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然楼赋

文 / 宋遂良

5/18/2020 8:58:10 PM

公元1320年前后,元翰林大学士李泂(1)引疾告归,建超然楼于大明湖畔,后渐毁。2009年大明湖扩建,济南市人民政府重修超然楼于旧址。七百年来,废而复兴,衰而又荣。大雅不随荒草没,新楼仍傍碧湖修。因作《超然楼赋》。
登超然楼,明湖四望。东有鹊华二山不厌相看,西则波光滟潋一片大明;汇波楼北极阁蜿蜒于北,稼轩居晏婴祠迤逦于南。水清如镜,留佛山倒影;荷香似酒,伴云霞飘忽。齐烟九点青未了,风月七桥(2)情可期。横桥集雨,柳荫铺地,静谧藏身于古朴之内(3);菡萏映日,蒹葭浥露,诗情生发于顾盼之间(4)。极目远眺:前倚泰山,后枕黄河,河山带砺,喻邦国之永固;右连大海,左走中原,海陆都会,据华夏之要冲。
李北海历下亭设宴,杜陵赋诗,致有“历下此亭古,济南名士多”流传千古;刘学士铁公祠兴发,铁保作书,复见“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誉满神州。一古,一多,一荷,一柳,此大明湖之大观也。
曾子固(5)知齐州,曾堤苏堤北南媲美;蒲柳泉(6)寄湖上,聊斋红楼短长相辉。“日日扁舟藕花里,有心常作济南人”,元好问(7)发此雅兴;“我昔大明湖上住,出门上船无十步”,何绍基(8)如是轻松。藕花深处,李易安惊起一滩鸥鹭;杨柳烟中,王渔阳唤起一片诗情。长春观里,丘处机(9)仙风道骨;万卷楼上,边华泉(10)飘逸清圆。醉醒两难,辛弃疾挑灯看剑;兴亡皆苦,张养浩心系黎民。白妞黑妞,传梨花大鼓之神韵;柳子梆子,唱齐鲁大地之豪情。
九十年前,胡适游湖(11),有“缺少一座万丈高楼”之遗憾;老舍居济(12),有“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之批评。国运不兴,湖运不济,良有以也。而今改革开放,中华崛起,一湖扩而全城增色,一楼起而满湖添辉:以告慰于前辈,尚有待于后生。
登斯楼也,思接今古,心系苍生,必有所忧求:忧环境之污染,忧人心之暌隔,忧无端之灾难,忧生命之有限;求国家之昌明,求民生之安康,求和平之永固,求友谊于四方。
有忧有求,又何得而超然乎?
所谓超然者,无求名求利之羁绊,有乐山乐水之胸襟,超然于物而静敛于心也。

【注释】
(1)李泂(1274—1332)元代山东滕州人。翰林国史馆编修官,累官至奎章阁承旨学士。参加《经世大典》编纂。《元史本传》说他“仪容清俊,胸襟开朗”,“每以李白自拟,曾侨居济南,居处有湖山花竹之胜,称之‘天心水面’。后在大明湖畔建别墅,名曰‘超然楼’。”
(2)风月七桥,曾经是大明湖的代名词。出自曾巩诗:“谁对七桥今夜月?有情千里不相忘”;“从此七桥风与月,梦魂常到木兰舟”(《离齐州后五首》)。七桥风月指环绕大明湖的七座风格各异的桥梁,即:鹊华、百花、芙蓉、水西、湖西、北池和泺源(今秋柳)。
(3)寓指王渔洋之秋柳园。
(4)寓指李清照之藕花祠。
(5)曾子固即曾巩。
(6)蒲柳泉即蒲松龄(1640—1715)号柳泉居士,山东湽川人。曾在大明湖赁屋居住。他有诗曰:“大明湖上就烟霞,茅屋三椽赁作家。粟米汲泉炊白粥,园疏登俎带黄花”……抒写他的贫困生活。
(7)元好问(1190—1257)元代大文学家,山西忻州人。他的《济南杂诗十首》之十云:“看山看水自由身,著处题诗发兴新。日日扁舟藕花里,有心长作济南人”。
(8)何绍基(1799—1873)晚清诗人、画家、书法家。湖南道县人。其父何凌汉曾在济南任山东学政,他曾多次到过济南。1855年,在济南主讲于泺源书院,撰书《重重修历下亭记》《历下亭碑》和杜甫集句楹联。后来,他在《舟中题贾丹生大明湖图卷》一诗中追忆道:“我昔大明湖上住,出门上船无十步。高楼下收云水色,小桥迳接渔樵渡。”
(9)丘处机(1148—1227)登州栖霞人。道教主流全真教掌教、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养生学和医药学家。他受成吉思汗礼遇,封为真人,掌管全国道教。他道号长春子,道观长春观始建于北宋大观三年(1109年),位于今济南回民小区长春街。故有“先有长春观,后有济南府”之说。
(10)边华泉即边贡(1476—1532),历城人,明代诗人,“前七子”之一。平生喜好收藏书籍。嘉靖十年(1531),他罢官归故里,在大明湖畔筑“万卷楼”,将一生所收之金石书籍藏于其中,次年万卷楼即被大火焚之一炬。他仰天大哭:“嗟乎,甚于丧我也!”随即病卒。
(11)胡适曾多次游览大明湖。1922年10月在《游大明湖》诗中写道:“哪里有大明湖!/只见无数小湖天,无数芦堤/把一片好湖光/划分得七零八落,/这里缺少一座万丈的高楼/使游人把眼界放宽/超过这许多芦堤柳岸/超过此疆彼界/依然寻出一个大明湖!”
(12)老舍1937年在散文《大明湖之春》中写道:“一听到大明湖这三个字,便联想到春光明媚和湖光山色等等,而心中浮现出一幅美景来。事实上,可是,它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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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飞且复计东西:萨义德与贝尔纳

文 / 郝田虎

5/18/2020 8:50:58 PM

2011年10月15日,马丁·贝尔纳收到《黑色雅典娜》第一卷中译本样书后,给笔者(也是译者之一)写信说:它“看起来棒极了……我尤为高兴的是,你把译本和《东方学》廿五周年纪念联系起来。能和爱德华·萨义德相关联,我总是感到自豪。”《东方学》的作者萨义德(1935-2003)和《黑色雅典娜》的作者贝尔纳(1937-2013)基本上是同龄人,在同样的年龄获颁名校博士学位,前者出生于耶路撒冷,后者出生于伦敦,却都长期执教于美国常青藤联盟大学(分别是哥伦比亚大学和康奈尔大学)。萨义德在被诊断患有髓细胞性白血病后、接受化疗时撰写了回忆录《格格不入》(Out of Place: A Memoir),贝尔纳在写作自传时也患有一种骨髓病。2012年,在《黑色雅典娜》第一卷出版四分之一世纪、《东方学》出版三分之一世纪之后,贝尔纳的自传《一生的地理》(Geography of a Life)面世了。这本新书披露了两位大学问家交往过程中一些鲜为人知的细节,为笔者追溯二者的学术关系提供了重要线索。作为学术界的大腕,萨义德和贝尔纳的共同特点是,都跨越了东方和西方的界限,纵情驰骋于广阔的学术领域,立论鲜明,见解新颖,饱受争议(有人欢呼,有人诅咒,有人会意,有人曲解),影响深远,为后来者开辟了新的学术方向和学术道路。两部代表作都产生了世界性的影响:萨义德生前看到了《东方学》的三十六种译本,《黑色雅典娜》迄今也有东西方语言十几种译本。笔者毕业于北京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英文系,贝尔纳曾留学北大,萨义德执教于哥大英文系,笔者与贝尔纳通信近十年,亦有缘亲聆萨义德教诲,因为这些关系,因为读了他们的著作感慨系之,特意形诸文字,与君共享。
萨义德是巴勒斯坦人,阿拉伯人,却身为基督徒,生于富商家庭,接受了西式教育,在英国占领期间就读于埃及开罗的西方学校,从普林斯顿大学毕业后,1964年以关于康拉德的研究论文获哈佛大学博士学位,成为当代美国最富影响力的知识分子之一和巴勒斯坦在西方最为雄辩的代言人。1947年,萨义德和家人被迫从巴勒斯坦流亡,直至1992年才得以故地重游,再睹祖宅。“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这是怎样的锥心之痛啊。
贝尔纳出身名门,其父J. D. 贝尔纳(1901-1971)系英国著名科学家、社会活动家,曾任世界和平理事会主席;其外祖父A. H. 加德纳爵士系著名埃及学家,所著《埃及语语法》在出版后半个世纪一直是权威著作。贝尔纳在父母两边都有一些犹太血统,但开明、进步的父母从小给予他的是无神论教育,并鼓励他学汉语,为他延聘了历史学家骆惠敏做老师。
贝尔纳与父亲的朋友萧乾和李约瑟的接触,更是增强了他对中国和中文的兴趣。(《一生的地理》中有关中国部分的中译文已先于原书出版,连载于台北《传记文学》2012年6月至9月号,题为《我与中国:贝尔纳中国行纪》,杨光、郝田虎译。其留学北大一章尤为引人入胜。)1957年,贝尔纳结束在皇家空军的服役后,考入剑桥大学,正式开始学习中文;1959-60年,留学北大,进修汉语;1962-64年,负笈于伯克利和哈佛;1966年,以《一九〇七年以前中国的社会主义思潮》获得剑桥大学东方学博士学位。1972年加入康奈尔大学政府系,直至2001年荣休。七十年代中期以后,贝尔纳的学术兴趣从远东转向了近东,开始从事《黑色雅典娜》的研究项目。
贝尔纳和萨义德的足迹都遍布全世界。可以说,他们的人生和学术轨迹都辗转于东西方之间,从东方到西方,从西方到东方,来回往复,超脱凌越,以宏阔的视野和高明的识见开拓出知识的新天地。萨义德曾自命为东西文化的“两栖人”,贝尔纳又何尝不是两栖人呢?甚至可以说是多栖人。
经过整整三十年的艰苦努力,贝尔纳在大西洋两岸发表了《黑色雅典娜》三卷煌煌巨著,总计2100页。这本书无情剥开了关于古希腊文明起源的“雅利安模式”的面具,揭露其种族主义和欧洲中心主义的实质,批判其系统忽视、否认和压制古已有之的“古代模式”的错误,并提议了“修正的古代模式”,主张地中海东部地区在古代的一体化,强调埃及和黎凡特地区在希腊文明形成过程中的重要作用。贝尔纳对雅利安模式内在的种族主义和欧洲中心主义的批判,与萨义德对英国、法国和美国学术界和大众文化由于种族主义、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等原因,系统地扭曲伊斯兰世界和阿拉伯文化形象,即所谓“东方学”传统的批判,在学术理路和精神实质上是一脉相承的。
难怪萨义德将《黑色雅典娜》积极推荐给哈佛大学出版社(虽然最终流产),在第一卷出版后立即写信向贝尔纳索要该书,并于同年(1987)12月邀请贝尔纳前往哥伦比亚大学演讲,听众是他精选的一组文学批评家。贝尔纳说,这次演讲对精英文学圈认可接受他有所助益。而且,萨义德在不同场合,一再赞扬颇有影响的《黑色雅典娜》遵循了《东方学》的思路,是“一部纪念碑式的、开拓性的作品”(《黑色雅典娜》第二卷封底)。
萨义德欣赏贝尔纳,提携贝尔纳,贝尔纳对此感之念之。贝尔纳尤为钦佩萨义德为巴勒斯坦辩护的英勇立场,萨义德知道这一点,但对贝尔纳不公开表态支持感到失望。萨义德逝世后,康奈尔大学举行了追思会,贝尔纳出席并发言赞成单一的世俗巴勒斯坦国。想来这是贝尔纳对萨义德的投桃报李吧,虽然来得迟了点。在《一生的地理》前言中,贝尔纳将自己的自传写作行为和萨义德先前的类似行为直接并列起来,惺惺相惜之意跃然纸上。贝尔纳的母亲和显赫的外祖父都在八十多岁时写了回忆录,贝尔纳的确步了家庭先辈的后尘,但他心目中的榜样还是勇敢、正直、不屈的萨义德。甚至《一生的地理》的书名也可以看出萨义德的痕迹,因为后者在《格格不入》的前言讲,“地理”是他早年记忆的核心。借用萨义德的术语来说,Geography of a Life和Out of Place: A Memoir恰好形成对位关系,相异而又和谐。作为地理上和精神上的流亡者,萨义德掩藏不住他的愤懑之情和无限怅惘;贝尔纳作为生长于西方主流社会的左翼知识分子,也有许多不满的时候,但多了一份从容。
显然,萨义德和贝尔纳通过文本解读和学术史梳理对西方中心主义的清算都受到了法国思想家福柯的影响。《东方学》多次引述福柯,尽管萨义德当时并不认识福柯;贝尔纳和福柯早在七十年代初结识,但《黑色雅典娜》没有直接引用福柯。《东方学》的基本方法是福柯式的,即把东方学作为一种话语进行剖析,发掘出知识背后的权力阴影。“文本必须作为特定历史时空的产物并以我所称的各种现世的方式来加以阅读,”晚年的萨义德自信而睿智地宣布(《东方学》,王宇根译,三联2007年第二版,2003年版序言)。
虽然萨义德在访谈中一再澄清他和福柯的区别,但他承认福柯对他启发最大的就是方法,福柯和乔姆斯基都有一种“对于知识的策略感”(《权力、政治与文化:萨义德访谈录》,单德兴译,三联2006年版,110页)。贝尔纳从知识社会学或知识政治学角度对1785-1850年间欧洲古代学(古典学)兴起的分析,从大的方面说,也是话语-权力的理路,尽管《黑色雅典娜》并未引用福柯。据《一生的地理》披露,七十年代早期(应该就在贝尔纳开始从事“黑色雅典娜”研究前不久),贝尔纳在康奈尔的特柳赖德会所与福柯结识,福柯在绮色佳想做三件事情:吸大麻,看色情片,吃麦当劳。这些趣事之外,贝尔纳在福柯房间聊天时,哲学家一边享用大麻一边兴致勃勃地说,贝尔纳发现了他的秘密:他是个毛主义者。能发现福柯秘密的人肯定对他有非同寻常的理解;更何况,福柯的话语-权力理论早已被学界消化吸收了,成为无形无色而无处不在的空气。
萨义德和贝尔纳共同关注的另外一名法国人是十九世纪小说家福楼拜。福楼拜是萨义德衷心崇拜的作家之一,他认为,福楼拜和内瓦尔的文本比19世纪任何其他东方旅行者的文本都更富于个体美学色彩。尽管如此,福楼拜依然摆脱不了“东方学”的窠臼。试看萨义德援引的福楼拜片段是如何鲜明有力:
卡斯尔·安尼医院。……好多梅毒病人;在阿拔斯的马穆鲁克病房,好几个人臀部患有此症。在医生的指令下,他们站在床上,解开裤带(就像军队操练一样),用手指掰开肛门以显露里面的疮疳。巨大的漏斗状;有一个肛门里面还长了毛。一个老头的阴茎完全没有皮;秽气熏得我直往后缩。一个佝偻病患者:双手向后蜷缩,指甲长得像爪子;瘦骨嶙峋,活像一具骷髅;身体的其余部分也瘦得出奇,头上长满灰白的麻风。
解剖室:……桌上有一具阿拉伯人的尸体,已被开肠破肚;漂亮的黑发……(《东方学》王宇根译本240-41页,有修正)
福楼拜以精确的细节将令人作呕的“东方”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性和疾病共生存,丑陋和龌龊齐飞扬。最后那句“漂亮的黑发”总算挽救了读者垂败的气息,回味一下,却还是恶心。在如许精彩面前,作为后来者的贝尔纳似乎很难找到足以媲美的引文了。然而,功夫不负有心人,贝尔纳在福楼拜的信件中发现小说家在创作《萨朗波》时,曾邀请龚古尔兄弟参加读书活动,并“在七点钟吃东方正餐。将会奉上人肉、中产阶级的脑髓、犀牛油煎母老虎的阴蒂。”(《黑色雅典娜》第一卷,郝田虎、程英译,2011年,325页)尽管寥寥数笔,作家此处狂野的想像和骇人可笑的夸张与萨义德引文中现实主义的白描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大约贝尔纳躲在“东方正餐”后面暗暗得意吧。
同是用来图示东方主义,贝尔纳的福楼拜比起萨义德的福楼拜并不逊色;然而我们不难察觉到二者风格的显著不同。萨义德如天马行空,贝尔纳则步步为营;我们随着萨义德在高空飘浮,如闻仙乐,却跟着贝尔纳向纵深掘进,直逼精华。相比之下,萨义德更像艺术家,显得疏阔空灵,而贝尔纳学者气息浓厚,更为细密谨严。贝尔纳在自传里讲(428页),虽然人们一再告诉他他的《黑色雅典娜》项目和萨义德的《东方学》如出一辙,他却惊讶地发现两者截然不同:萨义德微妙精到,广征博引,别有寄托(subtle and allusive),而他自己平淡乏味,更加马克思主义(more pedestrian or Marxist)。这是对双子星座学术风格和政治立场区别的巧妙概括,但并不影响他们在学术理路和精神实质方面的高度一致。萨义德的确批评了马克思“浪漫主义的东方学视野”(王宇根译本199页),但他承认马克思对可怜的亚洲抱有博大的同情心,并且把马克思的话用作扉页的两条引语之一:“他们无法表述(再现)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再现)。”马克思预示了二十世纪福柯的话语理论(萨义德在《世界?文本?批评家》中直接论及了这一点),提示了萨义德的基本研究思路。萨义德自称为自由、独立的知识分子,而非马克思主义者,但他对马克思思想的许多侧面和马克思的人文关怀是服膺的。
在笔者看来,萨义德的疏阔有时难免疏漏,相比之下贝尔纳更加严谨。这一点可以从他们的两段共同引文看出来。首先,两者都援引了东方学奠基人威廉·琼斯爵士的话来说明梵文与希腊文、拉丁文有着“极强的亲和性”,有可能来自“某种共同的源头”,但萨义德略掉了紧接着的一句话:“这一源头或许已不存在”,而贝尔纳的引文是完整的。(参见《东方学》原文79页,中译本102页;《黑色雅典娜》第一卷原文229页,中译本205页。)这段有名的话奠定了历史比较语言学的基础,萨义德作为权威学者,其有意无意的省略很容易误导读者。再者,为了说明十九世纪中期的东方学如何将种族歧视科学化、学术化,他们都引用了法国闪米特学家埃内斯特?勒南(Ernest Renan)的名著《闪语通史与比较体系》(Histoire Générale et Système Comparé des Langues Sémitiques),但在词句上有差别,甚至内容上也不尽一致。试比较:

One sees that in all things the Semitic race appears to us to be an incomplete race, by virtue of its simplicity. This race—if I dare use the analogy—is to the Indo-European family what a pencil sketch is to painting; it lacks that variety, that amplitude, that abundance of life which is the condition of perfectibility.
(《东方学》原文149页,中译本192-93页)

The Semitic race appears to us as incomplete through its simplicity. It is, dare I say it, to the Indo-European family what drawing is to painting or plainsong to modern music. It lacks that variety, that scale, that superabundance of life that is necessary for perfectibility.
(《黑色雅典娜》第一卷,原文345-46页,中译本314-15页)

此处的精彩看点是两位学者法译英的较量。但贝尔纳的引文中多出了“或素歌与现代音乐相比”,这是怎么回事呢?“谷歌图书”(Google Books)中可以查到1855年版的勒南原书,这是贝尔纳引用的版本。

En toute chose, on le voit, la race sémitique nous appara?t comme une race incomplète par sa simplicité même. Elle est, si j’ose le dire, à la famille indo-européenne, ce que le clair-obscur est à la peinture, ce que le plain-chant est à la musique moderne; elle manque de cette variété, de cette largeur, de cette surabondance de vie qui est la condition de la perfectibilité.(17页)

萨义德和贝尔纳的译文互有长短:前者第一句更忠实,包括保留了in all things(“在所有方面”,王宇根译本对此理解有偏差,也没有明确是因为简单而不完整);后者把surabondance译成superabundance比萨义德的abundance更准确。两者翻译largeur的措辞都有歧义,导致两本书的中译者在没有核对法文原书的情况下(他们似乎没有这个义务),对这个词译得都不到位:实际上,largeur意思是breadth, broadness, width(广大、广阔),而非“丰富性”(amplitude)或“比例”(scale)。但萨义德译文的主要问题是漏掉了“素歌与现代音乐相比”,这一失误是因为他查阅的法文版本不一样吗?笔者核对了另外两个版本:1858年第二版和1863年版。 三者大同小异,仅有一处实质性异文,第一版的clair-obscur(采用明暗对比的美术作品)在后面两个版本中是grisaille(有浮雕感的灰色单色画),ce que le plain-chant est à la musique moderne这部分在三个版本中都有。看来,精通音乐的萨义德也有对音乐视而不见的时候。荷马打盹了。
我们该如何看待萨义德引用时的“不严谨”现象呢?首先,萨义德本人反对这么做,认为有必要完整地理解原作。举个例子。萨义德在讨论《东方学》写作的个人层面时,引用了葛兰西《狱中笔记》的一段话,来说明批判性反思的起点是“认识你自己”,但“认识你自己”是迄今为止历史过程的产物,历史过程在你身上留下无数痕迹,却没有清单(inventory)。萨义德看到的唯一英译本令人困惑地到此为止,但其实意大利原文紧接着还有这么一句话:“因此,当务之急是编制这样的清单。”(参见王宇根译本33页)萨义德很高兴他在重要段落里找回了被省略的这句话,在一次访谈中还专门提及此事(单德兴译本231页)。可见受过严格学术训练的萨义德知晓引文准确的重要性。这是问题的一面;问题的另一面是,萨义德也很警惕批评中的科学主义倾向(单德兴译本23-24页)。艺术气质浓厚的萨义德偶尔不小心失误一下,倒也无伤大雅,鲁迅还写通假字呢。我们没必要就此大做文章,抨击萨义德不够学术。我只是想说,相比之下,贝尔纳学者气质更浓,在有些地方更为谨严。认真而不钻牛角尖,摒弃科学主义而又一丝不苟,大概这就是我们应该秉持的治学态度吧。(顺便指出,萨义德在访谈中提及的科学史家Bernal应该是《历史上的科学》的作者、马丁·贝尔纳的父亲J. D. 贝尔纳,而非马丁·贝尔纳,《权力、政治与文化:萨义德访谈录》原书索引编制者和该书中译者都搞错了。我们却由此可知,博学的萨义德对贝尔纳父子的著作都很熟悉。)
作为极富影响的先驱者,萨义德和贝尔纳都希望读者沿着他们开辟的道路继续前进。萨义德在1994年为《东方学》写的后记中说:“我希望读者们能通过阅读我的书而产生自己的新的研究,用一种宽容的、可行的方式阐明阿拉伯和其他民族的历史经验。这一点肯定已经出现在欧洲、美国、澳大利亚、印度次大陆、加勒比海地区、爱尔兰、拉丁美洲和非洲的部分地区”(王宇根译本436页)。《东方学》开创性的贡献就在于它为世界,尤其是第三世界,打开了“一个新的思想空间”(2003年版序言)。萨义德的意图旨在“将知识分子从东方学这类思想体系的枷锁中解放出来”(王宇根译本436页,有修正),为人类自由这一终极目标做铺路石。同样,受到萨义德影响的贝尔纳在《黑色雅典娜》第一卷绪言的结尾处写道:本书的政治目的是“减少欧洲的文化傲慢”,其学术目的是“为了开拓新的研究领域,以便具有更好资格的女士和男士继续工作”(中译本57页)。十年之后,有学者做出类似呼吁:激动人心的“黑色雅典娜”项目依然具有可行性和全球重要性,但非一人之力可以完成,需要相关领域更多的专门家加入进来。又过了十年,尽管围绕着《黑色雅典娜》的争论不曾停歇,但在亚非语对希腊语的影响方面,贝尔纳几乎仍是孤军奋战,很少有人进入他开拓的新领域。古典学家甚至因为他们自己不把词源学用作重构希腊史前史的工具,所以要求贝尔纳也停止这么做。虽然《黑色雅典娜》第三卷“语言学证据”的销路不错,贝尔纳在自传末尾还是显得疲倦、悲观,不复有第一卷时认为21世纪初会普遍接受一种修正的古代模式的豪情和自信。雅利安模式也是像东方学一样的“思想体系的枷锁”,枝繁叶茂,根深蒂固,要彻底掀翻它们,远非一日之功可以奏效。所幸我们有萨义德和贝尔纳这样无畏的大力士和非凡的天才,他们的批判和揭露厥功甚伟,业已完成了至关重要的第一步工作。萨义德仙逝多年,他的著作和思想在中国粉丝众多,已生根发芽;贝尔纳垂垂老矣,他把中国称作“我的初恋”(2011年11月1日致笔者电邮),可他在初恋的中国有多少知音和追随者呢?
除了陈恒、黄洋、叶舒宪等人外,我们还有刘禾这位华人学者。早在1992年,刘禾就把《黑色雅典娜》和著名的《东方学》相提并论(《黑色的雅典》,《读书》1992年第10期)。事实上,现任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的刘禾本人的治学思路与萨义德《东方学》颇有暗合之处。在一篇近作中(《文明等级论:现代学科的政治无意识》,见《中华读书报》2012年7月11日),刘禾倡导打破学科藩篱,研究现代知识结构的产生和发展与文明论演变的关系,而文明等级论作为现代学科的政治无意识,是随着欧洲殖民主义和资本主义向全球的扩张而出现的,本质上是欧洲中心主义的。现代各种人文和社会科学背后都有文明等级论的影子,刘禾尤其注意到国际法与文明等级论的关联,十九世纪的欧美列强可以公然违反国际法主权原理,对“非文明国家”实行治外法权,其堂而皇之的理由就是文明等级论。刘禾最初关注这个问题源于她对恵顿著、丁韪良译《万国公法》的研究,本来这是一个中国问题,但拔起萝卜带出泥,发现了深层次世界性的问题。其实萨义德早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
《东方学》206-07页有一句话:“比如,约翰·西雷克的《国际法大意》(1894)认为,地球上被标识为‘未开化’(一个具有强烈东方学色彩的词,别的且不说)的地区应该被先进的列强吞并或占领”(中译本263页,有修正)。这句话虽然简短,但已经明示了刘禾的中心思想,也是启发了刘禾的Gerrit W. Gong所著《国际社会中的“文明”标准》(1984)一书的重要内容。Gong著讨论文明标准时对西雷克多所借重。西雷克是剑桥大学惠威尔国际法讲座教授,他在这一位置上是德国法学家、“现代国际法之父”奥本海(Lassa Francis Lawrence Oppenheim)的前任。后者1908年接替了西雷克的位置,并编辑出版了西雷克的论文集(1914)。在西雷克看来,ubi societas ibi jus est(拉丁文谚语,有社会处即有法律),社会与法律是相互依存的:没有社会就没有法律,没有法律就没有社会;国际法的存在意味着国际社会的存在,承认国际社会的存在就等于承认国际法的存在。 而“国际社会”的概念不是不言自明的,问题就出在这儿。在西雷克那里,所谓“国际社会”和“欧洲文明”是同义词;“国际社会”包括三部分:所有欧洲国家,所有美洲国家以及夏威夷群岛、利比里亚和奥兰治自由邦等世界其它地方的少数基督教国家。于是乎,亚洲的帝国、非洲和美洲的部落以及世界各地的殖民地、附属国等众多社群统统被排斥在“国际社会”之外,当然也被排斥在国际法的适用范围之外。中外学者对近代国际法的西方中心主义和殖民色彩多有批评,如周鲠生和马尔科姆?N?肖等。周鲠生指出,19世纪中,中国、日本、暹罗、朝鲜等国以不平等条约的法律形式被纳入国际法约束范围,尤其中国是受不平等条约的压迫和侵害最大、最久的一个大国(《国际法》上册,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43页),直至1943年治外法权被正式废除,中国修改不平等条约的努力在名义上宣告完成,才开始步入“文明”国家的行列(Gong著163页)。而目前流行的多种国际法教材缺乏批判意识,对奥本海等明显带有偏见的说法照单全收,自动跌入东方学的陷阱,与周鲠生等前辈的鲜明立场相比反而倒退了,岂非咄咄怪事。这恰恰印证了萨义德的洞见:东方学要产生作用,需要东方的默认与合谋;东方学化了的东方充分说明东方学强大的宰制作用。因此,仅仅从国际法的角度,中国的东方主义就是一个大有可为的题目。对《黑色雅典娜》颇有会心的刘禾找对了方向。
近一千年前,苏东坡大概受到老杜“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启示,在给弟弟的和诗中留下千古名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萨义德和贝尔纳的漫游人生像雪泥鸿爪,又注定成为历史进程中深长的痕迹,因为他们的“东、西”之“计”作为萨义德式的“开始”(beginnings),点燃了无数读者的心灵,照亮了未来前进的方向。

载于《中国图书评论》2013年第2期

原载 叙拉古之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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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化有无

文 / 段爻

5/18/2020 8:37:22 PM

友朋知兼,少小嗜画,及至天命之年用情益深。钦其视野展阔,修业有成,已而仰瞻标颠,向往窎远。
近几年,他将瓷版画的创作置于探索领域,着力追求通达极致的形态和意境,从而妙应作品的雅意和人格的美意,彰显异于俗常的另类话语和突兀新象的专情传达。这种属于艺术家主观意识的统制,必是耽于绘事,谙于世理的结果。
当他尝试颇有抽象意味的瓷版画之后便一发不可收。复平泥版,杂施釉彩,以至炼烧成器,默祷不有徒劳之嗟,其殷殷之情令人同慨。因了窑变的缘故,抑或难遂人意,抑或喜不自禁,歆歆然正是有所期盼的心理胜算。每逢开炉获见奇什,知感天意终不负我。寒暑不辍,得获佳作三百余。
以泥料制成的干版具有石膏特性,因其吸水过甚,当以留痕无误为宜。所用工具除了画笔还有铲子、竹条、抹布等,藉以生发相应的质感,立体感和金属感。在平面上塑造饶有意趣的肌理也须一次制成。
术有三分,即釉上釉中和釉下。假如偏施釉上彩或釉下彩,画的时候要提前做好试验,而后酌定取舍。温变对彩釉的附着是排斥的,往往不能融化熨帖。为此,先上底釉,再在表面叠加其它,或以罩的办法做出半透效果。厚加三个毫米以上的釉子方可明丽而醒彻,釉上彩得多次入炼,也可低温补烧。做釉下彩亦必掌握规律,只有常年摆弄方知关窍。趣向独特的青花和釉里红烧造,虽是运技近同,但后者非里手不能左右,其淳红的色相既难得又不可复制。
燃火热变不由人为操持,偶得葩华总会激动不已。缤纷之彩衍衍而盛,期待是莫名的。言及必然性和偶然性,另异的创制源于传统又不是本来面目。
莫论巨细,啧啧称羨想必投契看官慧眼,于是:
赏《无实无虚》,犹似蹑足黄河险滩,辄叹凛凛浩气直刺冥宇。语曰:

湍势腾激,荡越九州拥浪海。
声威夺奋,通贯一尊孕国魂。

赏《随缘放旷》,犹似响踏荒原秘境,辄叹萦萦古韵潜谐歌调。语曰:

停云舒卷,轻拈团花织锦绣。
幽氛迷漫,欲遮苍岳隔尘嚣。

赏《境智俱寂》,犹似坐守禅界凈土,辄叹愔愔坱莽诫示真谛。语曰:

靓色引眸,遁想阈外添雄志。
野陌沉晦,抱裹恒定御寒潮。

抽象意蕴的虚合,可征心思缜密,道旨广溢。不啻瓷版的色釉经了热度而幻化,终究幻化的是弘达的痴怀与功苦。
艺苑里,缕缕梦思沉酣——海浪抟柔,海鸥抛啁,翕然和成泠泠之音:幻化有无……幻化有无……
啊!忒似禅音!音色纯纯,音波绵绵,飘向翠岚,飘向碧空,飘向炉火旁一位画家的煌煌心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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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是一部什么书?

文 / 祁萌之

5/18/2020 8:34:59 PM

人世间什么荒唐的事都有。据悉,某大学开始设立“周易与预测学博士生专业”。这个做法让人吃惊:开设“周易与预测学”研究专业,周易里的占卜算卦被美其名曰预测学,占卜算卦成了科学了?
关于周易是部什么书,周易里的预测(占卜算卦)到底是不是科学,笔者在六年前已经公开发表文章批评各地出现的周易讲座:不要误人子弟。没想到今天的这所大学竟引周易及其占卜算卦登堂入室到最高学府的课堂上了。
但是在这篇短文里无法展开详细、具体地谈周易这部书讲的内容及其占卜算卦问题。本文只能点到为止,供大家参考——读者仅凭自己的理性就会知道周易是部什么书以及预测学(占卜算卦)是个什么东西了。
今日中国突然冒出来的众多周易专家都鼓吹:周易是中国的百科全书,既涵有博大精深的哲学思想,又不乏研究科学规律的丰富内容。这个说法虽然很能唬人,却经不住推敲,属大而无当的空话。
人类文明进化到今天,都知道所谓哲学著作、特别是哲学原典,必须回答以下问题:
人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又到那里去?世界是什么?宇宙是什么?生与死是什么关系?物质与精神是什么关系?存在与意识是什么关系?人为什么活着?人应该怎样活着?人的生存理念是为了客体、还是为了主体?什么是理性?理性是从哪里来的?什么是逻辑?什么是科学?什么是规律?规律是绝对的、还是相对的现象?什么是必然性?什么是偶然性?为什么可以判定登堂入室盗窃的人有罪,却不可以判定闯入菜园子吃菜的牛羊有罪?
这些哲学的根本问题周易里基本上都没有明确的说法,或者说就没有涉及到这些问题。
历代学者推崇天人合一是中国最早、最重要的哲学。其实在周易里也是语焉不详。就是读上几十年周易也懵懂:天人合一到底是什么?
所以历代关于天人合一的解释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说天与人要和谐;有说人与天是统一的,人间的一切都是天的意志体现……关于这个问题,读者可以看看当代艺术理论家、学贯中西的著名学者——陈传席教授的大著《鹤与鹰——中西文化的大碰撞》。作者认真地考证了历代知名学者对天人合一的说法。这部书是新世纪中国出版的、谈中西方文化很有学术分量的专著。书中关于天人合一问题有较详细的叙述。可供读者参考。
有次搞讲座,有大学生问我天人合一是什么意思?我的回答虽然不是经典,却让全场师生瞠目结舌:“天人合一什么意思也没有,连废话都不如。废话起码意思明确,不过是人人都知道的意思罢了。但天人合一被解释两千多年了,至今没有定论。作为一种概念的天人合一,没有明确的意义,还叫概念吗?作为一种哲学的天人合一,实际上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还叫哲学吗?不少人推崇天人合一是中国文化最重要的哲学,天人合一到底哲学在哪里?千百年来谁也未说清楚!”
我必须提醒大家注意的是:概念模糊是中国文化的普遍现象,这是一个致命的弱点!可悲的是,历代中国文人把模糊概念当宝贝,把说不清的糊涂问题当学问。似乎掌握的糊涂问题越多,越是有学问。把明白的问题说糊涂了,把明显的事理说模糊了,便成了大学问了。把自己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人类无法知道的问题说糊涂了,变成了神乎其神的玄学了,便是最大的学问家。例如《道德经》里的“道”是什么?老子说了半天其实什么也没有说明白,不过是故弄玄虚了半天。实际上很明显:老子自己就不清楚“道”是什么。后人对这个什么也不是的空洞概念“道”敬若神明!几千年了,也没有搞明白“道”是什么。这不仅是拿着模糊概念当学问,而是拿着模糊概念当神灵了。传统文化里类似这种拿着模糊概念当宝贝的现象比比皆是,这里从略。
还是回到天人合一上:实际上,天就是天,人就是人。天与人怎么可以扯到一起?非要把天与人合成一个连自己都说不明白的概念,这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如果人间的一切是天的意志体现,那就不是天人合一了,而是“天管人”了。谈什么天人和睦相处?例如美国的利图亚海啸,中国的汶川大地震,澳大利亚的山火,这些让人类心有余悸的天灾,人类无能为力,只能任凭天灾的蹂躏!谈什么和睦相处?
一种哲学如天人合一,在谁也说不明白中对人类没有解答任何问题,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哲学吗?
所以,可以肯定的是:在哲学意义上,周易等于什么也没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至今有人推崇周易是中国文化里的哲学经典。你若问他从何谈起?他除了像历代文化学者解释天人合一那样,说了一通自己也不明白的糊涂话外,什么哲学问题也没有解答。
至于说周易是科学著作,那更是不靠谱的话了。不要说周易里没有科学,就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里就从未有过科学。这个问题早在二十世纪上半叶,任鸿隽、竺可桢、冯友兰等这些中国当年顶尖级的科学家、哲学家,就已经公开发文断言“中国古代无科学”。早在七十年前这已是公认的常识了。
不过,他们说中国古代无科学,只是个事实判断,不是个理论论证。本文提供点理论论证的根据:
(1)所有的科学定律都是用数学计算出来的;所有的科学定律又是可以用数学方式予以表达的。所以德国最著名的数学家高斯有言“数学是科学的皇后”。这个说法不必举例,中学生都知道。但中国古代没有完整的数学,只有简单的算术。《九章算术》直到晚清仍然是中国数学的最高水平。但《九章算术》里连平面几何都没有。没有数学哪来的科学?至于周易里的数学,那都是连加减乘除都不完全的算术。
(2)科学研究需要逻辑思维。但中国文化里没有逻辑学,作为“五经之首”的周易里也没讲逻辑学。中国人不会逻辑思维。不会逻辑思维不是中国人天生的智商有问题,而是中国文化、中国教育扼杀了人的逻辑思维的可能!
逻辑思维的起点是凡事问“为什么”。于是才有了逻辑推理与因果律。但中国文化与中国教育向人们灌输的是:凡事问“是什么”,不必、也不应该问“为什么”。例如“圣人的话是真理”,你不能问“为什么是真理?”你只能接受“是真理”这个结论。至于这个结论是从哪儿来的则不必知道。中国文化与中国教育养成了中国人凡事问“是什么”的思维习惯。这种凡事只问“是什么”,不问“为什么”的思维方式两千多年了,至今如此。但是,就像大家都知道的,儿童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问不完的“为什么”。这是人的天性,不是教的。中国儿童长大上学毕业后,反而不会问“为什么”了。这是中国文化与中国教育扼杀了人的天性造成的后果。如果说周易是“五经之首”,那么可以断言的是,恰恰是“五经之首”主导的中国文化扼杀了人的逻辑思维的可能!如此看来,周易怎么会是讲科学的书呢?
所以在周易这部书里,要哲学没有;要科学没有;要数学没有;要逻辑学没有;要文学艺术没有;要经济学更没有……这样一部“什么都没有”的书,怎么会成了“中国的百科全书”?
让人费解的是,像孔子那样的圣人怎么会看重周易这样一部“什么都没有”的书?历代文人因为圣人推重周易,也都被周易的自我介绍给唬住了:“周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周易这部书,是以天地为准则,所以周易包罗了天地所有的规律)”“周易广矣大矣,以言乎远则不御。以言乎迩则静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周易里包含的道理十分广大,从远处说则没有止境。从近处说,则止于一身即可验证。从天地间的事物说,则无所不备)”“周易何为者?周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周易的作用是什么?它是用来揭示事物内外的道理以判断事物。概括天地间的规律,如此而已)”“是以明于天之道,而察于民之故(总之,用周易既说明天道,又可以细察民间的事物)”。
稍有点理性、有点科学头脑的人,看了周易的这段“自我介绍”,都不能不疑问:世上哪来的对天地人间万物无所不包、既能说明宇宙规律、又能说明人类自身规律这样的全知全能的书?如果周易有这等“本事”,中国人早已什么规律也掌握了,早已有了可以推动生产力进步与发展的科学了!不至于在落后的农业文明社会里长期停滞不前——不要说“文王演易”,就是从孔子将周易“定于一尊”后,中国在农业文明社会里蹒跚了将近两千五百年!
两千多年来,研究周易的硕学大儒代不乏人。而且都是“皓首穷经”地研究周易一辈子。但没有一人从周易里发现有价值的哲学、有价值的科学。他们研究周易的唯一成就就是众说纷纭地解释不完、也解释不明白周易!难道这些数不胜数的历代研究周易的学者,都不及今日突然冒出来的众多周易专家——把周易列入大学博士生专业就能发现哲学、发现科学、发现什么真理了?这些当代突然冒出来的周易专家,是不是有点太不自量力了呢?
我是过来人,目睹了七十年来的中国教育。所以我敢断言这些突然冒出来的周易专家没有一个上学时学过周易——这些半路出家的周易专家,哪来的底气说周易是部百科全书、是部科学著作,说周易的占卜算卦是科学?
不知道这些“半路出家”的周易专家是否看过高亨的《高亨周易九讲》《周易古经今注》《周易大传今注》等几部关于周易的专著?高亨是现代研究周易中的“泰山北斗”式大师。据说当年毛泽东曾经特地就周易问题召见过高亨。但高亨在其讲述周易的专著中几次强调:周易就是一部古代算卦的书。周易的价值主要体现了远古时中国人的占卜文化。占卜文化是那个时期中国人生活的主要内容之一。研究周易可以了解远古时期中国人的生活。
远古时期人认为:周易里讲的占卜方法切合了天地万物与人间变化的所有规律。所以占卜可以预知这种变化中出现的吉凶利害现象。人生中所谓的避害、趋利,避凶、趋吉,避免灾祸、避免不测就是这样实现的。
古人的这种想法与做法可以理解,但没有任何科学道理。世界上所有的变化中出现的现象,都有其内在的必然性与外在的偶然性。内在的必然性可以通过科学分析、科学判断发现其必然性的因果关系,从而预知“因”与“果”。例如十八世纪英国政治思想家埃德蒙?柏克的“美洲三书”便是预知必然性的著名案例。但偶然性是人类无法做出提前分析与判断的。而偶然性却是历史的决定性力量!这些问题以后笔者会有文章另谈,这里打住。
所以,通过占卜达到预知的目的,只是没有科学的远古时代人类的一厢情愿。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人类普遍认为占卜算卦是远古时代的一种蒙昧文化现象。
从最简单的常识出发,与这些“半路出家”的周易专家讨论:如果占卜算卦是科学、有用处、能管用,长期被周易主宰文化的中国历史上,中国人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苦难与不幸了!因为占卜算卦的中心目的就是为了逢凶化吉、避害趋利——实际上可能吗?难道把占卜算卦换成一句冠冕堂皇的预测学,就能变成科学了?你们这些“半路出家”的周易专家不是自欺欺人吗?
时下中国弘扬传统文化、国学热方兴未艾,甚至到了甚嚣尘上的非理性程度!但是,我不得不沉重地告诉各位读者:中国所以长期落后在两千多年的农业文明社会里停滞不前,“五经之首”的周易是“罪魁祸首”之一!这是我研究了半个多世纪中国文化与中国历史不得不做出的事实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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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学观点摘录

文 / 在海一方

5/18/2020 8:32:22 PM

以下是《二十世纪宗教思想》一书第二、三章的内容摘录。这本书是英国神学家约翰·麦奎利所著;高师宁、何光沪翻译;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书中所讲的20世纪神学思想,其主体部分到1960年为止,第二十四章“补编”则粗略地介绍了1960年至1980年20年间的神学思想状况。何光沪《多元化的上帝观》书中所介绍的理论流派与这本书有所重合。读何光沪的宗教神学书、蒂利希的《存在的勇气》均收益很大,而麦奎利的这本书使我最受教益。
其摘录内容不能算是重点,而是一些触点,即阅读中有所感触的概念和观点等。此书涉猎广泛,所述各家理论各不相同,有的正相反对。第二章介绍的是“绝对唯心主义”的神学观点,可称之为“本体论神学”理论;第三章介绍“人格唯心主义”神学,其影响非常广泛,也多被质疑。如果从保守主义神学的角度来看,有的理论是不能接受的。在此作为信仰上的一种探索,我们拿来作参考和借鉴:

第二章:绝对唯心主义

克尔德(英国新黑格尔主义):人的统一性及人的意识向外、向内、向上的运动(如上帝信仰)。
亨利·琼斯(英国新黑格尔主义):上帝是世界过程中的完美者(过程神学观)。
布拉德雷(英国新唯心主义):实在无矛盾;现象零碎;关系不可理解;绝对是一。
鲍桑葵(英国新唯心主义):充分的个体性(自我完成)和令人满意的价值(最终价值属于绝对)。
人格局限在更深的经验中之消融,即发生在此时此地的“永生”(人格主义哲学观)。
A·坎普贝尔(英国超理性主义):自我是一种相对持久的、积极活动的、精神性的实体,而非仅仅是种种经验之连续。
终极实在超越了一切可能的概括。
罗伊斯(美国绝对唯心主义):一切实在都必然对那无限思想之统一体呈现。
因为正如错误暗示了绝对真理之存在,同样地,恶也暗示了绝对的善之存在,而且它在绝对之中被超越了。
我们都知道整体是完美的。这种认识给我们以安宁。
绝对是唯一完美的个体,是“个体中的个体”。有限的自我企求着个体性,但是只要他们保持孤立状态,他们就永远不可能达到个体性。
终极的原则,是对忠诚的忠诚……
世界本身就是由一个无穷的解释系列构成的。……圣保罗所教导的博爱与爱心,就不仅仅是一种感情,而且是一种解释,它导致了理想团体的实现。
伊林沃斯(英国哲理神学家):人的不完善的人格只是神的原型的人格的一件有限的仿制品(人格主义哲学观)。
在作为思想、欲望与意志的人类人格的三位一体的结构中,看出了神的三位一体的一种反映。
J·坎普贝尔(英国新神学倡导者):思维的下意识范围,是不是把人们彼此联结起来,并把一切人同上帝联结起来的因素?(这种猜想接近于后来的弗洛伊德学说)
“堕落”并不意味着人的堕落(人是永远在上升的),而是意味着无限落入有限,即神的生命在有限的生存中实现自身的过程。这个过程包含着罪恶和受难,但这些东西是达到一个伟大目标的手段。
他(耶稣)是人类精华之标准,他揭示了上帝与人的统一性。但他与其余一切人之间没有任何鸿沟。基督品格对一切人来说都是潜在可能的,因为一切皆出自上帝的实质。一切人类历史都是神的体现。
特莱因(美国新思想的代表):上帝之外,无物存在。
人与上帝之不同,不在本质上或性质上,而只在程度上。人是个体化的精神,而上帝是包含人在内的无限精神。
普遍的宗教信息就是,召唤人们去有意识地实现自己于那无限精神的合一。
绝对唯心主义小结:一起都被归之于作为唯一终极实在的绝对精神。
一元论在宗教上最为重要的结果,也许是消除了神人之间一道坚实稳固的屏障——上帝与人本质上实为一体。
人格是我们直接体验到的唯一的精神生活形式。(人格主义)
桑塔亚那:“什么也不会被驳斥,但一切都将被抛弃”。(批判绝对主义的言论)

第三章:人格唯心主义

绝对唯心主义者们那种过分彻底的一元论。
一些人感觉到,绝对主义的形而上学不适合于一个自由的社会。民主所依靠的,是对于个人价值的信念……
普林格尔-帕提森(苏格兰哲学家):每一个自我都是完全不可渗透的。……所以人格的特征,就是自主性和排他性(人格中心不能分有和相互包含)。 上帝“如果脱离了作为他的显现的宇宙,就成了一种抽象。”
世界是上帝的永恒显现,而不是一件他不要也行的创造物。正如人类的人格需要上帝,上帝也需要人类的人格。
霍金(美国哲学家):世界之一元论,只是为了赋予其多元论以意义;我们之属于上帝,只是使我们更好地把握自己。
没有任何东西比自我更高,也没有任何东西比自我更深。
宗教是“在一种单独的体验中,对自然过程中只有在无限进程之终点才能达到的那些目标的当前实现。”
富于伟力的宗教,与富于伟力的思辨成就,从来是携手并行的。
基督教的独特贡献在于,它宣告“在其无形的结构中,历史其实正以这么一种方式被人格化,以使得每个生命可以获得尊严和力量”。
霍伊逊(美国哲学家、多元的人格唯心主义):西方文明的基础,是作为个人的责任感,而基督教所教导的,是作为真实的、独特的个人的人,同上帝之间有一种道德的联系。
它(绝对唯心主义)的“一成不变的主题,就是最高存在之不可言喻的伟大,以及人之绝对的渺小”。
既然这些中心(一个人的心灵中心)的本质特征乃在于它们是自由的、自我活动的源泉,我们就不能把它们设想为被制造或创造出来的。
即令是神力,也不能通过制造行动产生出另一种自我活动的理智。
上帝不是精神的创造者,而应被理解为心灵世界的核心成员……他的统治,不是依靠强力和权威,而是依靠光明和理性,借助于他作为每个心灵的完满典型的价值。……基督教的核心意义,乃在于信仰上帝与人是相互同等地实在的,而不是同一的,它是渴求之宗教,而不是屈从之宗教。
麦克塔加(英国形而上学家、无神论的人格唯心主义):(意志)自由、(灵魂或自我)不朽、上帝(存在),被称为基督教神学三大命题。
全能与人格不相容,也与善不协调。
“至高的”意指“最有力”而不是“全能的”。
时间与物质是不实在的,唯一的生存只是精神性的实体,我们称之为“人格”或“自我”。在时间中,这些自我经过了数不清的生命,然而,既然时间是非实在的,我们就必须把永恒状态下的终极实在,视为联合在爱之和谐中的诸自我的永恒体系,这种爱是“如此直接、如此亲密、如此有力,以致连最深切的神秘狂喜,也只能使我们预先品尝到它的完美性的一星半点最淡的滋味。”这里所强调的,是精神实体的多元,但我们也可以设想一种实体,即绝对者。然而这不是一个包罗万象的自我。既然没有任何自我可以包含另一个自我,所以它也不是任何意义上的上帝。
拉希德尔(英国神学家、神学中的温和的人格唯心主义):人格具有某种永久性或统一性。统一性乃依赖于记忆,可是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记忆都绝不是完全的。
人格有种种不同的等级。上帝只是在最高等级的意义上说是人格的——他没有人类层次的人格所有的种种缺陷,……
然而上帝并不是绝对者。……被创造出来的人,并不包含在上帝之中,而是站立在上帝之外。上帝与诸灵魂都包含在绝对之中,……上帝次于绝对,拉希德尔坦然地接受了受限上帝的理论——虽然限制上帝的,仅仅是他自己的创造物。……上帝虽非全能,却是宇宙中最强大的力量,而既然他是有理性有道德的人(人格上帝),我们就有理由抱乐观主义态度。
一切人类的爱。一切人类的自我牺牲,以其自身的方式,在其自身的程度上,也都是上帝的一种启示。拉希德尔把关于基督之死的那些传统观点斥为非理性的、不道德的、低于人格的,这些观点在基督之死中看到的是补偿或赎罪异类的东西。他认为,基督的生与死,必须一起理解为是要通过得到影响来拯救人类。得救的意思,就是要达到精神生活,……这种由新唯心主义激发起来的“自由派”神学,在拉希德尔笔下也许得到最精致的表达。
韦布(英国神学家、温和的人格唯心主义):前者(人与人的人格关系)是相互排斥的关系,而后者(上帝与人的人格关系)是相互包容的关系。在宗教里,我们居于上帝之中,上帝居于我们之中,然而所居的方式,使我们得以保存自己的独特性,又使得一种真正的人格关系成为可能。
既然与上帝的人格关系是可能的,那么上帝必然既是超在的,又是内在的。
人格唯心主义小结:他们之拯救人格,是以贬低上帝甚或使他完全消失为代价的。
既坚持绝对又强调人格,是要摘取两面的精华。
问题:“一个人如何能包含在另一个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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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哥本哈根看美人鱼铜像

文 / 陈瑶本

5/18/2020 8:28:26 PM

丹麦首都哥本哈根是北欧最大的城市,位于西兰岛东部,在丹麦语中是“商人的海港”;人们称赞哥本哈根的美丽和繁荣,说它是北欧的巴黎。
哥本哈根市内有很多中世纪留下来的教堂、宫殿和城堡;与这些历史建筑交相辉映的是宽阔的街道、美丽的公园和格调新颖的现代建筑。但是,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我所看重的是:丹麦雕刻家爱德华·艾瑞克森99年前(1913年)根据安徒生的童话《海的女儿》创作的小美人鱼铜像。
2012年6月8日,早饭后,匆匆浏览过典雅壮丽的丹麦女王王宫后,我们来到哥本哈根市中心东北部的小美人鱼铜像所在地——长堤公园。
安徒生的童话曾是我童年时光的亲密伙伴。十来岁时,父亲给我买了一本《安徒生童话选》。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叶君健的译本。我把《卖火柴的小女孩》《丑小鸭》《皇帝的新衣》等读得滚瓜烂熟,最最触及心灵的却是《海的女儿》。从小人鱼身上,我读出了她灵魂中的真、善、美。她善良纯洁的品格、坚忍不拔的毅力和自我牺牲的精神,深深地打动了我年幼的心。 看到她为了成全别人的幸福自己甘愿化为泡沫时,我激动得热泪盈眶,一连几天都没有笑容。母亲以为我病了,问我哪儿不舒服;我指了指噔噔跳的左胸说:“这儿。”……
小美人鱼恬静娴雅,悠闲自在地坐在海边一块高高的岩石上,赤裸的身躯凸显出15岁少女身材的美妙。其下半身已由鱼尾化出修长的双腿,只有双足仍为鱼鳍状。走近铜像,只见她正在沉思遐想,一双深情的眸子凝望着远方,忧郁的眼神使她更加楚楚动人。
小人鱼为了追求人间的爱情和幸福,不惜承受巨大的痛苦和牺牲;但是最终未能如愿,因而由衷地感到痛苦和忧伤。最后,为了成全他人的幸福而甘愿牺牲自己。她的美丽和善良感动着千千万万个读者的心。
细看铜像,小美人鱼应该是喝完女巫的毒药后,鱼尾正在消失,双腿已经完成,只有双足仍为鳍状。铜像展现的是小美人鱼身体变形过程中将完未完的瞬间。这时候小人鱼的神情和体态应该是什么样子?安徒生写道:“小人鱼喝下那服强烈的药剂。她马上觉到好像有一柄两面都快的刀子劈开了她纤细的身体。她马上昏了。倒下来好像死去一样。当太阳照到海上的时候,她才醒过来,她感到一阵剧痛。”这说明小人鱼当时的神情是痛苦,是昏迷,体态是“倒下来好像死去一样”,不会“恬静娴雅,悠闲自在”;不会有“深情的眸子”和“忧郁的眼神”;更不会坐在那里“凝望着远方”!——如果真的是现在的样子,她那双跳起舞来痛彻心扉的纤纤玉足就应该已经诞生了,不会仍做鱼鳍状。这是不是这座世界名塑的纰漏之处?——看着铜像思索,我的心中迷惑不解。
小美人鱼是美和善的化身,小美人鱼铜像是哥本哈根的标志,已经成为世界名塑。人们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不看小美人鱼铜像,不算到过哥本哈根。2010年上海世博会期间,她曾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作为丹麦的象征在上海展出,受到游客的青睐。
西方的人体雕塑千千万万,其中的精品多得不胜枚举。为什么小美人鱼铜像能够在众多雕塑中脱颖而出?我以为:是《海的女儿》赋予了铜像中的“她”丰富的内涵!使她在人们心中“活”了起来。有了这个依托,小美人鱼铜像才名声大噪。说到底,雕刻家还是沾了安徒生的光。
海浪轻吻着小人鱼座下的岩石,发出低沉的刷刷声,像是在向游人诉说她那凄美动人的故事。阴云遮住了太阳,淅淅沥沥地飘起了雨丝,仿佛苍天也在为小美人鱼的不幸黯然神伤。
如果说小美人鱼是丹麦的象征,那么安徒生则是丹麦的骄傲。安徒生是世界级的童话大师,他的童话作品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世人,成为珍贵的精神财富。他在哥本哈根度过了大半生;哥本哈根因为安徒生而被世人称为最具童话色彩的城市。
中午,我们冒着霏霏细雨去市政厅广场瞻仰安徒生铜像。铜像高3米,安徒生头戴高帽,身披大衣,左手扶杖,右手握书,安详地坐在那里,抬头向着左方眺望。大家走上前,依次和这位对其充满崇敬的童话大师合影留念。最后,大家一起站在铜像左侧,头向右转,齐呼:“大——师——您——好!”
大师好像在与我们对视,自语:“呀!来了一群中国人!”然后说:“大家好!大老远的,下着雨来看我,真够热情啊!谢谢大家!”如果大师地下有知,他肯定会这样回答,因为他是一位既善良又谦逊的老人。

附:杰芬喷泉

距小美人鱼铜像不远处,公园里还有一组巨大的花岗岩群雕:一个花环形的水池边,有一座巨大的岩石圆台,圆台上一位裸着上身的女神,长发飘扬,神情刚毅,右手挥鞭,驱赶着4头健壮的公牛。公牛低着头竖起尾巴,一齐奋力向前的样子,从脚下喷出如瀑的泉水。生动逼真的艺术形象,把人们引入了神话世界。
传说古代有一个魔鬼兴风作浪,要把丹麦的西兰岛沉入海底。危难时刻,女神杰芬下凡。她把自己的4个儿子变成4头公牛,他们一起赶走了魔鬼,并齐心合力把西兰岛拉出了水面,拯救了岛上的居民。丹麦雕塑家根据这一传说,于1908年创作了这组岩石群雕,把女神驱牛拖岛的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
同是这一组群雕,传说还有另一个版本:很久以前,丹麦女神杰芬向邻国瑞典索要一块土地。瑞典国王戈尔弗大方地说:“行啊,给你一夜时间,用耕牛尽量把瑞典的国土运走吧!”这本是一句玩笑话,可是,瑞典国王低估了杰芬女神的能力。杰芬把自己的4个儿子变成了4头力大无穷的神牛,连夜从瑞典南部取土填海。一夜之间,日德兰半岛东侧的波罗的海上出现了一座新岛,就是现在的西兰岛;取土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大坑,大坑日久聚水成湖,成为现在的维纳恩湖。大家不妨查阅一下北欧地图,不管是形状还是面积,丹麦的西兰岛和瑞典的维纳恩湖都是惊人的相似,而且相距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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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娜(中篇小说连载之四·波什维亚)

文 / 保罗

5/18/2020 8:23:25 PM

单纯的亚当是一名华人混血儿,母亲是美国白人,父亲是来自中国广东的一名工程师。亚当从小在美国长大,受到的教育和熏陶自然是美国式的。他现在是一名工程师,从斯坦福毕业后一直从事数据库的开发和研究工作。现在还是单身。
从象牙塔里刚走出来的年轻人最容易上当。亚当对伊娜算是一见钟情。在见到伊娜以后,亚当产生了化学反应,同时产生了许多幼稚的遐想。在下榻的宾馆,亚当还跟老妈诉说遇到了一位美丽的南方姑娘,美美地打算着第二天跟伊娜来一场拉斯维加斯之恋。两人在互换了手机号码后,亚当就告诉了伊娜他所住的宾馆,并约好了第二天一起吃饭。但是毫无疑问,亚当第二天被放鸽子了。
第二天,亚当百无聊赖,一边走在拉斯维加斯的大街上,一边踢开脚下的小石块。末了,又找了一家星巴克咖啡店打发时间。突然,亚当的黑莓手机响了,亚当一把抓过了手机。
“哦,亲爱的,真对不起,我必须向你道歉:我没有赴约。再就是我要告诉你:我不得不暂时离开拉斯维加斯了。我的雇主,也就是我的姨母,在波什维亚的小岛上有一处产业,她突然病危,要我赶过去。我是她唯一的继承人。所以,我只好连夜赶了过来,总之真是很抱歉!”伊娜不但在电话里称呼亚当为“亲爱的”,还哭哭啼啼地撒起了娇。
亚当马上被它的谎言打动,因为机器人模仿得可怜相惟妙惟肖。亚当此时完全相信:伊娜是陷入了困境。
“那么,你需要我做什么?”
“哦,亲爱的,我的护照被扣押了,说是假的。我希望你向波什维亚当局提供证明:证明我是美国人。哦,你最好是马上给警察局打个电话。再就是,你最好是飞过来,我需要你……”
伊娜使用“单纯”的哀求降服了亚当,亚当丝毫不觉得伊娜骗了自己,他没有产生任何怀疑。他马上给波什维亚的警察局打了电话,同时又联系了美国大使馆,提供了自己的身份信息,并对伊娜提出保释。在接到美国大使馆的电话后波什维亚的警察不敢怠慢,在例行做出记录半个小时后就释放了伊娜。但是当亚当赶到波什维亚,在波什维亚那座唯一的小型机场降落后,当他走出舷梯,他并没有见到美人的芳踪倩影。
而伊娜,这时早就利用亚当的私人信用获取了波什维亚当局的许可,堂而皇之地以美国公民的身份,合法地走在波什维亚的大街上了。
护照自然也很快补办了一本。因为在波什维亚的黑市上,一本护照的售价还不到十美金,并足以乱真。
她找到一个酒店住了下来,或者说,潜伏了下来。没过几天,哈里森·林博士为它量身定做的假肢也寄了过来。在酒店的房间里,伊娜不费吹灰之力完成了假肢的修复和升级。
就在亚当还在波什维亚偶尔爬出来几只蟑螂的小旅馆里跟自己老妈声嘶力竭地争论自己是不是上当受骗的时候,伊娜这时已经出现在波什维亚总统的记者会上。这个只有两百平方公里的小岛昨天刚发生了一场政变。新上任的总统加西亚夫人要回答记者的提问。伊娜的鼻梁上多了一副金丝眼镜。
它现在知道,或者说它已经计算出:要得到人们的尊重,就必须得有地位,而要有地位,就得有权势。
它的目标,是新上任的这位夫人——加西亚总统。

伊娜坐在前排,一身得体的职业西服套装显示它是一位职业女性,一名资深的美国记者。前面说了,在波什维亚的黑市上获得一本美国的护照不费吹灰之力,何况伊娜能讲各种语言,世界上最主要的那几种——记者们经常能用到的:英语,法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甚至,伊娜的葡萄牙语是标准的里约热内卢口音。
保安人员对此毫不怀疑,眼神只顾欣赏这位来自美国南方的美女的姿色。伊娜如愿以偿坐到了记者招待会的第一排。
“您对波什维亚的经济政策,是怎么考虑的?是考虑保持稳定性,还是有您另外的设计和构想?”伊娜站起身来,用非常缓慢的语调问道,使用的措辞也都是非常专业的、记者们常用的提问术语。刚才在等候的咖啡时间里,她就已经学会了如何提问,甚至包括记者的动作姿势、身体语言。对此,加西亚夫人除了认为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一位资深的美国记者外,对其他方面毫不怀疑。
“哦,我当然喜欢稳定。但现实提醒我必须改变,因为前任政府已经把经济搞得一团糟。我必须致力于恢复经济和税收,这样才能给我们的军队和警察发工资。对此我想波什维亚应该成为一个自由港,全面开放市场,还有:是避税的天堂。”
“好的,非常感谢,总统夫人!”
提问和回答还不到三分钟,但是伊娜,已经在这三分钟时间里,通过它绿色眼球里的摄影机,记录下了波什维亚女总统的所有身体数据。
它连夜赶回了美国。在硅谷地下13层林博士的实验室里,在林博士的帮助下,伊娜完成了整容和身体的重塑。身高上增加了五厘米。至于体型三围,不需要做更多的处理,加西亚夫人除了年龄大点儿,不到五十,但是身材,也堪称女性里的佼佼者,绝对是黄金分割。伊娜在博士为它专门设计的平台上完成了安装。同时又像一件冲压品一样,使用输送带送进了一个螺旋CT一样的装置,做最后的调试和检测。等它再被缓缓地送出来以后,伊娜,虽然还是一具女性的裸体,但这时已经是加西亚夫人了。
哈里森·林博士原来并没有死,他无非是被伊娜打昏。

四名私人保镖守在了酒店盥洗间的门口,手里的沙漠之鹰手枪已经子弹上膛。加西亚夫人需要进去补妆,一会儿要出席各国外长的会议。在这之前,盥洗间已经做了例行检查,进行了清场。保镖在确认里面没有人以后,才通知加西亚夫人进来使用盥洗间的。
盥洗间顶部天花板的通风口突然打开了。
加西亚夫人自信满满地走进了盥洗间。
在这个加勒比海小小的岛国里,加西亚夫人拥有绝对的权威,凌驾一切。国家的军队可以说是她的私人武装。她靠走私毒品起家,可卡因和大麻是来自亚马逊的丛林。后来为了不被暗杀和通缉——因为毒品都是流向北方的美国和加拿大,所以才选择了置身幕后,使得波什维亚成为了毒品的交易场所。而她自己,则按交易额抽取提成。或者说,她是波什维亚这座毒场的老板娘,当妓院的老鸨而不是卖淫。
她丈夫死于火拼。而她是他的忠实继承者。
这次政变也是不得已。原来的总统太不听话,反而想联合美国联邦调查局来抓她。再就是又没有合适的人选当她的代理人——因为怕遭到暗杀。所以加西亚夫人才不得不粉墨登场,亲自当上波什维亚老板的角色。
所以,这里是她的地盘。她的地盘,当然是她做主。
加西亚夫人昂首走进了盥洗间。
她需要补妆,对着镜子仔细地审视自己。她打开“路易威登”手提包,找出一支美宝莲口红,非常认真地涂抹嘴唇。加西亚夫人的两只蓝眼珠此时全都盯在了镜子上。
后面的厕所门突然开了一道缝。
加西亚夫人没有注意到,这时补妆完毕,她看了一眼腕上的劳力士金表,时间就要到了。她急匆匆地朝盥洗间的自动门走去。走到门口,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她转身朝最近的一间厕所走去。
厕所的门一开开,加西亚夫人突然愣住了。一个人,顶着一头蓝颜色的短发,几乎是同时,从马桶盖上升了起来。还不待加西亚夫人叫出声音,那人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只注射针剂,瞬间就插向了女总统的脖子。加西亚夫人头一歪,倒在了袭击者的肩上,昏死了过去。
埋伏在这里的袭击者圆睁的绿眼珠一眨不眨。
它一脸冰霜,行刺得手,它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把加西亚夫人按在了马桶上,身子后仰倚在马桶的水箱上。接着,它又取出了一根注射针管,解开加西亚夫人的上衣,找到胸口心脏位置,将针管深深地刺了进去。
正是伊娜。在进行所有这些动作的时候,她的两只绿眼睛一直是圆睁着,每一根眼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所有这些完成后,伊娜后退两步,站直身子,摘下了头上的发套,戴在了死去的加西亚夫人头上。这时,它跟刚才的加西亚夫人已是完全一样的装束,机器人已经变成波什维亚的女总统了。
伊娜锁死了厕所门。
它拿过了加西亚夫人扔下的手提包。检查了一下,马上就记住了里面的物品。然后,没做丝毫的停顿,就像刚才进来的女总统独裁者一样,机器人昂首走出了盥洗间。
“哦,我有点不舒服,”它一见到那几位保镖就说道,它的口音完美无缺,是标准的马德里西班牙口语,当然是模仿了加西亚夫人。“呃,我需要休息十分钟。请你们转达一下,让他们稍微等等,就十分钟。呃,我需要单独待会儿!”
加西亚的私人助理马上去通知。保镖都离开了。也就三分钟以后,一名身材高大的保洁员出现在盥洗间门口,与之前不同的是,它这次注意观察了一下周围有没有盯梢。在确认没有人发现后,它闪进了盥洗间。
当它再一次出现在盥洗间的门口时,保洁员的手里多了一包东西,使用黑色的塑料垃圾袋兜着,似乎分量很重,但对高大的保洁员来讲毫不费力。
里面的厕所里,马桶上,加西亚夫人的尸体已经没了踪影。但在下面的地板上,留下了那么一点点,或者说一抹,大约有琴弦粗的、红色的东西……
十分钟后,也就说正好推迟了十分钟,加西亚总统,准确说是伊娜,与各国外长的会议举行了。
“非常感谢各位,”它端起了葡萄酒杯,它脸上的微笑跟加西亚夫人生前一模一样,“为了新的波什维亚,干杯!”
装有加西亚夫人尸体的黑色垃圾袋被送到了酒店大厦底层的垃圾箱里,然后由垃圾车运走。原来在盥洗间的厕所里,加西亚夫人的尸体被肢解了。真是残忍的机器人!但是它感觉不到残忍,在它眼里,女总统的尸体跟一头猪没什么两样。现场几乎没有流血,因为第二针注射进去的,是哈里森·林博士提供给伊娜的凝血剂,可以在一分钟之内将人体里的血液变成冰渣。但是现场还是留下了一点点,就是那一抹。
这些恶心肮脏恐怖的东西最终被运到了垃圾场,送进了垃圾焚化炉,连同那些乌七八糟的垃圾一起,被烧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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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是个海·龙江路32号(二)见证血雨腥风

文 / 常约瑟

5/14/2020 9:16:41 PM


刘俊英女士(左)、母亲梁今永(右)

(一)灰色大铁门里的汽车房

我家老宅龙江路32号前院的大门口曾有三个灰色的大铁门。这种在厚实坚硬的木门上包裹上一层厚厚铁皮的大门现在很难见到了。这三个威严的大铁门,与沿街垒起的崂山花岗石高墙相互映衬,为深居在这大门与高墙内的人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这种严肃设计风格的外墙与大门,在龙江路众多老别墅中独具风格。
走进中间的两扇大铁门,是一个四方型的小天井。五十年代这两扇大铁门不经常打开,除非父母把街头上推着小车叫卖小豆腐的商贩招呼进来,或者请磨剪刀的师傅进来在小天井里打磨切菜刀。
左边的灰色铁门是家人每天进出的地方,儿时的我每次关这沉重的铁门时,总是要费上吃奶的力气。从这儿走进去,踏上两段共十几级花岗石台阶,就到了豁然开朗的大院落了。
而右边的铁门从没有打开过,这个铁门里面是一个汽车房,但在我的记忆中这里面从来没停放过汽车。父亲常子华早在1953年从嘉峪关路六号搬来之前,就把他的一部蓝色小轿捐给北京中央政府了。五十年代初蓝色小骄车在中国是稀有品,这辆时髦的蓝骄车后来的命运众说纷纭,有人说她的新主人是当时的总理周恩来,有人说是中共的高官廖承志,也有人说它被分配到外交部接待来北京访问的外宾了。

(二)汽车房里的“龙江路粮店”

民以食为天,计划经济时期龙江路居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是每月去粮店买粮。五十年代的粮店设在莱芜二路,那时每人每月可分配到二十至三十斤粮食,一家三口可以买到近百斤粮食。居民们买到粮后要背着沉甸甸的粮袋走很长的一段路才能回到家,这对龙江路与周边的居民们造成很大不便,特别是那些家庭主妇们。
六十年代初,好善乐施的父亲常子华决定为龙江路的居民们做一件好事,他把前院空置的汽车房连同隔壁的小屋免费“出租”给青岛粮食局经营的粮店。 父亲的这一义举不仅仅是方便了住在龙江路上的居民,邻近龙江路的华山路、信号山路、掖县路这一大片区的居民也都到我家前院汽车房这个新开设的粮店买粮。
从此原本寂静的老宅大门变得攘往煕来,特别是入冬前,秋收上来的一袋袋地瓜在铁门外堆起个小山来。因为一斤粮票可以买五斤地瓜,这些地瓜吸引了大批居民在老宅的灰色铁门外排起长长的队伍,人们把家里能够找出的“运输工具”都带来了:自行车、小推车、地板车、钢铃车……这就是那个年代附近居民家喻户晓的“龙江路粮店”。
龙江路粮店开始营业后,老宅失去了昔日的宁静。不时有前来买粮的居民好奇地走上那十几级花岗石台阶,闯入前院窥探父亲辛勤种植的神秘私家花园。这使得母亲梁今永不胜烦恼,她感到失去了私隐。于是出身农家人的父亲亲自动手,在花岗石的第一个台阶上建了一个木门,这个木门上有一个如同我后来去农村插队时见到农民院子里的木门闩,在门外可以把它打开,但它没有锁,这是个只防君子不防小人的简易木门。

(三)龙江路粮店的一位新女店员

那时母亲经常分派我去前院的“龙江路粮店”买粮。每次去买粮时,先去前院小天井的小屋窗口让店员在我家的粮本上记录下买多少斤细粮或者粗粮,付款后再到汽车房里领取粮食。原本空洞洞的汽车房现在堆滿了一袋袋的粮食,店员把称好的粮食倒入我用双手撑开的白色空粮袋里。这时也是我最紧张的时刻,因为一不小心没有撑好,就会把粮食漏掉在地上。
1965年的春天,粮店里新来了一个女店员。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没有看清她的长相,她戴了一个大口罩以避免吸进飞扬在空气中的面粉,我只能从她那沾满了面粉的额头与眉毛下的眼晴,猜测她是个中年妇人。她讲了一口浓重的黄县话,对我十分亲切,往我的粮袋里倒入面粉时一再和蔼地咛嘱我用双手把粮袋撑好。
那天把买到的粮食背回家,我告诉母亲在粮店里遇到一个热心快肠的新女店员。母亲听后说,有机会她想见一下这位粮店里的女工作人员,当面感谢她对我的关照。听母亲这么讲,我有点意外。因为自从六十年代初“龙江路粮店”在我家汽车房开张以来,母亲梁今永从未步入前院的粮店。那个年代中国进入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期,虽然父亲常子华是出于热心公益的善意把汽车房免费“租”给龙江路粮店,但在粮店里的工作人员与江苏路街道办事处的街道干部们对父母並不领情,他们视我的父母为资产阶级分子,平时见面大都冷眼相待持敌视态度。
其实母亲可以认出在粮店工作的每一个工作人员,这是因为汽车房没有厕所,所有粮店的工作人员,都会打开父亲在花岗石台阶上修建的简易木门栓,穿过前院的葡萄架廓,沿着东墙边的一排丁香树与无花果树,径直走到后院东北角的一个小厕所解手。母亲可以从别墅里观察到任何一个走进院内的人。
与母亲谈过话后,我心里忐忑不安起来,如果母亲主动与这个粮店里新来的女店员谈话,可她也如同其他的店员一样以“横眉冷对千夫指”的蔑视态度对待母亲怎么办?
中午时分,那位新女店员终于进入到院里。我从花房的窗口看到母亲从屋里走到院子迎着那位新女店员走去。她们在院子东边一排盛开的丁香树下打过招呼后便聊起天来。这位女店员与母亲谈话时亲切和善,没有显露出任何歧视的态度。当母亲听说这个新女店员正值午休时间,竟然把她请进了客厅。
在这间光线明亮的客厅里,父母並没有放置太多的家俱。在这儿有一架三角钢琴,在文革抄家前,我经常一个人在这架钢琴上练琴。在客厅里有一方紫檀木长条桌案,母亲有时会在这个古香古色的桌案上写毛笔字。客厅的中央还有两个小沙发与一个红木茶几,这是父亲接见客人的地方。
母亲请这位粮店新来的女店员坐在沙发上后,俩人便交谈起来。当我把泡好的红茶端上来时,母亲微笑着对女店员介绍說:“这是我最小的儿子,名叫约瑟,他今年十三岁,是大学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秋天他就要上中学了。”
母亲从我手上接过茶杯后,对我说:“这是刘大娘,快叫一声刘大娘。”
“我有个小女儿建平比约瑟小一岁,今年十二岁。” 刘大娘亲热地对我说道。
这时我才知道她姓刘。她看上去不到五十岁, 个子不高,脸型偏圆,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不同于母亲温文而雅的性格,她开朗豪爽,直言快语。
坦白地说,我从开始就没有看好母亲与刘大娘之间会有什么共同语言,这不仅仅是两个人的性格截然不同,更重要的是她们俩人在那个年代完全是属于不同阶级的人。我听母亲说刘大娘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共产党员怎么可能与母亲这样一个在青岛响当当的“资产阶级分子”交朋友呢?

(四)刘大娘参观“常公馆”

1965年夏季的一个下午,我在自己的房间聚精会神地听收音机里的一个男播音员朗读小说“欧阳海之歌”,突然,母亲陪伴刘大娘与一个与我年龄差不多的漂亮女孩走进来,刘大娘笑眯眯地对我说:“约瑟,这是我上次给你讲的,我的小女儿建平,妈妈今天带我们参观你家来了。”
冷不防在自己的卧室见到一个清甜可爱的小美女,正值青春期的我羞涩地看了她一眼,便抱着我的小收音机溜到隔壁父母的主臥房去了,只听见身后的母亲对刘大娘讲道:“为了便于打扫卫生,我平时不会在孩子们的床下放箱子与其他杂乱的东西。这样床底下空气流通,对孩子的健康有好处。”
母亲带领着刘大娘与她的小女儿建平,把龙江路32号老宅楼下的每一个房间转了个遍:花香弥漫的花房、幽雅别致的客厅、父母温馨的主卧房、孩子们住的三间卧室、摆着一张长方形大餐桌的饭厅、装备着抽水马桶与浴盆的卫生间……
这时躲在父母主卧房的我如坐针毡,一点也听不进收音机里的那位抑扬顿挫的男播音员朗读“欧阳海之歌”了。我认为母亲无所忌讳地邀请一个陌生粮店女店员进入家里参观是个冒失的举动。因为,在六十年代的青岛,能够像我的父母一样独门独院居住在一所六百多平方米的“常公馆”,除了共产党的高级官员之外,几乎是所剩无几了。那时普通青岛人居住条件非常拥挤,一家几口人蜗居在仅十几平方米的屋子里比比皆是。母亲对刘大娘讲的那些不在孩子们的床下放杂物的话,与龙江路32号别墅高墙外的现实社会是那么格格不入。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那天刘大娘仿佛是一个经常出入我家的老朋友,“常公馆”里的那些普通青岛人望尘莫及的宽敞舒适房间、书香雅漾的摆设,似乎没有令她感到惊讶。她最感兴趣的却是母亲,她们俩意气极其相投,当她知道自己比母亲年轻四岁时,便称母亲为大姐,对母亲特别尊重与关心。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对刘大娘在风声鹤唳的1965年,无惧被人们视为丧失阶级斗争立场,与被舆论妖魔化为阶级敌人的母亲结为姐妹一事而大惑不解。 我曾提醒过母亲:“也许刘大娘是初到龙江路粮店工作,对咱家历史背景不解,等她在龙江路粮店工作时间久了,也许就会与妈妈划清阶级界限了。”我这样说,是因为自己有过切身感受。那年大学路小学的一个女校长戚孝娴曾经把我叫到她的校长办公室做思想工作,让我写揭发父母的材料,与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
然而母亲对我的提醒毫不在意,她与刘大娘关系激速升温,互动频繁。每逢刘大娘在龙江路粮店中午值班休息时,母亲会请刘大娘到家里聊天喝茶。多年隐居家中不出门的母亲,甚至破例去刘大娘位于黄县路十五号的家中串门,母亲有时还请刘大娘家里的保姆帮忙做针线活儿。

(五)抄家

母亲与刘大娘的“蜜月期”仅持续了一年。1966年6月,文革爆发了,在这场被官方称之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我的父母在龙江路首当其冲,是江苏路街道办事处主导抄家的第一户人家。令人讽刺的是,在这场浩劫中对父母施于凌辱暴行的人,恰恰是那些多年来受惠于父母的善举,经常到前院汽车房里的“龙江路粮店”买粮的左邻右舍街道大妈们。经过多年的阶级斗争教育,她们心中灌满了仇恨,把我的父母视为不共戴天的敌人。她们的领头人,是新上任一年多的街道主任张秀贤。这个街道大妈家住华山路九号,文革前几年每逢春节,热心的母亲都会让我到中山路的生活林糕点店买两盒桃酥,並付上二三十元春节礼包送到她家。
随着文革进展得如火如荼,父亲常子华与母亲梁今永的名字,成了江苏路街道办事处管辖区域内人人皆知的反派代名词。这一对曾经在民国时期青岛民众中德高望众的老夫妻,不幸沦为街道大妈们凌辱迫害的重点目标,她们狂呼“打倒常子华、梁今永!”的口号,闯入龙江路32号幽香恬静的院里。她们在葡萄树架下点起一堆丛火,把家里的圣经、外文书籍、唱片、古董字画扔进火堆,由于燃烧的火焰太高,把父亲用竹杆搭的葡萄架长廊也烧毁了。她们一连烧了三天三夜。
在文革抄家最疯狂的“红八月”,青岛出现了几个肆虐横行的红卫兵,他们专找富有的青岛人家下手,以革命的名义大肆抢劫民宅。无人知晓有多少人成为他们手下的牺牲品,因为被抢的人都是一些富有的“阶级敌人”,他们惧于这几个红卫兵的红色权贵背景,大都噤若寒蝉。过了几天,龙江路32号不幸也成为他们打劫的目标。
这伙红卫兵到龙江路32号打劫了两次。第一次是在八月的一个傍晚,夜色还没有降临。我在小阁楼的后凉台上突然听到毛骨悚然野兽般的狂吼与皮带抽落在人身上的沉重声响,我从凉台向后院的一个小天井望下去,看到几个身穿黄军装的红卫兵用军用皮带凶狠地抽打父亲与母亲。但我的父母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他们如同献在祭台上的羔羊一般默默地任人蹂躏摧残,父亲的脑袋上被军皮带上的铜扣打破了一个洞,鲜红的血喷涌出来,淋漓在他的脸上,染红了他的白色衬衫,从远处看去他变成了个血人。年仅十四岁的我在凉台上惊惶万状,感到父亲倾刻要死于这几个暴徒的手下,同时也感到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趁着他们还没有发现我时,便从阁楼后凉台的楼梯上连滚带爬地跑下去,仓皇地在东院的无花果树下翻过邻家龙江路34号的红砖墙夺命而逃。
这次打劫“战果辉煌”,这伙红卫兵得手了一个约有六千人民币的活期银行存折。这张存折是街道主任张秀贤带领街道大妈第一次抄家时因父亲的疏忽而遗留下的。当时张秀贤命令父亲交出所有的银行存款,父亲立即把存放在抽屉里的三万多人民币定期存折交出来,而这张活期存折遗忘在父亲穿的白衬衣口袋里面。父亲的这四万元人民币是他在英商卜内门公司38年工龄的退休金。因为父亲的退休金是1954年由中华总工会直接与英商卜内门公司谈判解决的,这件事当年被称作为“新中国与英帝国主义斗争的胜利成果”。
至于这伙红卫兵当时是如何拿着父亲名下的银行存折,在莱芜二路储蓄所把六千多人民币全部取出盗为已有,多年以来在我心中一直是个谜。

(六)父母流落街头

那天夜色降临时,我悄悄地潜回龙江路32号院内,我想知道父母是否还活着。前院一片死寂,别墅的一楼没有一线灯光,因为一楼里面所有的房间,都被街道办事处的大妈们在抄家时贴上封条了。我摸着黑,蹑足屏息地顺着西墙边向后院走去,在那儿我找到了父母与残疾的五姐常沙白。我看到母亲已经为父亲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包扎,但父亲头上脸上仍血迹斑斑。母亲见到我说:“今晚这个家是呆不下去了,我和爸爸出去躲一晚上。为了安全,你自己也出去找个人家躲藏起来吧。”我知道母亲这样说,是因为她感到这几个狰狞残暴的红卫兵不只是在抢钱,还想要人命。母亲希望我这个小儿子可以活下去,她不想让我们四个人一起死于非命。
母亲手里拿着一个旧毯子,扶持着年迈的父亲,残疾的五姐跟随着,三人步履蹒跚地走出了龙江路32号的灰色大铁门。他们朝着临近的华山路方向走去,那是信号山脚下一条大约只有一百米的短街。我站在大门口,眼泪潸潸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一股悲凉不祥的气息剌穿了我的心。
在龙江路32号的大门口与父母分别后,我失魂落魄,一个人跑去安徽路15号高天宾先生家里躲藏起来。高天宾先生是我三姐常安斯在二中读书时的同学。他一家六口人住在后院的一个只有13平方米的小屋子里。他们在我危难时收留了我,安抚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惊弓之鸟,令我终生难忘。
在那个血腥恐怖的夜晚,我的父母与五姐去了什么地方,在青岛的哪条街道角落里过夜?事隔半个世纪后,我在网上找到了那天夜晚父母流浪青岛街头的两位见证人。
一位侨居澳大利亚的张明女士最近通过微信告诉我,她家原住在华山路11号别墅。1966年8月的那个夜晚,她在别墅的凉台亲眼看到我的母亲梁今永搀扶着血迹斑斑的父亲常子华,站在院子门口的大台阶上,朝着院内低洼深处临建的一排平房里住着的一个街道委员朱荣香家隔空呼喊求救:“朱主任,救救我,打人了!”在父母的心里,街道委员的职责是维护社区秩序与保护居民的安全,但这位朱荣香正是江苏路办事处抄我家的发起者与参与者之一,那天晚上,她自然冷酷地装聋做哑,任凭我的父母在黑夜中呼救。
离开华山路后,母亲一行三人来到栈桥附近的海滩上,母亲把随身带着的毯子铺在沙滩上,他们头顶着星星,面对着大海,三人相依为命依偎在一起。 在父母的心里,青岛就是个海,这个海蕴意着包容宽厚的爱,他们一生都在这爱的海洋里畅游:他们在民国时期的青岛创建了三个教会,向从没有听到过福音的人传播上帝的大爱;他们实业救国,把世界上最先进的化学工业产品引进给青岛的民族企业;他们好善乐施,帮助了许多穷苦的青岛人。但眼下的大海,不是父母一生所熟悉热爱的那个碧蓝、纯静、美丽动人的海。在这漆黑的夜晚,这海变得阴森诡异,涨潮时分汹猛的浪潮,敲打着沙石发出令人战栗的声音。潮水一点点地逼近他们坐的沙滩上的位置,似乎要把他们三个人吞噬进波涛凶险的黑色深渊之中。
在绝望中,母亲想起她的娘家,河北路9号,这个距栈桥海滩不算太远的里院,是由我的外公梁善川亲自设计蓝图,于1923年建成的,母亲在这儿度过了她幸福的童年时光。也就是在这个里院的二楼上,父亲于1936年向21岁的母亲求婚。1955年外公去世时,母亲梁今永把外公收藏在里院的三千余件珍贵古董文物,全部捐献给青岛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后被青岛博物馆收藏。
母亲想回娘家找一个落脚之地过夜,但是她当时並不知道,她的娘家也被抄家了。当母亲一行三人走到河北路9号里院的门洞时,母亲开始犹豫起来,她担心这样贸然回到娘家,会给住在这里的外婆与舅舅梁诚顺的孩子们惹上麻烦。她对父亲说:“你今晚流血太多,需要补充水分。我上楼去要点水来喝,你与沙白先在大门外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那天晚上在河北路九号为父母与五姐送水喝的人,是我的大表哥梁机立。去年他在长途电话里向我回忆他走下里院二楼把水杯递给在黑夜中佇立在大门洞里的父亲与五姐时,远在太平洋彼岸的我心如绞割,泪如泉涌。

(七)父母的救命恩人

现在没有人知道父母带着五姐当年在青岛的街头露宿了几个夜晚,他们是如何在身无分文的困境中寻觅食物充饥。在“红八月”抄家期间,人人怕受株连,许多认识多年的老朋友都与父母断绝了来往。然而,当父母最后回到龙江路32号家里时,第一个来探望他们的,竟然是与母亲相识仅一年的刘大娘。
刘大娘向母亲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那几个前来对父母施暴抢钱的红卫兵中,有两个是住在离我家仅隔一条街的齐东路上一位德高望重将军的两个儿子“南北二公子”。这兄弟俩与他们的同伙到处抄家打人抢钱,令市南区一带原富有居民闻风丧胆,人人自危。说到这儿,刘大娘安慰母亲说:“梁大姐,不要怕,这些天我会在粮店前院盯着,下班后我也争取在这儿多呆些时间。我估计他们还会再来的,若是他们再来打人,我一定会阻止他们。”刘大娘的这一席话使母亲得到极大的安慰,因为在这之前,母亲並不知道这几个凶神恶煞前来抢钱殴打他们的红卫兵是何方人也。
刘大娘的预言不幸言中。“南北二公子”与他们的同伙抢走的父亲存折上的六千余元,在六十年代的中国大陆是一个天文数字。贪婪使人疯狂,他们欲罢不能,几天后再次闯入龙江路32号打劫,但他们不知道,我的父母这时已经身无分文了。
“南北二公子”与同伙第二次来抄家时,我沒有在场。事后母亲告诉我,当这伙狰狞凶恶的红卫兵挥舞着军用皮把我的父母往死里抽打时,刘大娘挺身而出,把我的父母挡在她的身后。她大声斥责“南北二公子”,说:“你们抄家、批斗本来就没什么道理,更不应该打人。”
在“红八月”里肆无忌惮到处抄家打劫的“南北二公子”,对于有人竟敢吃了豹子胆阻拦他们打人,着实吃了一惊。他们一直所向披靡,战果累累。被抄家的市民与围观的群众,慑于其红卫兵的淫威与红色权贵特殊身份,无一敢发怨言,更不用说出面阻止了。“南北二公子”对突如其来半路杀出的这个女“程咬金”,一时不知所措,惊讶地问道:“你是谁?”
“你们不用管我是谁,你们打人就是不对!”刘大娘理直气壮地说。
当他们定下神来,看到在他们面前的只不过是一个区区普通妇人时,便上前试图把刘大娘拉扯开,並恶狠狠地对刘大娘吼叫道:“管你什么事?靠边站,我们今天就是要来对资产阶级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他们自认为凭借着嚣张跋扈的气焰,就可以把眼前的这个多管闲事的普通妇人吓跑。
出乎他们意料,眼前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弱女子竟然在他们的淫威下毫无惧意,她不仅没有退缩,反而拍着胸脯对“南北二公子”说道:“今天除非你们从我身上踏过去,否则你们甭想再动这二位老人的一根毫毛!”
也不知道刘大娘一个人单枪匹马与凶神恶煞的“南北二公子”僵持了有多久,母亲后来告诉我,就在刘大娘以寡敌众快要支撑不住的关健时刻,一群山东海洋学院大学生组织的红卫兵涌进院里,原来机警的刘大娘在“南北二公子”刚刚走进龙江路32号的灰色大铁门时就注意到他们了。担心自己一个人无法应付这些恣意妄为的高干子弟,她立刻派人去离我家不远的山东海洋学院搬救兵。
看到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大学生红卫兵,“南北二公子”忖度众寡悬殊不是敌手,便与他们的同伙很不情不愿地离开了。临走前,这群暴戾恣睢的打手悻悻地对刘大娘说:“咱们走着瞧!”
那天夜里当劫后余生的母亲对我讲述白天发生的惊险一幕时,我不禁对刘大娘的安危担忧起来。“那帮人一定恨死刘大娘了,如果他们找刘大娘算账怎么办?”我忧心忡忡地问母亲。
“你刘大娘可不是一般人,他们不敢去找她麻烦的。”母亲信心满满地说。
“为什么呢?她这样一个普通粮店的店员怎么可能应付得了这一帮高干子弟呢?”
“你刘大娘是个烈属。我想这些高干子弟若是知道刘大娘的真实身份,决不会难为她的。”
“烈属?”我惊呀地叫起来。我知道烈属是指那些在国共内战期间牺牲的革命烈士的家属,他们在社会上享有崇高的荣誉。
敬佩之余我又心生疑惑:“可刘大娘是有丈夫的人呀,你不是去她家时经常见到她的先生吗?” 我刨根问底地追问母亲。
看到我这么好奇,母亲在那天晚上向我娓娓道出了刘大娘的身世。

(八)一个无畏的革命者

刘大娘的名字叫刘俊英,她于1919年出生在山东黄县甲刘村一个穷苦农民家庭。刘俊英从小便随父母闯关东, 她十岁时,父母双双于东北营口疾劳而死。年龄比她大五岁的哥哥刘建胜挑起了家庭重担,但因兄妹二人生活窘迫,几年后两人又回到山东黄县老家。黄县老家村里的长辈们看到这个少女长得眉目清秀可爱,便在刘俊英十六岁时为她说媒,于1935年把她嫁给了招远县一个叫刘兆洪的农民。婚后一年,年仅十七岁的她生下第一个孩子。
1937年,孩子一岁时,刘俊英全家去了大连投奔在日本工厂做工的刘兆洪的父亲那里谋生。由于生活难以维持,经刘兆洪妹夫介绍,他们迁移到了东北通化靠刘兆洪赶大车糊口,日子过得非常艰难。1945年日本投降了,他们经朋友介绍到一家兵工厂打工,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是一家属于解放军辽东军区炮兵团的兵工厂。他们夫妻二人在这儿参加了共产党,刘兆洪后来当了厂长,而刘俊英则在该厂当保管员兼村妇女主任。
1948年,林彪率领的东北人民解放军在东北内战中节节获胜。那年6月刘俊英回到山东进入潍坊特别市公安局做地下工作,该局属中共华东局社会部领导,当时部机关设在山东益都县。刘俊英一到达这个新的工作岗位,立即主动向上级要求策反在青岛军港的一艘国民政府海军舰艇“接29号”起义的任务。这艘“接29号”军舰是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海军接收日本的一艘辅助布雷舰,原名“测天级辅助布雷艇黑岛号”,排水量430吨。这个舰的副舰长,正是刘俊英的哥哥刘建胜。原来刘建胜抗战期间先后在广东海军“海圻”舰当兵与山东海军任职。抗战结束后他于1946年调到青岛国民党中央训练团任学员队分队长,该训练团不久被合并组成海军军官学校。1948年刘建胜调至“接29号”舰任副舰长,因该舰无舰长,刘建胜实际是代理舰长。
1948年7月,中共华东局社会部领导批准了刘俊英的请求,派她潜入青岛进行策反她的哥哥刘建胜的行动。当时交通信息非常缺乏,从高密到青岛又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刘俊英全凭两只脚,一步一步来往于青岛与高密之间,向党组织汇报情况,她常常走得满脚血泡,双腿肿胀,由于劳累过度怀有身孕的她在路途中早产,婴儿不幸夭折。
经过多次从高密至青岛的往返联络,刘俊英取得哥哥刘建胜的信任同意起义,她还把自己的丈夫刘兆洪也安插在“接29号”舰上当舰长“勤务兵”,协助刘建胜工作,而她自己在国军海军青岛基地司令部中校参谋胡孝义家当“保姆”,担任联络员与交通员工作。胡孝义也是刘建胜兄妹发展的对象,参与了策划起义的工作。
然而,这次由刘俊英与刘建胜兄妹联手策划的起义最终以失败而告终。1949年2月22日午夜,刘建胜率舰起义,“接29号”舰秘密驶出青岛港。当他们行至薛家岛附近海面时,被国军从沿海岸发射的猛烈炮火击中。刘建胜头部负重伤,刘兆洪右腿也负伤,他们立即换乘救生汽艇继续前进,最后被敌舰追上。刘建胜、刘兆洪等被国军截获逮捕,关押在青岛海军基地司令部内。他们遭受严刑拷打,但坚不吐实,这使得刘俊英得以有充足的时间把参加起义人员的家属安全转移。
1949年3月,他们被押往上海提篮桥监狱。刘俊英闻讯后,携带几个年幼的孩子赶赴上海设法营救。由于蒋介石亲自下令枪毙“接29号”舰艇上的所有主要成员,刘建胜同刘兆洪于5月在共产党军队占领上海之前被枪杀于上海提篮桥监狱。伤心欲绝的刘俊英没能见到自己的丈夫与哥哥,她仅收到哥哥刘建胜临刑前在一张字条上为她写的遗言:“不要灰心,继续干,胜利一定属于正义的人们!”(1)
听着母亲娓娓道出刘大娘的身世,我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我怎么也想像不出来,一个普通的粮店女店员,竟然是一个无畏的共产党地下工作者,她为了她的信仰与事业,悲壮地失去了生命中最亲密的两个亲人:丈夫刘兆洪与哥哥刘建胜。
“怪不得刘大娘今天胆子这么大,敢于站出来阻止那些打人的红卫兵。她原来是一个不怕死的共产党英雄呀!”我喃喃自语。

(九)老革命谢明钦

“你刘大娘一生受了许多苦。在痛失丈夫和哥哥之后,三十岁的她一个人除了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还要承担着抚养哥哥刘建胜的四个孩子与嫂子(刘建胜妻子)的重担。”母亲同情地说。
“那么刘大娘后来怎么认识现在的丈夫呢?”我好奇地问母亲。
“他们的婚姻结合,其实是由共产党组织撮合的。当时刘大娘的上级领导看到她生活艰辛,便把她介绍给一个胶东统战部的谢部长结婚了。这个谢部长就是你见过的那个女孩子建平和她的姐姐建荣的爸爸。”
“刘大娘现在的这个丈夫应该是个大官了吧?”
“是的,刘大娘的丈夫名字叫谢明钦,一个三十年代加入共产党的老革命(2)。他是共产党在青岛的高级干部,担任过青岛党校校长与青岛博物馆馆长,这些日子造反派每次斗争青岛市委书记张敬焘时,都要把他拉去陪斗。”
听母亲这么一说,我心中对刘大娘不禁油然而生敬意。青岛的造反派在批斗市委书记张敬焘时的手段是极其残忍的,我曾经在栈桥边上的市委大院门口,亲眼看到在赤烈的夏日阳光下,穿着一件白衬衫的张敬焘书记被造反派强迫弯着腰接受批斗,豆大的汗珠从他的头上一个劲儿地流淌,汗水把他的白衬衫都湿透了。我可以想象出,老革命谢明钦在陪着张敬焘书记挨斗了一天之后,是多么希望回到家可以从自己的妻子身上得到温柔体贴的照顾与安慰。然而在他们家处于极其危难的那些日子里,刘大娘仍然竭尽全力地保护我的父母的生命安危。
那天夜里,我彻夜无眠。短短的一天之内发生了太多让我震惊的事情。白天刘大娘单枪匹马与“南北二公子”对峙,毫无惧色地阻止他们再次毒打父亲与母亲,山东海洋学院的大学生红卫兵戏剧性的出现,晚上母亲对惊魂不定的我讲述刘大娘一家人的革命历史,这类属于革命教育题材的故事,本应该是参观革命烈士纪念馆或者是在学校里的政治课上听到的,但诡异的是,那天晚上向我讲述这个革命家庭历史的人,却是被抄家批斗扫地出门的母亲。
其实刘大娘与她的丈夫谢明钦,当年可能比那些前来抄家的街道大妈们更了解我的父母的历史背景。曾经在四十年代出生入死机警过人的地下党工作者,並在五十年代的青岛公安局与市南区政府工作过的刘大娘,不太可能在不了解母亲梁今永的政治背景下糊里糊涂地与母亲交朋友。而她的那位身居青岛党政高位的丈夫谢明钦,不可能没听说过曾经在五六十年代担任过青岛市政协社会工作组组员与市南区政协委员的父亲常子华,特别是在他担任青岛博物馆馆长期间,他不可能不晓得母亲的爱国义举,把外公梁善川收藏的价值连城的大小三千余件珍贵古董文物,于五十年代全部捐献给青岛博物馆。(3)
1949年攻入青岛的共产党军队大都来自胶东革命根据地,在这支以农民为主体的军队中,谢明钦属于少数的知识分子。他当过小学老师,曾经担任过莱阳《民先周刊》主编,他一生酷爱读书,追求真理,对马克思、列宁、毛泽东的著作有深度的研究,他在青岛的高级干部中德高望重,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曾被委任为青岛市委党校校长——个专门培养青岛党员领导干部、理论干部和国家公务员的重要职位。
在文革期间,不仅是我搞不懂母亲与刘大娘如何能无视她们之间的阶级差异而成为好友,就连刘大娘自己的两个女儿也对此大惑不解。最近在网上与刘大娘的小女儿谢建平女士聊天时,她说:“在我记忆里,好像有过几次看到常妈妈从我父亲的书房里走出来,我当时就想,常妈妈和爸爸还有话可聊?而且,爸爸也曾对我说,这人很不错(指常妈妈)。当时我还很诧异,父亲从哪里了解到的?我曾在父亲的书桌上好像看到过圣经一书,心里还想父亲哪里来的这种书籍,他的兴趣还真广泛呵。”
谢建平女士的这段回忆,证实了母亲生前对我讲的话。那是在1970年我从插队落户的潍县农村回青岛过春节,母亲悄悄地告诉我:“刘大娘的丈夫开始研读圣经了!”母亲还告诉我,圣经是她托刘大娘带回家的。我听后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被扫地出门的“阶级敌人”,竟然在自己的性命都不保的文革最残暴的时期,把一本圣经送给一位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去读。
原来一生渴慕真理的老革命谢明钦,因为经常听到妻子回家讲述发生在龙江路32号的许多事情,不禁对父母以及他们的信仰产生了兴趣。第一次读圣经的他免不了有许多读不懂的地方,他有时会请母亲到他家里为他解读。但在那个年头母亲去刘大娘的家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母亲被江苏路街道办事处的大妈们勒令每天要在龙江路32号家门口的街头上接受繁重的劳动改造,规定她从早到晚要打石子、扫马路。母亲只有在劳累了一天之后,在夜色降临的时候才可以走去位于黄县路15号的刘大娘家。
当整个社会如火如荼地上演一场铲除人类文明的历史闹剧时,这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仿佛是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他们在一起探讨生命的起源、生命的意义、生命的永恒。母亲有几次甚至冒险把父亲常子华也带去为老革命谢明钦讲解圣经。我的父亲是一位非常博学有灵性的讲道人,他在民国时期经常在他所创建的三个教会讲道,他的讲道内容注重人类的原罪、悔改、重生。 在他一生中听过他充满圣灵的讲道而得到救恩的青岛人不计其数,父亲也许万万没想到,在他走入生命的尽头时,最后一位听他讲述圣经里的爱与恨、生命与死亡、光明与黑暗的人,竟然是一位在文革风雨迷茫中寻求真理的共产党高级干部。

(十)创伤后遗症

半个世纪前目睹父母在龙江路32号后院被毒打的那次经历,在年仅十四岁的我的心灵上烙下了永久的创伤。在我的暮年中时常会重复地做同一个梦,我梦见母亲还活着,尽管她已在三十年前逝世。梦境中的母亲独自居住在一个偏远贫困的小城里,而我却工作生活在一个繁华的大城市,整天忙碌于事业与自己的小家庭。被我忽视的母亲住在一间简陋昏暗的小房间里,每当去探望她时看到她的生活淸贫拮据,我心里便充满了内疚与罪恶感,这时我会从梦中猛然惊醒,心里撕裂般地疼痛,独自一人在黑夜中悚仄不安地哭泣起来。有很长时间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我会经常重复做这个梦,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在网上看到这样一段对严重精神创伤的症状描述:

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简称PTSD, 又称创伤后遗症,是指人在经历过创伤事件后产生的精神疾病。其主要症状包括做恶梦、失眠、逃避会引发创伤回忆的事物、易怒、过度警觉、失忆和易受惊吓。PTSD的发病时间可能会延续数年甚至数十年。创伤记忆有时候会被贮存在程序记忆。可能会造成这些症状的经历包括:孩童时期遭受身体或者心理上的虐待、暴力攻击、经历战争、打斗、目睹亲人或恋人等亲近者的突然死亡、幼年时被抛弃……

读到这儿,我恍然醒悟,自己多年来经常重复做同一个梦,原来是“精神创伤”的症状,它是潜伏在我内心深处的罪恶感的一种生理反应:我为自己当年没有勇气上前阻止“南北二公子”的暴行而自责终生,我为自己贪生怕死,抛下正在惨遭蹂躏毒打的父母自顾逃命而内疚。
假如当年我没有翻墙逃脱,而是勇敢地走上前去阻止“南北二公子”向我的父母施暴,那么后果又会是如何呢? 母亲在世时我有一次曾经歉悔地与她讨论这个问题。记得母亲当即回答我,说:“傻孩子,别说傻话了。现实生活中没有假如这二字。如果你那天不逃走,那么最后被打死的人就不会是莱芜二路上的那个毕姓青年人而是你了。”
母亲说的那个死去的毕姓青年人,住在离我家不远的莱芜二路十四号甲。毕家有八个儿子,一个女儿。在文革残暴的“红八月”里,“南北二公子”带着一伙红卫兵到这家打人抢钱时,正值毕家老二毕可厚从齐齐哈尔铁路局回青岛探亲。看到自己的家被抄,他上前问理,据说“南北二公子”与他们的同伙大怒,当场把毕家老二与老三捆绑去青岛二中,在那儿把毕家老二毕可厚给活活打死了。

(十一)最后的会面

我最后一次见到刘俊英老人,是十年前的2008年。那年我从美国回青岛探亲,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联系上了失联多年的谢建平女士。她在电话里告诉我,她的母亲现住在隆德路上的青岛福彩老年公寓。我们约好时间在那儿见面。
那天在去福彩老年公寓的路上,我心潮难已。我想把憋在心里多年的心思向刘俊英老人倾诉。我想亲口告诉她,这些年来我对自己当年在父母惨遭毒打时临阵逃脱的懦弱行为是多么的内疚惭愧。我想亲口告我她,我是多么感激她在文革最疯狂的“红八月”期间不畏强暴,向被毒打凌辱的父母伸出援手。
据说福彩老年公寓是八十年代青岛最好的老人院之一,该机构对老人提供全方位的护理服务。交织着忏悔与朝圣般的复杂心情,我走进这座老人院的一个偌大房间里,那儿摆设了许多床位,但床与床之间不是那么拥挤。我扫视了整个房间一圈之后,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我心中敬仰的刘俊英老人。岁月在她身上刻下了衰老的痕迹,她整个人比我想像中缩小了许多,但她那一双犀利明亮的眼睛仍然发射出昔日锐利的目光。当她一开口讲话时,整个大房间里便回荡起她那亲切爽快的黄县语音来。我环视四周,看到同屋许多床铺上的老人都在静听我这个陌生的不速之客与她交谈。住在这儿的老人们似乎没有什么私隐。
在简短的交谈中,我发现刘俊英老人对我在美国的学习与生活很熟悉。她知道我在八十年代初刚到美国留学时曾在一个中国餐馆打工,她知道我买的第一部汽车是个破旧的老爷车,她知道我在Biola University读大学,她还知道我毕业后进入了一家美国保险公司工作,她也知道我有三个孩子。看到我一脸惊讶的表情,她笑着对我说:“你每次从美国寄给妈妈的家信与照片,妈妈都会带来与我分享。”
原来母亲与刘俊英老人之间的亲密姐妹情,从她们1965年第一次在龙江路32号前院那排丁香树下见面开始,直到母亲去世的1988年,持续了23年。当我们在一起回忆母亲时,刘俊英老人以非常敬佩的口吻说:“妈妈可是一个大学问人!”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赞美母亲的学识。在我的记忆中,江苏路街道办事处的大妈们多年来均戴着“阶级斗争的眼镜”鄙视母亲,这个违反人类社会文明发展规律的“眼镜”,直到1978年在共产党总书记胡耀邦主持的一场“大平反”政治改革时才被丢进历史的垃圾堆。(4)然而,刘俊英老人早于“大平反”的十三年前,就以她那纯真的良知与同情心,在恶性阶级斗争最盛行时期抚慰母亲受伤的心,並与母亲结为姐妹。在她的身上,我看到了没有被泯灭的人性光辉。
想到这儿,我感激涕零地对刘俊英老人说:“谢谢您当年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下保护我的父母,请接受我的一点心意。” 我一边说一边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二万人民币,恭敬地双手交给她。
刘俊英老人没有从我手上接过那厚厚的一叠人民币,她以长辈的口气正色道:“这怎么可以呢?你在美国生活不容易,还有三个孩子要养育,把这钱拿回去,这些钱应该花在孩子们身上。”她不容我分说,示意坐在她身旁的女儿建平硬生生地把这二万元人民币塞回到我的背包里。
我没有继续与刘俊英老人争让,因为在我眼前的这位瘦弱的长辈身上,散发出一种我无法抗拒的魅力,在浩然正气的她面前,我感到自己很渺小,只有乖乖地顺服,别无其他选择。同时我也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忌:如此唐突地拿出二万元人民币送给一位冰魂素魄的老人,是对她的高尚人格的亵渎,我为自己的粗陋世俗行为羞愧不已。
与刘俊英老人告别时,我紧握着她的手说:“我一定会再来看望您的。”但我万万没想到,这竟是一次诀别的会面,半年后,2009年1月28日,刘俊英老人病逝,享年90岁。

注释
1.刘兆洪、刘建胜率国民党“接29号”舰艇在青岛港口起义功败垂成,捐躯于上海提篮桥监狱的事迹,现陈列于青岛市烈士纪念馆。
2.谢明钦(1902年-1990年10月15日),字纯熙,学名谢继光,山东省莱阳县人。193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4年,中学毕业后任小学教师。后历任中共莱阳县第五区区委书记、中共莱阳县委秘书,后因党组织遭破坏,曾在青岛金沟小学任教。1937年至1940年,先后任莱阳《民先周刊》主编、中共莱阳县委组织部部长、县委书记、中共南海地委书记、莱阳县临事参议会参议长、中共胶东区委统战部部长等职。1941年5月,调任青岛市工作委员会书记。1942年1月,因叛徒出卖被捕入狱,1945年10月出狱。 1947年至1949年,任中共胶东区委统战部副部长。后任青岛市委党校校长、常委书记,馆长等职。1990年10月15日病逝,享年88岁。
3.母亲梁今永去世25年之后,青岛市博物馆于2013年9月23日在其官方网站上发布了一则有关母亲梁今永与外公梁善川的消息:“梁善川,梁今永家族将大量文物捐助我馆,这些文物是我馆的重要组成,其义举功垂千古,他们的名字已永久留存在青岛市博物馆的捐赠功德墙上,更铭记在青岛历史上。”
4.“大平反”指由邓小平、胡耀邦于1978年发动的“真理标准”大辩论而导致的一糸例平反政治运动,其中包括“文革”时期的大量“冤、假、错”案,甚至追溯到上个世纪50年代的“反右派斗争”和“胡风反革命案”,以及为农村地主、富农分子摘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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蝇营狗苟拉广告(特写连载·下)

文 / 杜帝

5/14/2020 9:11:45 PM

回青岛的路上,我问起这个问题,大江哈哈大笑,说老哥你太天真了,不拉广告,我吃什么?赔本的事儿,咱绝对不干。
我掏出烟来,递给他一支。大江说抽我的,我的烟好,说着还给我把火点上。
我让大江详细说说。大江说,老哥不是外人,我就实话实说。
他接着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原来,大江搞的是“曲线救国”,迂回战术,他第一次和一把手见面,如果广告谈不成,就以给对方推荐介绍论文作由头,建立联系。诱饵扔过去,对方十有八九会吞食,等过些天,大江就会电话通知对方,说论文获奖了,他要把获奖证书、奖品给对方送过去。
“还有奖品?”我听得云山雾罩。
大江很得意,说:“老哥不是装糊涂吧?获奖了,肯定要有奖品,不过不是公共关系协会发的,是我自己买的,一个皮包,或者一个瓷瓶,值不了几个钱,关键是荣誉。你想想,哪个领导人见自己获了全国奖能不高兴?这时候,我再让他们投点广告,还给优惠价,谁还好意思拒绝?”
“高!实在是高!”我情不自禁地向大江竖起大拇指。
不过,我转而一想,大江向公共关系协会推荐的论文怎么能保证获奖?而且,万一有的领导人不会写论文,没有文章,无米之炊,怎么办?
我对大江“欲取先舍”的手段佩服归佩服,可不知是我过于愚笨反应迟钝,还是没弄清楚这里面的道道,反正有些不明白。
我把疑惑说了出来。
大江非常兴奋,说话也不结巴了:“嗨!老哥,关系嘛!我已经说了,我和公关协会的关系,死铁!他们到青岛,我整天请客,往他们兜里掖钱,没说的。”
我说论文呢,对方没有东西怎么办?
“我这里有的是!糊弄人的官样文章,我打印了一批,谈改革的,抓管理的,还有谈精神文明或者法制建设的,要什么有什么。天下文章一大抄,我这里给他稍稍改头换面,大同小异,不就成了嘛!”大江喷了口烟,笑得前仰后合。
其实,当时大江并没有完全向我讲实话,过了很长时间以后我才知道,大江手里有一批中国公共关系协会的证书,他可以随时随地往上填各种名字,愿意让谁获什么奖就让谁获什么奖,所谓的“全国评比”,他是自我任命的唯一评委。
后来大江给刘书记送去了获奖证书和奖品,和刘书记也成了哥们,在镇党委的热情帮助下,大江几乎成了胶州镇所有企业的广告总代理。
凭这一招,大江拉广告来之能战,战之能胜,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有一次大江请我吃饭,我悄悄地问他,包里还装着获奖证书?他警惕地看了一下四周,见桌上有人在听我们谈话,就半开玩笑似地说:“什么证书?老哥还想着呢?说实话,光靠那个不行,咱还有其它办法。”
我问什么办法,大江摇了摇头:“独家秘笈,不能透露。如果别人学了去,我吃什么?起码挣钱请客没问题吧?”

该说说敲诈的事儿了。
新闻圈里拉广告花样百出,利用手中的权力曝光威胁是其中之一。青岛有一家省管的都市报,落户青岛后为讨好读者抓眼球,曾顶着青岛地方领导的压力,发表过几篇批评报道,其发行量超过了青岛本地报纸。这家都市报在拉广告上曾让许多企业、单位闻风丧胆。
青岛一家大商场,开始没领教该报的利害,回绝了做广告的要求,接着,该报派出记者在该商场四处找“毛病”,最后抓着一件商场保安和顾客吵架的“新闻”,都市报以“商场保安打人”为醒目标题,在报纸上大做文章,结局是该商场乖乖地在都市报投重金作广告。花钱和毁形象,两害相权取其轻。
这次的广告敲诈发生在胶州,我们熟悉的老地方,但不是那家都市报惹的事儿,是一家中央驻青岛的记者站,拿着一封群众来信,到胶州镇水泥厂找厂长,说有人买了胶州镇水泥厂的水泥,因为水泥质量不好,差点造成建筑事故,群众给新闻单位反映,要他们报社给予曝光。这家记者站说如果胶州水泥厂投点钱,在该报作几个整版广告,此事可以考虑协调。不然,记者站要在他们全国发行的报纸上,公开发表这封群众来信。
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件事儿,是杂志社老胡给我打了电话,说他正在胶州,有急事儿找我。我说你怎么又跑胶州去了,在电话里,老胡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带着青岛几个书画家来胶州搞笔会,顺便卖点字画,刘书记带他们到赵方国那里,在一起吃饭时,赵方国提到了这个事儿。
“老宋,我在杂志社,和新闻界不是太熟,你给协调一下吧……”老胡没说完,话筒里传来赵方国的声音,“宋记者,是我,胶州水泥厂的老赵。是啊,好久没见了,不好意思,上次买诗歌集的事儿,我不知道是老胡的,老胡和我们刘书记是老朋友,常到我们厂里来。这次的事儿,麻烦你了。”
我心里感到好笑,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原来我给老胡推销诗歌集,赵方国拒绝了,现在,他们竟弄一块去了,老胡还“常到厂里来!”而且,老胡和刘书记竟然成了“老朋友”,还和刘书记搞了什么书画笔会!我又想起了报社的大江,他当初答应给我胶州的广告提成,最后呢,只是吃了顿饭了事。没办法,有的聪明人就是聪明。
我说赵厂长,老胡在青岛很有本事,他能力很大,完全可以帮你搞掂这事儿。
对方没了动静,我隐约听到赵方国在和老胡说话,一会儿是老胡的声音:“老宋,你知道我和那个中央驻青站的人不认识,你们新闻界的,没几个好玩意儿。别叨叨了,赵厂长这边答应拿点钱,请他们坐坐,再送点东西,堵堵嘴。别曝什么光了,谁还不知道这一套!”
我说你知道我认识那个驻青站的人,但我们关系一般,人家不一定听我的,他们让赵方国做广告,水泥厂做点就是了,破财免灾嘛。
老胡在电话里有些急,说你应该知道,赵厂长这边从来不做广告,他们的水泥根本就不愁销路。再说,那封读者来信是假的,上面连水泥什么型号也没提,也没说买了多少,只笼统地说胶州镇水泥厂的产品不过关,后来赵厂长派人调查过,根本就找不着那个写信的人,也许是驻青记者站的人编造的。

放下电话,我马上和那家中央驻青记者站联系,他们站虽然牌子很大,其实总共连站长带编辑、记者,就一个人,光杆司令。我们经常在一些新闻发布会或者采访的时候碰面。
我说,老弟,拉广告急眼了?和胶州水泥厂干上了?他装糊涂,问怎么回事儿,我说了读者来信、整版广告。
光杆司令哈哈大笑,说老哥你搀乎什么,我派人去联系广告,他们厂长架子很大,说他们的产品销路很好,不需要做广告,我这次就要教训教训他,看他们的产品到底需不需要做广告!
我说算了吧,青岛这个小地方,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别弄僵了,人家答应请客……
“请客?操!现在吃顿饭算什么!”站长打断我的话,气乎乎地说:“老宋,他们甭想用小恩小惠拉拢我。人家群众来信,说这家的水泥差点造成事故,我要是给他在报上登出来,不砸垮了他们厂才怪!”
我心里话,你也别太把自己的报纸当回事,虽然是全国媒体,可青岛本地有几份订户?真发出来,也不一定有多大影响。有些事儿,威慑往往在爆发之前,胶州水泥厂最担心的,恐怕是琢磨不透后果。
我说事情就不能变通了?
站长说老哥你净给我出难题,我今年的广告任务还差若干,好不容易逮着一个,你又给搅和。还是让他们做广告吧,实在不行,作一个整版也行,三万两万的,好说。
我暗示光杆司令,胶州水泥厂也不是彪子,他们可能已经调查了读者来信的真假。
站长在电话里犹豫了,说老哥看你的面子,你让厂长给我来个电话,我和他们直接商量商量,唉,谁让咱是老朋友来?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后来我听说,胶州水泥厂给记者站报销了一块费用,此事也就过去了。

长话短说。再后来,我又去过胶州,是一家省级出版社要出企业家的报告文学集,据说是一套系列丛书,青岛市经委推荐了一个上百人的名单,胶州市的镇党委刘书记赫然在列,我也成了采访作者,都知道我和刘书记熟,那就辛苦点吧,跑胶州去写。
那天,刘书记从外面应酬回来,到我住的宾馆里,和我谈到很晚,除了谈他的经历,还说了许多工作中的甜酸苦辣,他说干事业累点不怕,最让人头痛的是整天应付上面的各种视察、检查,还有各种各样的评比、摊派,国家的,省里的,还有青岛和胶州市里的,党委系统的,政府方面的,上边有千千万万个部门,好像千千万万条线,都对准下边这根针,一级级的宣传部、组织部、统战部、统计局、企业局、农业局、农机局、工商、海关、税务、公安……机构繁多,应接不暇。还有你们新闻、文化单位的,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外省市的报纸、杂志、电台、电视台、出版社、影视公司,也来拉广告,他作为镇的一把手,整天疲于接待各路人马,没有多少时间来抓经济建设,现在,他已经在酒桌上吃出了若干病,什么脂肪肝、血脂高、血压高,加上整天加班加点,精力透支,身体越来越差。
第二天我就写出了初稿。
可是,到报告文学书籍印出来的时候,我记录刘书记谈的苦恼部分,都被出版社删掉了。听说丛书总编有顾虑,上边宣传部审读很严,别惹出事儿。再说,这些问题,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你说了也没用。退一步说,如果真按你写的发表出来,对刘书记也不好,会影响他的政治前途。
我说,那么都弄些假话套话,有什么意思?一篇文章总得带出点真话实话吧?
消息灵通的老胡给我打电话,说:“老哥别太认真,只要能拉来广告,管那些干什么!再说,如果刘书记垮台了,我们上哪去弄广告?”(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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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节歌谣五首

文 / 文健

5/14/2020 9:10:15 PM

小友生日歌

生日古称母难日,一身健康免母忧;
贺辰我想阔出手,遗憾梦里钱难有。
礼乎哉?莫送大蛋糕,如今奶油炼自地沟油;
莫赠桃馒头,如今滑石粉当面醭揉;
宴乎哉?点菜莫点炒牛肉,如今瘦肉精猪牛素溜;
沽酒不沽茅台酒,如今敌敌畏添酒味厚!
四顾茫茫无所筹,秀才只有字纸酬:
君不见,长城摧,两山走,必有真诚砥中流;
我友虽然华诞反右后,切莫司空见惯无作有;
母亲真诚妊我俦,我俦真诚母亲亦不朽!

5月20日祝友生日快乐

生日古称母难日,母难换得我和你。
母亲弃我去冥冥,幸留生日在心里。

2012年在崇武镇逢阴历生日歌

八年此日晨,母亲来电话:
天天看日历,今天用圈画,生日你得过,可别忽视它。
母亲言外意,言语难表达。
母亲常悔我小时,某日小错我挨打,我常暗恨那时候,淘气蛮横天不怕。
母亲惟忆小年我,我却独记母亲晚年之面颊。
忽疼送我离家去,母亲车后逝没之白发。

新体生日吟

灯下我享受着良心的寂寞,
绿茶的清香凭借微风抚我,
像童年时母亲催我入眠的老歌。
二十九小时后传统的秋天将过。

执政予我青少年无休的灾祸,
树欲静而风不止的中年失落,
因为母亲催我入眠的老歌,
必被一年年今晚七点改写。

母亲昨夜在梦里嘱托:
做人真诚则学识无错,
历史不会对新的发现冷漠。
小时催眠的老歌隐隐约约。

母难日歌

究竟你是撕破了卵膜而出,
还是枪弹打破了壳的保护?
至今谁也不想把答案披露,
难道时间真正会孵化糊涂?
上一年你已经是二十五,
你的诞辰忌说血流如注。
你是条龙也许,你是只凤也许,
我一定要告诉——那天柳丝,天只能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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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诗词是不可以翻译的

文 / 祁萌之

5/14/2020 9:03:54 PM

英国BBC录制的纪录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引发中国人的极大兴趣。特别是热衷于文化输出的人,更是有了说话的本钱与底气了。这不,有人迫不及待地抛出《杜甫爆红外网》,并煞有介事地鼓噪“杜甫是中国的莎士比亚”。对这种缺少常识的说法,我已在《杜甫是中国的莎士比亚?》一文中做了基础知识的普及,这里不赘。本文谈谈杜甫诗及古典诗词的翻译问题。
其实,杜甫的诗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并非像有人说的,到了“臻于完美,止于至善”的境界。杜甫虽然是“诗圣”,却还是有不及他人处。例如:

(1)杜甫诗之所以被誉为“诗史”,在于他叙述了安史之乱时期人民的苦难。但杜甫对于苦难的认识,仅仅停留在普通士大夫家国情怀的层次上,没有五代南唐后主李煜在“天上人间”后的那种苦难意识的境界。虽然有人可能不同意这个说法,但这是事实!不同意这个看法,说明他们没有很好地研究过李煜词,或者说没有读懂李煜词。李煜词虽然传世不多,仅三十余首,却是古典诗词中的精品、极品,属于最高层次。像“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等这类句子不仅广为流传,而且具有永久的思想魅力。这样的诗句,没有苦难意识的人是写不出来的。杜甫对苦难的看法,并未达到苦难意识的精神境界。苦难意识认为苦难是人生的必然命运,是人类生存的主旋律。例如,在世界文学名著的长廊里,不断回响的是以苦难为主旋律的音乐,那是人类永恒的声音。而家国情怀仅从生活的角度看到了苦难;苦难意识则是从人类命运的立场咏叹苦难。苦难意识认为苦难是人类自己造成的。避免历史的苦难重演只有靠人类自己。但新的苦难必然出现。

(2)杜甫的咏史诗未能达到杜牧怀古咏史诗的那种思想深度。诗评界都批评杜牧的咏史诗好做翻案文章。其实“翻案文章”恰恰是杜牧诗的思想亮点!杜甫诗缺乏这种思想深度。
例如杜牧的《题乌江亭》:

“胜败兵家事不期,
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
卷土重来未可知”

《赤壁》:
“折戟沉沙铁未销,
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
铜雀春深锁二乔。”

很明显,两首诗之所以是名篇,都是源于诗人的“翻案文章”。诚然,历史的假设是没有意义的。但历史假设的逻辑是存在的!杜牧看到了这个历史假设的逻辑(道理、哲理),这就是思想亮点!但是杜甫一千年后的清人赵翼评论杜甫诗,却看不到这个思想亮点,竟批评杜牧做“翻案文章”,是俗不可耐。

(3)杜甫诗缺乏陶渊明诗那种从自然景物联想人生而出现的、耐人寻味的哲思意绪。杜甫诗有着浓郁的世俗情怀,却没有陶诗那种不乏超越性的空灵妙义。这种空灵妙义不是通常说的归隐意识,而是一种摆脱功利思想后的淡泊平易生活追求中隐含大智慧的精神境界。杜甫诗没有这种精神境界,杜甫一辈子也没有摆脱功利思想的束缚。

(4)杜甫诗与其他诗人的名篇比较,还是略有逊色之处。例如:
缺乏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那种涵盖千秋的苍凉;
缺乏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那种气贯乾坤的悲壮;
缺乏李清照的《乌江》那种力揽古今的豪气;
缺乏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那种舞剑中似水柔情的缠绵与旷达同在的胸襟。
宋人及后人推崇杜甫诗,主要是着眼于杜甫诗反映安史之乱社会生活的“诗史”的价值与意义。然而,杜甫“诗史”的思想深度与精神高度却并不出色。只是弥漫着平俗的家国情怀。
有人常常拿杜甫存世的一千四百首诗说事。但是,数量多少不是评价文学艺术的指标。例如:
宋人潘大林题壁“满城风雨近重阳”仅一句,没有下文,却流传至今。据史料记载,诗人刚出“满城风雨近重阳”首句,便闻催租人敲门,诗兴遂败,于是无法写下去了。但一句“满城风雨近重阳”竟成千古名句。
乾隆一辈子写了数万首诗,却没有一首可以流传下来的,都是文字垃圾。
英国媒体BBC制作的纪录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应该为其点赞。作为中国人都为此感到高兴。但不应“为尊者讳”。“最伟大的诗人”这个称呼其实是不恰当的。“最伟大的诗人”意味着诗人作品的思想、情调、境界及其艺术表现手法,都达到了其他诗人无法企及的水平高度。纪录片编导这样称誉杜甫诗,显然不符合中国古典诗词事实。
不过西洋人说话与中国人不同,总是用极端的、偏激的语言表达自己与众不同的看法。这是他们的一种语言修辞方式。当然中国人是不习惯这种偏激方式的。中国人凡事讲究中庸平衡、统筹兼顾、面面俱到。于是中国人的文章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话屡见不鲜。所以中国人的话往往重点不突出,关键不明显,要害不触及,真理不清晰!
西洋人不是这样的,例如,马克思终生不易的座右铭是“怀疑一切”。显然这是一句很偏激的话。如果中国有人问马克思:“难道你连自己是父母生的这一点也怀疑吗?”其实,马克思是用偏激的语言表达了一个真理:质疑精神是人类不可或缺的思维方式!是思想、创见、创造、创新、发明的唯一源泉。目前中国教育界张扬的批判性思维实质就是提倡质疑精神。
所以BBC纪录片说“杜甫是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并不意味着他们是在读遍了中国古典诗词后做出了科学论证的结论;更不意味着他们否定了其他诗人的“伟大”。仅是用这种偏激的语言表达了他们的看法,以引起观众的注意罢了。
实际上这个“杜甫纪录片”的编导,不大可能完全读懂了杜甫诗。这不是个欣赏能力与水平的问题,而是个语言隔膜的问题。英国人读古汉语诗十分困难!即便是外国的汉学家也存在很多阅读障碍。至于用英语翻译中国的古典诗词,根本是不可能的!为什么这样说呢?
因为构成古典诗词的那些基本要素是不可以翻译的:押韵、四声、平仄、对仗、五言、七言、五律、七律等,无法用外语翻译出来。而这些要素组合成古典诗词的那种表现形式,根本是无法翻译的!
古汉语是单音节字,英语是多音节字。所以古典诗词的五言、七言、五律、七律无法用英语体现出来。但是,单音节的五言七言的语言表达形式,却是汉语最能体现出节奏感的发音方式,读着有种铿锵有力的爽朗感觉,读着舒服,听着也舒服。这里用“/”表示节奏的顿,例如《春眠》: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古典诗词之所以能格外吸引人,与这种五言七言发音中的节奏感密切相关。 例如读《诗经》里的那些四言诗,《楚辞》里的多言诗,便没有五言七言这种铿锵有力的节奏感。所以我曾说,五言七言的格律诗,是古代诗人历经千百年探索的伟大发现!
儿童为什么喜欢古典诗词?就是这种五言七言固有的节奏感朗朗上口,儿童读着愉快,有兴趣。这种五言七言固有的节奏感是汉语独有的语言“优势”。这个“优势”用英语是无法翻译出来的。不难设想,古典诗词若没有了这个“优势”,古典诗词在铿锵有力的节奏中泛起的特有魅力将会失去,古典诗词因为这种“优势”的消失而逊色许多了。
古典诗词在古代、在四九年以前的“旧中国”,不是让读者读的,更不是默读的,也不是朗读的,而是吟诵。所谓吟诵,就是民间所说的“唱诗”。吟诵就是用有音乐感的声调把诗词“唱”出来。只有吟诵,古典诗词涵有的那种情调、韵味、意境以及丰富的意义,才能感受出来。不吟诵,不仅大煞风景,诗词在音乐性声调中才有的那种动人的情调也寡淡了许多,难得古典诗词之“三昧”矣!
古典诗词十分讲究的平仄音律与韵律(押韵)就是为了这种吟诵需要才由古代诗人一代代探索总结出来的。平仄音律使诗词中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诗,都有了不同的声调,诗词中的字句用高低、强弱、快慢、长短变化的声调,营造了诗词中的旋律。而尾字的押韵,又把不同诗句的不同旋律统一为一种变化中的整体声乐感,从而与诗词的字义融合为一体,弥漫出诗词特有的精神氛围,这便是情调的由来。而古典诗词中的对仗,则是这种情调中最动人魂魄的美妙之声。欣赏古典诗词,首先是心通情调,进入情调氛围中,这叫找感觉。这种感觉不吟诵是找不到的。人们常说的古典诗词的“妙如神”,都是在这种音乐性声调营造的情调中才会出现。不是今人看看字句的意义能体会到的!
所以我曾经感叹:中华民族的先人有着丰足的音乐细胞!所以那时中国人的情感因为音乐细胞的饱满,而真正地或慷慨激昂、或柔情如水,都是丰富多彩的。不像今人的情感这样简陋、浅淡、庸俗。百年前新诗的兴起,古典诗词的退场,至少在文人中,在知识阶层,在上流社会——这个引领民族前进的主导力量那里,消减了中国人的音乐细胞!导致了这个民族情感个性的退化。所以今人的粗俗、野蛮、低级趣味,也就在所难免了。至于新诗,那是连小学生都会的“白话文断句”——没有音律、韵律、节奏感的新诗,哪来的“音乐性情调”?诗没有了“音乐性情调”,还叫诗吗?
在远古时代,词、乐、舞是三位一体的。人类在打猎有了食物饱餐一顿后,便一边跳舞一边用有乐感的声调念念有词地唱着,表达自己的兴奋心情。随着人类的进化,舞蹈与音乐从这种“三位一体”中独立出来,剩下了带有乐感声调的词。这种有乐感声调的词便是诗的由来。所以诗必须有“音乐性声调”,这是诗之所以为诗的不可或缺的要素。
古代诗人经过千百年的探索后发现,格律是汉语写诗的最佳形式,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件重大发现。这个科学结论来之不易。
但是胡适一代人学着西洋人的诗中,搞所谓白话文断句的新诗,属于邯郸学步。新诗一百年了,不是至今也没有找到新诗的最佳表现形式?其实胡适他们批判传统文化中,把洗澡水与婴儿一起泼掉了——鼓吹白话文的人们没有认识到,格律诗是古代诗人的一大发明创造!是中国古典文学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事件。就像朱光潜所说的,中国文学能拿出手去与西方文学比划的,只有古典诗词!其余的都“捉襟见肘”,是羞于示人的。如果说新诗是大众化的文学;那么古典诗词则是中国的“贵族文学”。这个现象的耐人寻味处是:新诗太容易了——白话文断句谁不会写?但古典诗词是由特殊要素经过复杂的排列组合成的——这都是要下一番功夫才能掌握、才能营造出“音乐性情调”来,才能创作出古典诗词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呀!精品都是由精致复杂的工艺制造出来的!这是常识。所以古典诗词不可能是大众化的下里巴人,而是阳春白雪,属于高雅文化,她反映了一个民族高尚的文化品味。新诗谁都会写,当然是大众化的下里巴人了,属于低俗文化。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平仄音律、韵律、对仗,都是用汉语写诗的特有手段,这种手段很难以在外语里找到相应的替换方式。也就是说,用外语是无法翻译这些古典诗词的表达形式。古典诗词离开了自己的表现形式,还有古典诗词吗?古典诗词最重要的特性是“音乐性情调”,这是古典诗词固有的要素与形式结构才能营造出来的。没有了这些要素与形式,古典诗词的“音乐性情调”便不复存在。
所以用外语无法营造出古典诗词固有的“音乐性情调”。古典诗词的所谓翻译,不过是用相应文字的意义翻译古典诗词中的那点文字的意义,出来的外语诗不可能有原诗的“音乐性情调”——失去了“音乐性情调”,那还叫古典诗词吗?在翻译的外语诗中,古典诗词最重要的特性不复存在——迷人的情调没有了,抑扬顿挫的旋律没有了,愉悦怡情的韵味没有了,扑朔迷离的境界没有了,那种“妙如神”更没有了,剩下的只能是读者咀嚼枯燥索然的文字意义,那还叫欣赏诗吗?
最后,用大家都熟悉的一个不无哲学意味的说法总结:
内容与形式是统一的。一定的内容都是有一定的相应形式予以表现的。离开了这种相应的形式,内容便不复存在;离开了内容,形式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古典诗词中的押韵、四声、平仄、对仗、五言、七言等要素组合在一起,便是表现古典诗词内容的相应形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的说,古典诗词是不可以翻译的。因为外语无法翻译古典诗词的表现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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