥有的东西。这种现象的大量存在,便是市场交易的出现。随着这种市场交易的发育、发展,人们发现用一种大家都认可的东西替代物与物的交易,要方便得多。即用大家都认可的东西直接去买自己需要的物品,非常便利。这种大家都认可的东西就是货币。货币的出现使商品经济愈发迅速发展起来,终于出现大规模的市场交易,这便是市场经济的由来。
钱穆避开市场经济发展史的这个基本常识,大谈农业文明与商业文明的地理因素,是避重就轻,还是言不及义?
实际上钱穆不知道、他也不愿意知道:中国商品经济的不发展、市场经济的未出现,都是钱穆崇拜的孔圣人教诲的结果——
孔子告诫所有的君主:商人谋利弃义,投机倒把,总想发财,最不安分守己,他们是社会的最大隐患。孔子把商人视为可鄙的小人。商人属于社会最底层:天地君亲师农工商。孔子进一步提醒君主不要发展商业。以避免或减少商人的出现。
孔子的这个思想,后来被战国时的李悝、商鞅等——这些为维护君主统治不遗余力的“法家”,发展出“重农抑商”的基本国策。这项国策为历代王朝推行不辍。所以中国历史上没有发展出市场经济,不是中国人不想致富,更不是中原大地仅适于农业文明,不适于商业文明。而是中国文化里根深蒂固的“重农抑商”国策造成了中国商业的不发展!
钱穆人称学富五车的历史学家,不可能不知道“重农抑商”这个历史常识。钱穆避开这个常识高谈阔论什么地理环境决定了农业文明与商业文明,是源于他一辈子钟情不易的儒家文化,他不愿意承认:是儒家文化遏制了商业文明的发育与发展,致使中国人长期处于农业文明社会的贫穷与落后中。钱穆做学问如此不能实事求是,真是有失一个学者的身份呀!

(五)如果说民国大师群星灿烂;那么,众多的民国历史学家更是“竞相争辉”了。但是,正像我在《批评中国历史学家》一文中所说的:民国历史学家虽然名家辈出;却鲜有在学术上创新建树者。他们的著作大都不过是二十四史的流风余绪。关于民国的历史学家,我已在《批评中国的历史学家》中详细谈过,不再赘述。这里仅指出两点:
(1)雷海宗是“众星闪烁”的民国历史学家中,唯一具有卓然不群的史学思想的学者。他的“贵为万人之上的宰相,与无立锥之地的贫民,都是皇家的奴婢。家有万贯财产,皇帝一句话便立刻化为乌有”——这个说法,在当年有着惊世骇俗的力量!其暗含的中国有史以来从未有过保护私有财产的法律这个思想,可谓石破天惊!然而由于雷海宗是“战国策”的代表人物,由于后来“战国策”属于反动的思想流派;更由于雷海宗在1957年那个多事之秋成了阶级敌人。雷海宗的这个卓越的史学思想被长期湮没了。直到今天,中国史学界、思想界也没有人重视雷海宗的这个不乏重要启蒙意义的史学思想。因为雷海宗的这个思想可以颠覆史学界流行的“中国历史上是私有制社会”的观念。史学界都忽视了这样一个大家都知道的常识: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国历史上不存在受法律保护的私有财产制度,所谓私有制社会从何谈起?雷海宗之所以了不起,他能在人们熟视无睹的历史事实中发现了真理!
(2)民国的历史学家有两个毛病:一个是像钱穆那样“泥古顽冥”;一个是像范文澜、翦伯赞、周谷城、侯外庐、郭沫若等人那样食洋不化。钱穆陈腐的史学思想,我已在多篇文章中批判过了,这里不赘。不过有必要重述一下为什么说那些历史学家食洋不化?
民国历史学家的食洋不化主要表现于:他们根据十九世纪欧洲兴起的历史规律论,误以为历史是有普遍规律的。于是便用西方的历史分期的概念,套用中国的历史。例如用奴隶社会套用中国的三代与春秋列国时期。实际上这个时期的中国社会与西方的奴隶社会完全不同。中国有史以来从未有过西方的那种奴隶社会。
例如用封建社会套用秦汉以降至满清垮台这段两千多年的历史。实际上这段两千多年的历史,根本就不是封建社会!西方那种封建社会在中国历史上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西方的封建社会虽然“封土建邦”,但却一直是“双套马车”统治社会。即教会与国王共同统治一个社会,这是一种“分权”统治体制。中国秦汉以降两千多年里,一直是皇权中央集权制社会,国家推行的是在所有的涉及国计民生的方面都实行中央集权统治。要害是集权!这种皇权中央集权统治体制,在人类历史上为中国所独有的政治体制。
西方历史上从未有过中国的这种中央集权制社会。西方也从未有过东方国家的亚细亚生产方式。亚细亚生产方式就是土地公有制,农村公社组织形式。
所以东西方的历史社会形态完全不一样。历史哪来的什么规律!规律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各家的历史进程完全不同,历史规律从何谈起?

(六)都说欧美留学归来的民国大师是自由主义者。事实上并非如此,那代大师虽然大部分有留学欧美的文化背景,却与自由主义相去甚远。就是胡适这个大家常说的自由主义者,也并非是完全彻底的自由主义者。更遑论其他人了。从胡适的著作及其社会活动家中可以看出,胡适对自由主义的了解可谓知之皮毛。至少关于自由主义的理念、自由主义的核心思想,他并不太清楚。例如关乎自由主义的几个根本性问题,从未见胡适谈过,这里试举几例:
A、自由主义源于基督教文化。其它人类文化没有、也不可能出现自由主义理念。自由主义最核心的意义是:人天生就有自由意志。这是基督教圣人奥古斯丁发现的。
自由意志意味着人的判断能力与决断能力,以及应该干什么,不应该干什么;什么是美的、什么是丑的——这些理性能力都是与生俱来的。所以保护这种天赋能力就是捍卫人的天赋权利。当然,人的生存离不开物质——财产。所以财产权是天赋权利的重要内容之一。
B、自由主义认为,如果说政治是解决人的权利、权力、利益问题的;那么只有民主宪政的国家制度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护天赋人权。民主宪政的中心意义就是限制国家(政权)的权力。
C、自由主义认为市场经济是最能体现人的自由意志的一种经济体制:人可以自己判断,自己决断,自己参与经济活动,自己挣钱满足自己的致富欲望。也就是说,只有市场经济才是人性化的经济体制,任何其它经济体制都程度不同地伤害了人性。
D、自由主义认为,任何治国都是对人的自由意志及天赋人权的破坏与掠夺。所以治国在自由主义看来是个伪命题。实际上全部的人类史证实:国家的长治久安、民富国强,都不是治国治出来的,而是在民间自治中实现的。例如汉朝的“文景之治”所以能创造了国库殷实的财富为后来的汉武帝穷兵赎武瞎折腾提供了物质基础。都是文景两朝不同程度的民间自治中实现的。例如殖民地时期的北美大陆富得流油,都是北美大陆在英国政府推行高度民间自治中出现的。所以自由主义认为,最好的社会形态是高度的民间自治。这个思想在中国文化里几乎属于阙如。只有《道德经》的“治大国若烹小鲜”晦涩地接近这个思想。
E、自由主义认为,教育的根本宗旨是呵护、养育、勃发——人之所以为人的那些天生的基本品性。这些基本品性就是前边谈到的:自由意志,理性、思想、个性、灵魂、精神家园等。自由主义这个教育的根本宗旨的潜台词是:
教育不是道德律条意义上的;教育不是培养学生成为听(谁)话的人;教育不是培养什么接班人;教育不需要培养学生爱什么。爱本来就在自由意志里,在灵魂里,在精神家园里,爱是天性。所以爱什么是学生自己的权利。中国文化里的“孝为先”其实是多余的教育。动物都知道“虎毒不食子”,“跪哺”,“反哺”,何况人乎?
所以自由主义认为,任何违背上述教育的根本宗旨、违背“潜台词”告诫的做法,都不是人的教育,而是对人性的戕害!人类不同文化的不同教育的根本差异是:人的意义上的教育与非人意义上的教育之差异!这是自由主义对人类的重大贡献之一。
F、自由主义认为,劳动只能创造物质,却并不必然地创造财富。财富是在交易中出现的。自由主义的这个思想,不仅道出了农业文明社会里的中国人为什么一直贫穷、也指出了计划经济为什么“经济匮乏、商品短缺”——都是因为没有市场经济!所以只有市场经济才能既实现了个人致富;又增加了国家的财富——这是人类现代文明社会里伟大的官民共识。这个共识思想是自由主义对人类的又一重大贡献。
上述这些自由主义的核心思想,胡适等民国大师的著作并未具体表述过。所以说:没有掌握先进文化的核心思想自由主义,是民国大师最突出的思想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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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的经验(四首)

诗 / 在海一方

6/1/2020 10:10:49 PM

花的经验

最发达的一根触须叫敌意
触探:世界,我不相信你
举证:阳光、风和地衣
为分解磐石而合谋

保卫主体行动
觉醒在寒武纪
水开始抽象
深海的生命沙龙
接触日益繁复
最积极的时尚
优雅的水母之舞
用触觉掌握了世界
那放射的意欲

生命进一步抽象
眼睛是灵魂的触须
缤纷的射线
为自身描述和构图
扫描人群的疲倦
仰望星空的踌躇

相知内心的顾念
互报花意的浓郁
蓝鸢尾谷中徜徉
粉牡丹坡上絮语
理解她们的经验
用馨香挽起昼夜
感谢光的亲吻
交托风的吹拂

俄罗斯民歌

歌声中走来喀秋莎
夜空披上柔曼的轻纱
幻想与幻想相遇
楼群毗邻异域的山崖
非现实美景伸展
明媚的春光里
梨花开遍天涯

墨夜中明亮的旋律
身边是遥远的喀秋莎
鼓励我走出梦境
明天早起,寻访
现实中的春光和梨花
只是,那峻峭的崖上
有你点燃的灵感
把我的身心幻化

奇幻的花朵

在国际心理学院
修读心术专业
读出什么,但无法
绕到什么的后面
看看为什么
究事物之因
比探三江源头
难一万一千多倍

知性止于什么
累于什么什么
神不让知道
否则人成神魔
虽然人,其实
亦神亦魔
人神魔三元结构
宇宙间奇幻的花朵

起调

“我孤单,
但并不孤独”
世俗是切割
神意是成全
还原到质朴
还原到市民圈外
依然亲切,是
清静的原野
无语的自然

并不孤独
虽然我孤单
还原到自我之外
原本靠别的材料
比如泥土和书籍
塑一种灵透的关联
倾听我爱的他者
在内里也在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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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澳岛上吊忠魂

文 / 苏永生

6/1/2020 9:37:28 PM

那天,我们从汕头所属的澄海市莱芜港出发,乘船约40分钟后,到南澳岛上。导游向我们介绍说,南澳岛是一个海岛,位于广东省东部海面,距离汕头市21海里。南澳岛的总面积有130多平方公里,人口7万多。
接下去,那位操着潮汕味普通话的导游小姐告诉我们,山青水碧是南澳岛的自然特色。我想这些特点对于我这个来自北国的海滨城市的人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吸引之处。眼前见到的也确实是雄壮的高山,满被郁郁葱葱的树木,与蔚蓝色的大海和岸边的白沙,组成美妙的大自然的画图,人们置身于其中,心旷神怡,如入人间仙境。但这些,任何海滨是都有的,南澳可能是更优秀一些罢了。
导游小姐给我们讲着南澳的一切。时光在追溯上去,在南宋末年的国势衰微中,都城临安沦陷后,陆秀夫、张世杰、文天祥等护卫着皇帝一路南撤,与来势凶猛的元兵进行顽强的战斗。1276年,退至南澳(原先在历史书上,只知道退至广东某地的海岛上,却不知就是南澳),后来又退至崖山(今广东新会南海中)。1279年,是最悲壮的一年,1月,文天祥在海丰兵败被俘,几年后,坚贞不屈,死于狱中。3月,敌兵攻崖山,经过血战,在胜利无望的情况下,陆秀夫不愿被俘受辱,拥宋帝投海而死,同时蹈海而死的有官位的忠臣义士,就有274人。张世杰在退兵过程中,船倾覆溺死,宋朝至此灭亡。
从导游的口中,我还了解到,陆秀夫的墓也在南澳。这成了我放不下的心事。来一趟南澳,倘不到陆秀夫的墓上凭吊,作为中国的知识分子,从良心上说不过去。但安排的活动中,竟没有这个项目。这也是不奇怪的,现在的旅游,人们主要是寻开心,有谁愿意到荒冢寻古?下午在白沙细软、碧波荡漾的青澳湾游泳时,这个想法还在心头萦绕。一直到晚上,终于从买到的一本《南澳岛纪游》的书中,得知陆秀夫墓离我们下榻的宾馆并不远。由于第二天早饭后,就要离开南澳岛,我决定趁早上吃饭前的时间去一游。
第二天早上我独自起了个大早,晨曦中,问过几位拉着车的当地人,终于在离宾馆约1公里的地方,找到了陆秀夫的墓地。
墓地掩映在一片果树丛中,周围长满了野草。我穿过草丛,来到陆秀夫的墓前。陆曾任过风雨飘摇中的南宋朝廷的丞相,所以,墓前的石碑上刻着“宋陆丞相之墓”几个字。据史料记载,陆秀夫墓建于1280年,实际上只是象征性的墓,或说埋葬着他的母亲和一个儿子,而他本人在蹈海殉国后,遗体的最后的归宿,史书也未记载。对于这样一位伟大的爱国主义者志士,历代对他的墓都有所修葺。我站在他的墓前,心中充满着崇敬的心情。史料记载,在最后的时刻,陆秀夫先是持剑将自己的妻子儿女驱赶入海,然后用带子将宋帝(当时还是个小孩子)缚在身上,一同跳入海中。著名史学家吕振羽先生在写道文天祥、陆秀夫、张士杰及众将士战斗到最后一刻英勇献身时,满怀崇敬地写道:他们为正义而斗争的那种英勇悲壮、赤心忠胆、坚持到底的顽强精神,永垂不朽!
我独自站在陆秀夫的墓前,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不由想起屈原“国殇”中的诗句: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写于2001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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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兰印象(外一则)

文 / 陈瑶本

6/1/2020 9:24:31 PM
   
从圣彼得堡到赫尔辛基,为我们开车的司机师傅是芬兰一位高个子红脸膛的中年男子,一头栗色长发,棕色的眼睛常常含笑。他一边开车,一边哼着歌曲。每当休息时,他就用混着几分洋味的汉语和我们交谈。他说,他在北京读过两年书,暑假时到过青岛,去过栈桥,去过鲁迅公园。

听了他的经历,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他竖着大拇指赞扬青岛风光美丽,赞扬东方文明伟大灿烂;他还给我们介绍芬兰的历史和文化。

傍晚,来到赫尔辛基,我们在入住的旅馆门前下车时,他主动提出要为我们献上一首芬兰民族音乐之父西贝柳斯创作的歌曲,大家自然热烈欢迎。

他站在车前,清了清嗓子,抬头挺胸,用芬兰语唱了起来。歌词的内容我听不懂,但是那雄浑的旋律用他那悦耳的男中音唱得铿锵有力慷慨激昂,听得我们血脉贲张,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

第二天,他又开车陪我们游完了赫尔辛基和波尔沃古镇,直到傍晚把我们送到图尔库的海港码头。我们要在这里登上邮轮去瑞典了,他来到车前和我们挥手告别,大家都有些依依不舍。

我曾请教过他的名字,得到的是一长串音节,因为我记忆力差,只记得最后一个音节“宁”,其余的随风飘散,从记忆中消失了。我请小单(单新艳,住北京的菏泽女孩)为我和这位“宁”先生拍了一张合影留作纪念。一老一少,一矮一高,两相偎倚,笑得灿烂。旅行团的女士们见状也纷纷要求和“宁”帅哥合影,你争我抢,挤做一团。帅哥笑道:“都有机会!都有机会!”疏导大家排起了一列长队……

虽然从认识到分别只有两天,但是他那健康、快乐、亲切、友好的形象,连同他那美妙的歌声,已深深地印入脑海,令我久久难忘。

芬兰首都赫尔辛基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城内湖泊众多,周围是茂密的森林和如茵的草坪。城市建筑疏朗,且多用淡雅清丽的白色大理石建材,因之被世人称作“北欧的白色之都”。

第二天,我们来到了西贝柳斯公园,在显眼的位置看到用600根钢管组成的类似管风琴的抽象雕塑,还有音乐大师的头像雕塑。雕像边有个湖,湖水清澈湛蓝,天光云影徘徊其中,充满梦幻;微风吹拂岸边绿树,树叶在窃窃私语;小鸟在枝头啁啾,悦耳动听。仔细体会:公园的一切似乎都与音乐有着或明或暗的联系。再看音乐家西贝柳斯的头像,他似乎在侧耳聆听,从天籁中获取音乐创作的灵感。

从公园出来,我们又去了第15届奥运会(1952年举办)会址、岩石教堂等景点,最后来到赫尔辛基议会广场。这时,一些游客内急却找不到厕所,问领队,他也不知道厕所的位置,便指着一家小咖啡馆,教大家进去方便。一大群男女浩浩荡荡涌了进去,小小的咖啡馆顿时人满为患,影响了正常营业。有几个顾客刚进门,一看人多转身就走。馆主人倒是没说什么,可是咖啡馆的厕所太小,每次只能容纳一人,20多人堵在厕所门口,憋得难受。我排在后头,估计挨到我应该在半个小时以后。不等了!我走出去另觅解脱之处,发现不远处的市政厅有卫生间,就赶紧跑回来告诉大家,大家一起跟着我进了市政厅。这里的卫生间宽敞明亮,清洁卫生,一点也不拥挤。正当大家解除负担一身轻松准备离开时,一位金发碧眼的年轻女子站在大门口,她伸开双臂拦住了去路,示意不让我们走。我们待在大厅里,她却暂时离开了。

“进来时也没看见门卫。是不是我们擅闯市政厅,违犯了芬兰的治安条例?”沈阳来的大个子朱女士堆着愁眉十分担心。

一位首都来得见多识广的史老先生,留着三绺长须,戴一副圆框眼镜,用手杖戳着地板说道:“知不知道?!市政厅——那是政府官员办公的地方,外人哪能随便进!你看看北京,大大小小的政府机关,哪一个没有门卫!哪一个不是戒备森严!”他好像身处事外,并不觉得自己也触犯了“外人”“随便进”“政府机关”的禁令。他向众人轻蔑地瞟了一眼,摇了摇头,神色里饱含着对非北京人士孤陋寡闻的不齿。

“姑娘是不是报警去了?会不会叫警察来抓我们?”菏泽女孩小单怯懦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一位老太太带着哭腔说道:“领队和导游一个也不在。我们怎么办啊?!”她忘了在赫尔辛基根本没有请地接导游。……

正当大家忐忑不安议论纷纷时,姑娘抱着一摞书从屋里出来了。她分给我们每人一册,是《芬兰旅游指南》。该书纸张洁白、印刷精良、图文并茂、八十多页,而且是中文版。这真是大喜过望。当姑娘分完书微笑着和我们摇手道别时,因为语言不通,大家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谢谢”“拜拜”“三克油”“哈拉少”“阿里嘎到”“萨瓦迪卡”乱做一团;只恨怎么不早学几句芬兰话,哪怕只学会说一句芬兰语“谢谢”也好。

见多识广的史老先生不住地摇头:“不可思议啊!简直不可思议!”

虽然只是几分钟的邂逅,姑娘的善解人意、美丽大方和她分书时甜美的笑容,深深地印入脑海,令我久久难忘。

从赫尔辛基议会广场出来,我们来到市政厅前的临海农贸市场。市场末端有波罗地海女儿铜像:圆形水池中央的高台上,美丽的女孩从波中涌出。她左手抚着下巴向大海方向回眸凝望,脚下的鱼儿,口中喷射出箭一样的水柱。据说这个从海上浮现的年轻女孩,象征着赫尔辛基和它的诞生,所以,赫尔辛基又被称作波罗的海的女儿。  

在临海农贸市场可以买到具有芬兰特色的美食、手工艺品、旅游纪念品和各种日用杂货。商贩们笑容可掬地推荐他们的商品,鉴于他们的热情,大家纷纷解囊。小单用两欧元买了一把漂亮的水果刀,刀柄上镶嵌着花花绿绿的图案。她用来削苹果,一不小心,被锋利的刀刃割破了手指。卖主是位白发老太太,她赶紧撇下货摊,一溜小跑回家(幸亏离家不远)取回红药水、药棉、纱布、剪刀等,细心地给小单消毒、包扎,用关切地语气和温柔的眼神询问。小单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连向老太太鞠躬致谢。

友好的芬兰人和美丽的赫尔辛基是芬兰和谐社会刻骨铭心的符号,已经深深地印入脑海,令我久久难忘!               

波尔沃古镇

2012年6月3日午后,我们乘车离开赫尔辛基,来到50千米外的波尔沃古镇。
波尔沃曾经是许多著名诗人和艺术家居住过的地方,至今已有将近700年的历史。波尔沃河从小镇边静静地流过,波光粼粼的河上有小船来往。河右岸的丘陵上布满树林和草场,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在春风里恣意绽放。河的左岸有一排排红墙黑瓦的码头仓库。可以看出,这里曾是繁荣的河港码头。一些古老的瑞典式、俄罗斯式木结构建筑,涂着漂亮的颜色,错落有致地分布在鹅卵石路旁。房前屋后,花木葱茏。小镇依然保留着18世纪时的居住环境和生活习惯,仿佛是从尘封的历史中挖掘出来的活化石。

这里有1450年建成的路德大教堂;有1764年建成的市政厅(现市立博物馆),1809年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曾在此召见全国各地官员;有亚历山大一世和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三世在立法日入住的古堡;还有诗人鲁内贝格博物馆、花木繁茂的玛丽海湾和风光旖旎的波尔沃河老桥。这里的一切,宛然中世纪城市生活的缩影,不由得勾起人们悠悠的怀古之情。

绵绵细雨中,我们穿大街,走小巷,游古堡,看教堂,出入博物馆、咖啡店、画廊、商场,享受着小镇古朴典雅的迷人风采,全然不顾雨水打湿了衣裳。古色古香的小屋、被时光磨旧的雕像、爬满青苔的小楼、水光潋滟的小河,还有古老教堂悠远的钟声和走路慢吞吞的白发老人,都会使人觉得时光在这里变慢了,小镇仿佛睡着了。——我们放轻了脚步,唯恐把小镇从沉睡中惊醒。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为了在天黑前赶到图尔库,大家只好恋恋不舍地登上汽车,和这座古典风情浓得化不开的小镇在霏霏细雨中挥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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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

文 / 落叶知秋

6/1/2020 9:23:34 PM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这首《小燕子》儿歌已唱了半个多世纪,至今幼儿园的小朋友们仍然在唱。此歌之所以被一代代孩子们喜爱是因清纯活泼的音律,更因歌中唱的乃是那些可爱的燕子!

以前济南的泉多,树多,燕子也多。我们家在大明湖边住的时候,几乎街街巷巷的老宅屋檐下都有燕巢。燕子秋去春来,最守信用。立春之时,大地尚未解冻,树木光秃秃的,在等待暖春。唯有柳树笑迎春寒,在某一天清晨,人们会惊喜发现,它柔韧的枝条上似乎于一夜之间骤然鼓起了密密麻麻、一粒粒小花苞似的嫩芽,像鹅黄淡绿的珠珠缀满了枝条。这时可爱的燕子从南方归来了——它披着一身黑羽翼,戴着白兜肚,翘着剪刀尾巴飞来了!啊,一冬未见的燕子,你飞越万水千山,一路上可曾遇到风暴雾霾而迷失方向?可曾遇到猛禽凶雕而丧失同伴?可曾因饥饿病痛而折翅落地?聪明伶俐的小亲亲听懂了,用呢喃的吟唱回答,用盘旋的舞姿回答……之后,它们开始了艰辛的创作诗篇:一对对比翼缠绵,一口口衔泥做巢,穿梭般往来,为的是赶在这春季生儿育女哺育其成长。

河湖泉边的泥又湿又冷,树根下还凝结着霜花,柳芽榆钱刚刚冒尖,草虫儿尚未蠕动。春寒中,一群群燕子在水面上树丛里艰难觅食——它们飞时从不拍打翅膀,小巧玲珑的剪尾身影如箭簇流星,时而迅疾抄水,时而轻捷穿花。然后就一口口把泥衔在小尖嘴里,用唾液把泥搅拌的富有粘性的点点春泥粘合起来,紧贴着土木砖石的椽檐墙角做巢。

燕子在鸟类中隶属一流的建筑师,做巢非常有趣,人们盖房子自然是自下而上,燕子做巢却是自上而下——如同人们盖房子先打地基,燕子将一口口衔来的泥先在檐角处自上而下地组合成一个中规中矩的括弧,将括弧底线收拢之后,仍然是自上而下地、将一口口泥沿着这个马蹄形状的半圆弧线向外延伸,最后极其精确地收口。干燥后的燕巢外观像菠萝表皮那样凸凹有致,规范错落。有的像一只紧贴在房檐墙角上的壁灯,有的像半个紧贴在椽樑上的小南瓜——其建筑之科学,线条之精巧,造型之玲珑,就地取材之实用性,真令人佩服这个小精灵的大智慧!燕巢里面铺着柔软的干草,其隐蔽性不仅风雨不侵,而且能防范猫、鹰这类天敌。燕巢做好之后,小两口开始在爱巢之居交配产卵,雌燕产卵后要用体温孵卵,促使雏燕成熟破壳。这时,雄燕极其负责地为爱妻觅食、把食物衔来送进爱妻嘴里。几只雏燕破壳后,光秃秃的小脑袋上咪着小眼、洞开着大嘴,只知道吃呀吃!当了妈妈的雌燕顾不得坐月子,以其伟大的母性竭尽全力地为雏燕们觅食。那时,童年的我曾把杂粮窝头掰碎,企图爬上梯子,把碎窝头送进燕巢喂那些叽叽叫唤的雏燕,却被父亲严厉制止,他说燕子不吃米,而且燕子不允许有人接近它的巢,尤其在孵蛋和育雏期间。如果这时有人触摸了它的巢窝,燕子会受到惊吓而搬走。燕子是吉祥物,咱们一定要爱护它,不能让吉祥物搬走啊!父亲还讲了在乡下目睹的一件事:乡下老房檐下差不多都有燕巢,我们家房檐下也有一窝燕子。有一天两只大燕子飞出去觅食,窝里留下了四只小雏燕子。一条一尺多长的花蛇沿着土墙爬进了燕巢,咬住了一只小燕,其余三只小燕子拼命大叫。霎时间,两只老燕子回来了,发疯似的啄向花蛇,后面还跟着十几只燕子一齐啄向花蛇,花蛇遍体鳞伤掉到地上抽搐着死了。燕子很团结,护雏厉害着呢,千万不能招惹它们。

夏天到了,湖水河面上、岸边的草丛中有的是虫儿——那是燕子们丰盛的宴会。小燕子们在大燕子的率领下捕食本领日渐增长,夏末之时已长得又肥又壮。白居易曾作《燕诗》:“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四儿日夜长,索食声孜孜。青虫不易捕,黄口无饱期。嘴爪虽欲敝,心力不知疲。须臾十来往,犹恐巢中饥。辛勤三十日,母瘦雏减肥。喃喃教燕语,一一刷毛衣。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树枝……”

秋天到了,燕子一家老小在巣窝的上空盘旋啁啾,恋恋不舍地举行了告别仪式之后,然后由老燕带着雏燕冲向高空向南飞去……

年年花开花落,柳青柳黄,燕子飞去却难见归来。如今我们的城市乡镇都高楼林立,湖水河流都成为刻意修饰的人文景观——不吃米的燕子,不随意做巢的燕子,一雌一雄相爱终生的燕子,如今你们靠吃什么生存?你们的故居没有了,你们的新巢又在哪里?春天又来了,杨柳又绿了,穿花衣的小燕子,你啥时候才能回来?
2013年春,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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