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怀念:《母亲》影展后记

文 / 王音

2016.4.26

2008年3月的一天,当我拿起刚买的小数码时就在家里拍父母,在外面拍街头和啤酒屋里了。一拍,八年就这么过去了;然后,父亲走了,紧接着母亲也跟着走了。
我在父母亲的夕阳红里整整沐浴了十六年,拍家人,尤其拍我母亲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当我还没拍够的时候,不想,我的父母亲就先后离我而去了。
想当年,在我脑海中,一直有两张照片时不时地闪现,在我还没拿起相机、还不懂摄影的时候,这两张照片就在我的脑海中时不时地闪现了。一张是前苏联现代派大师罗琴科的《母亲》,一张是当代摄影家任锡海的母亲当年喂奶的照片,这两张照片对我影响不小、不小啊。
抓拍定格了几千个瞬间,这里面有父母以及家人的生活点滴,当然也有我的生活点滴;但我时不时地想,想镜头之外的母亲到底是什么样子;譬如我记事前的母亲、我未出生时的母亲、我母亲嫁给我父亲后起初的那些美好时光以及我母亲出嫁前的那些风和日丽的青葱岁月;当然,还有我没拿起相机前母亲一如既往的漫漫人生景象。因而,我也不断地拍我姨家、舅家、我父亲的老家等亲戚和场景;因而,我也更加想象镜头之外的那些母亲形象。
显然,我是在拍我母亲,我是在拍与我母亲、父亲、家人、以及与我有关的亲戚、邻居和朋友们,我是在拍岁月的痕迹和平常日子里的鸡毛蒜皮。
我历来对中国历史图书包括西方历史图书不满意,那些所谓的正史、信史都太过于宏大叙事了。那些我喜爱的小人物的私人生活史到底是什么面貌?他们的一个个生动而具体的生活形象难道就真的随着时间被无情地遮蔽了吗?不,我想。我始终有野心要写点民间野史类的东西,包括拍点小人物的鸡零狗碎什么的。我历来喜爱小人物,在我看来他们当中有许多是非凡的,他们是“底层的珍珠”,我母亲正在其列。我愿意用我的方式来为这些可爱的了不起的小人物树碑立传,构建影像档案;《啤酒屋里的青岛》是一例,眼下的《母亲》更是一例。
感谢所有的朋友,包括看过、帮我多次精心挑选照片、策展、布展以及后期制作的朋友们,在此就不一一列举了,我心铭记。
我欣赏诗人韩东的那首《我们不能不爱母亲》。我相信一个个人、一帮帮人、一个个时代中的人,凡是看了我的《母亲》影展或《母亲》影集,他们必将、定会——
“想起了我的母亲。”
“想起了我的母亲。”
“想起了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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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走吧,我养着你

文 / 阿杰

2009-03-09 17:44

周末,在母亲那里刚吃过晚饭,正准备小憩,接张大为老师电话,说是邀请我跟他的几位作设计的朋友认识一下。
约的地方是位于闽江路美食街软件大厦对面的德馨园,从家里到那边没有合适的车,只好步行。
穿过繁华的云霄路-闽江路美食街,灯红酒绿,车流人流,光怪陆离。
三宝粥店门前,几位小乞丐在大人的指使下围住了几位打着饱嗝走出酒店的老板。
跟我走吧,我养着你。说话的是一位腆着鱼腩肚的家伙,红光满面,走路趔趄。他大概以为,领养一个孩子会像养一个宠物一般。
但小乞丐不依不饶,依然是讨要,并不领情。
走出几十米,回首看时,鱼腩肚不见了,车尾冒着青烟,糁人的尾灯像瞪着血红眼珠的怪物。
在向酒店里走出来的食客们乞讨的丐帮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一位小个子妇女,背后是一个幼童,以南方常见的那种背囊绑紧缚在母亲身后。
幼童看见了我,跟他的母亲说了句什么。
你在这里住啊?小个子妇女看见了我。
啊,不,办点事。我应答道。
你每天就在这里……啊?我问道。本来想说“每天就在这里干”,“干”字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是啊……小个子似乎有些难为情,很快从我眼前走开了。
这位小个子妇女是老“熟人”了。大约是去年深秋时节,下了夜班,我从报社出来回家,从高坡上往下走,时常会在半路上遇到这对母子。每次相遇的时间大约都是午夜之后。经常能看到这位个子矮小的操着南国口音的女子,背上负着熟睡的孩子,艰难地攀登着高陡的坡路,在坡上的某个地方,大约有他们的住处。偶尔也能见到不在母亲背上的男童,被母亲牵着攀爬山路。他们大约是在坡下的某个地方讨生活,以致夜半才能回家。每次都想问,都是欲言又止。看着孩子圆圆的小脸,被深秋的子夜的寒风吹得红扑扑的,叫人不禁生出几分怜意。这时,若是手里有不想吃的盒饭,菜,米饭,牛奶,总会顺手递给他们,女子总是引导男童跟我道谢,但孩子总是不肯说话,总是瞪着一双清澈有神的大眼睛看着我。每次见到他们,总是远远地打招呼,小个子女人总是问:回来了?我总是点点头。
目送他们走过去的背影,感慨,这就是母爱!不知那个背上的小男孩,若干年后,当他融入这个城市的时候,会不会记得有这样一些带着寒意的夜晚,他睡在母亲温暖的脊背上,而母亲却浑身是汗地艰难攀爬,他会不会记得有一个关注过他的中年人。那个孩子到了我这个岁数的时候,会不会像我现在这样,在静谧的秋夜里,在高陡的夜路上遇到另一对艰难讨生活的母子。
后来,下班的时间推迟,也就看不到他们了。以为他们找到了不需要夜晚出来,且不需带着孩子谋生的工作了。直到有几天夜半,见到一位魁梧的小伙子,也在攀爬山路,那男童骄傲地骑在小伙子肩上,雄赳赳的样子,而孩子的母亲,跟随在她的丈夫身边,步履轻松地边走边说,一脸的笑靥。那时,很为他们一家祝福。再后来,几乎见不到他们了,真的以为他们找到了不需要夜半出来谋生的工作了。但是,今年春节之后,又见了几次,长时间不见,小男孩好像没怎么长大,因为他依然偎依在母亲温暖的脊背上。
没想到,竟然在这繁华的街市见到了他们母子。原来他们一直都是在这里“工作”啊!不禁唏嘘不已起来,想着,手伸向口袋,打算找点零钱给他们。但是,他们很快地走开了,在阑珊的夜里,可见他们母子影影绰绰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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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海看日出

文 / 落叶知秋

12/4/2019 9:36:34 PM

2018年2月7日上午乘车六个半小时终于从撒哈拉大沙漠的边缘地带绕到了红海,来到了“海上仙境”的红海宾馆——就像长途跋涉的骆驼终于看到了绿洲,我们这群“老中青少”驴友在焖热的车厢里被捆绑了大半天的身心一下子自由了!孩子们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窜下了车,我们中老年人发出欢悦的长吁短叹,拖着麻木的腿脚走下了车。
迫不急待放下行李冲进餐厅!豪华明亮的大餐厅内桌椅规整,餐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洁净的餐巾包着刀叉分放座前。肤色各异的人在取餐处排队取餐,入座后动作优雅地就餐。取餐台上各种食材色香味:奶油面包燕麦吐司堆积如小山;生煎烧烤的鱼虾贝类鲜香四溢;七分熟的小牛排蘸着芥末青酱别有风味;原生态无污染的蔬菜可以生吃;新鲜熟透的橙子、番茄、苹果、芒果、蓝莓、番石榴现榨果汁令人唇齿留香。
古语云“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何况面对如此豪华盛宴!一时使我等从沙漠中走来的人竟有些惶惶然!此时我这个不及格的基督教徒在心里默默祷告——感恩上帝耶和华在这酷旱缺水的大沙漠里赐给我们如此精美的“饭”!我们取餐时唯恐多取而慎之又慎,在用餐时也变得矜持而文雅——相互礼让,一点一点地品尝赞叹,分分秒秒地享用这些濡养生命的珍品。吃完后把没有剩饭的盘子堆放整齐,刀叉放好,椅子推进去,谦卑地向服务生表示了感谢离开餐厅。
下午在游泳池里游泳一小时后上岸,坐在阳伞下歇息。身边很多金发碧眼的白人和肤色油亮的黑人,他们有的在看书,有的在闭目养神。我默念这里居民的饮用水都是定量供应,可我们能在这喷泉大泳池里游泳冲澡是多么奢侈。池水碧清见底,在阳光照射下荡漾出一道道细碎耀眼的波纹。池边环绕着椰子树棕榈树。树下草坪如毡,草坪中的石子小路两边盛开着美艳芬芳的月季、蔷薇、蝴蝶兰、矢车菊、叶子花……它们在这隶属撒哈拉大旱魔统领的边缘地带,得天独厚地享受着从红海吹来的晚风,沐浴着清晨喷水泉喷发的氤雾,纵然头顶骄阳也开的如火如荼,令不远万里前来朝拜的游客们分享美好,分享感动……
第二天一早来到红海沙滩上看日出。天色朦胧,晨风清爽,海水湛蓝碧清伸向远方。顾名思义,以前这片海上漂浮着很多红色海藻,远远望去就像一片红色海洋,所以被称之为红海。自从苏伊士运河打通了它与地中海的连接之后,水质水量都有了极大地改观,红海变成了波涛浩渺的蔚蓝大海。由于这里生态环境没有污染,也没有雨天雾霾,大气层纯净,阳光穿透力极强。游客们只要清晨来到海边都能看到日出。红海日出很有特色,清晨强烈的阳光照射着海面上的水雾会出现一些奇幻景象,所以红海日出成为世界著名的旅游景点。”
天边涌出玫色,像一条宽带网伸展在海平线上。蒙着晨雾面纱的海没有惊涛拍岸的潮汐,只有轻吻沙滩的暖风和浪花。海滩上的细沙柔滑洁净,赤足走在上面仿佛踩着厚厚的软毡。很多男老外赤身浅埋在沙子里,女人们穿着三点式像一条条美人鱼在海里游弋,孩子们举着游泳圈在沙滩上追逐嘻闹。
火红的太阳熔化了晨雾从海平面上燃燃升起——刹那间橘红橙黄的万道霞光猛然迸发,如大自然的英雄交响乐轰然奏鸣!随着太阳如火球般腾空而起,那橘红橙黄的霞光如节日焰火在海上跳跃扩散,震荡着每一个来朝拜的人!沙滩上有人跪倒,有人呐喊,有人高举双手向大海奔去……我从跪坐中挺直了身腰,含泪遥望远方,合掌默默祈祷——冥冥之中的红海深处仿佛现出了奇幻之旅——年轻勇敢的摩西正率领在埃及法老统治下当奴隶的以色列父老乡亲走出埃及,要去创建自己的家园。当这支浩浩荡荡的迁徙队伍走出埃及之时,封建极权、嫉恨以色列人的埃及法老乘坐战车率领大军追赶了上来,要把他们灭掉。摩西众人在前有红海后有追兵的危难时刻,红海之水忽然壁立分开裸露出海底,摩西知道这是神的旨意,立刻率以色列众乡亲平安走过红海登上了彼岸。法老率军驰进海中之路追赶,然而当摩西率领众乡亲登上彼岸之后海水立刻闭合,将杀气腾腾的法老一行人淹没在红海之中——这是《圣经》上的故事。我坚信《圣经》是以上帝的福音向人类解读神秘的宇宙,解读生命的起源——它使人在信仰的感召下滋生仁爱之心感恩之心!使人以正义之心思辨谎言憎恶欺诈,在对真理的追寻中感应到神灵启示的生命磁场。所以当初摩西能率领以色列人平安越过红海,创建了自己的以色列国家——这完全是来自未知世界超越人性的神力护佑。
红海以其太阳升起的气场护佑着以色列人从生死边缘中浴火重生!
神爱他的至诚信徒,赐予了犹太民族出类拔萃的品格和智慧,使之成为世界上最有创造力的民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凭借智慧善于经营的民族却因勤劳致富而遭到邪恶势力的嫉恨。二战期间他们遭到了法西斯纳粹惨无人道的迫害杀戮而逃亡到世界各地被宣告亡国。战后他们从世界各地的流浪途中回到了被阿拉伯人占领的耶路撒冷故土。在联合国支持下,1948年他们在地中海东南岸25740平方公里、65%是沙漠的地带成立了以色列国!这个拥有六十五万人的犹太民族刚刚建起了自己的小国,又遭到周围阿拉伯国家的联合进攻。因为巴勒斯坦等阿拉伯人强占了以色列国土之后不允许他们复国,按照“夺了财还要灭口”的强盗逻辑,要把被侵占的以色列小国从地球上抹掉。如果说这个犹太民族过去是以善于经商而闻名于世,如今面对阿拉伯国家蛮横的联合侵略却表现出拼死的勇敢!他们凭着坚定的信仰,凭着捍卫自己国土的不屈意志和国际正义援助一次次打败了强悍的阿拉伯侵略者。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而今这个历尽嫉恨迫害的民族仍是世界上最爱读书、人才辈出,最懂感恩的民族;是世界上科技最发达、社会最文明、国防设施最强、人民生活最富裕的国家之一!这个民族曾涌现出了一大批对世界文明进程作出卓越贡献的伟大人物:爱因斯坦、弗洛伊德、海涅、拉斐尔、季诺维也夫、卓别林……
今天在网上看到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的精彩演讲,他说:“感谢美国特朗普总统因承认历史而创造了历史!特朗普总统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承认耶路撒冷是以色列首都的世界领导人!事实上耶路撒冷一直是、也永远是犹太人的首都!感谢美国今天在耶路撒冷开设大使馆,使以色列和美国的联盟更加强大!上帝保佑以色列,保佑犹太人!保佑美利坚合众国”。
一切都是“人在做,天在看”——红海见证着这个伟大的犹太民族一次次战胜迫害而今成为世界列强之一的神话现实。
世上一日,书中千年。
我坐在树下回味着日出的那一时那一刻——它不是以往岁月中看到过的日出,它是黑非洲沙漠之中的红海日出,是摩西率领以色列父老乡亲迎来的正义战胜邪恶的日出,是大自然圣火在向穿越沙漠前来朝圣之人昭示生命瞬间与辉煌的日出……

2018.5.19于济南明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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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庆霖一事中那些偶然的因素

文 / 毕拙

12/4/2019 9:34:08 PM

说到“文化大革命”史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史,毛泽东1973年4月25日给福建省莆田县城郊公社下林村小学一位老师李庆霖的回信,是一件重要的史实。
1972年12月20日,李庆霖给中国最高领导人毛泽东写信,报告了他的儿子1969年下乡插队,在生产、生活方面遇到的困难:口粮不够吃,没有钱买菜、理发、看病,住房困难;地方上有权有势的知青,借口国家需要,被招工招干离开了农村,而没有门路的只能留在农村受苦等。
据说毛在收到李庆霖的信后,曾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1),才决定亲自给李复信:“寄上300元,聊补无米之炊。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
李庆霖的信及毛的复信,促使了中央对知青政策进行了比较大调整,知青的生活待遇有了改善,通过招工等解决他们的工作问题也加快了速度,所以有人认为李庆霖这个小人物的一封信,改变了1700万知青的生活状况和命运。还有人称他为“李青天”,当年的知识青始终对他心存感念。以致后来他在监狱服刑时,有许多知青前去探望等。
毛泽东作为强势的政治家,他做出的决策,必有严密的政治方面的考量;然而,是否也会有一些偶然的、不是那么明显的、但却在感性上影响了毛作出决定的因素存在?如果有,那又会是哪些?笔者试着分析一下:
偶然之一:李庆霖的信是寄给时任外交部部长助理并兼任毛泽东翻译的王海容转交,才到了毛泽东手上的(2)。如果不是这样,按照正常的程序,如果是先由毛泽东的办公室处理,就不一定呈送给毛。既然是王海容转交的信,那么感情的因素就在其中起到重要的作用,一是王海容与毛泽东的个人关系,二是王海容在转交信时、连同转信本身就表达着自己的情感判断,也可能影响着毛。还有,王海容是在什么情况下转交的?她是否有意揣摩、观察,而选择在一个适合的场合交给毛?
王海容是毛泽东的表侄孙女,她的祖父是毛泽东的姨表兄,在毛早年的求学和政治活动中,曾给过很大的帮助,四九后一直与毛关系融洽。王海容从小到上学、工作,可以说一直在毛的照拂之下。在转李庆霖信时,她在外交部工作,参与毛接见外宾,筹划对美国、日本外交上的接触、领导人的互访,常有机会与毛泽东见面。有人认为在这一时期,她与另一位女性唐闻生,实际上起着毛泽东与中央政治局之间的联络人的作用。是毛特别信任的人。
还有一点,王海容通过自己的这一特殊关系,把看到听到的一些事情报告给毛泽东,并非自李庆霖信开始。1964年9月28日,在北京外国语学院进修英语的王海容写信给毛泽东,反映对学院教学改革的一些意见(3)。1967年,也曾通过这种特殊的关系,向外交部人员传达过毛对人事的看法。在这一点上,毛也必然是希望通过王海容这样的人和途径,直接得到一些下面的各方面的情况,以避免只从官方得到消息的片面性。
正因为这样,对于王海容转来的信,毛才更有兴趣看和回信。
偶然之二,李庆霖本人的小学教师身份,以及他“告御状”的信本身的特点,都引起了毛的兴趣和同情。毛泽东早年曾做过小学教师。虽然时间不长,但那是他这一生除去政治活动之外,重要的人生经历。并且,他曾认为“自己最适合于教书”。(4)建政后,他在给老同学周世钊的信中说:“兄过去虽未参加革命斗争,教书就是有益于人民的。”(5)可以看出小学教师这个职业,既是毛个人经历中的一段,也是他一生重要的情感归宿之一。所以说,反映同样的问题,李庆霖的教师身份或许也是成功地得到毛泽东重视的原因之一。
另外,就是李的信本身,他立论的根本思想,以及语言文字方面的风格。这一点,与李庆霖先生熟识的张玉钟先生的文章里说得很中肯。见张的文章“我知道的李庆霖上书毛主席的一些情况”。
“也许是他从小刻苦读书积累下的扎实基础,他的文字功底令人佩服。……现在我回忆这件事,并非说他所包含的政治内容,而是说他文字功底和朴实文风,有一种很大的可能让毛主席也被他所感染。”
笔者再对此做一点分析,李庆霖四九之前读的师范学校,那时学校的教材,古文选得多,因此李庆霖必然是长期浸淫于文言文之中,借鉴古文的特点,自己写起文章来,体现出简洁、准确而又明白晓畅的特点。这些无疑为毛欣赏。
偶然之三,李庆霖的处事契合了毛的性格。先说毛的性格。毛的性格中,有两点与此相关。一点是反权威。毛曾说自己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6),因此他也欣赏李庆霖敢于“告御状”的勇气和决心。第二点是不允许别人挑战他的权威。毛支持和号召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你可以提意见,但不可以反对和否定。
李庆霖虽然把上山下乡中的困难写得很尖锐,但并不怨恨上山下乡。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毛不但赞扬李庆霖那信“写得相当好啊”,还建议把这封信编入学生课本中。
但毛并非想停止下山下乡,他可能至死都认为送城市里的学生到农村去,所谓“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是非常必要的。在复李庆霖信后,他后来在1975、1976年又针对知青问题做过批示,一次是赞成知青“扎根农村”,一次是指示政治局另议。
彻底解决知青问题是在毛泽东去世以后的新的历史时期。
  
写于2013年6月,2016年6月重校,2019年12月又小改
  
注释:
(1)《中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始末》,人民日报出版社,2009年第二版,101页。
(2)见张玉钟文章“我知道的李庆霖上书毛主席的一些情况”。网络上可见。
(3)见百度王海容词条。
(4)《毛泽东一九三六年同斯诺的谈话》,2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5)《毛泽东书信选集》,34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6)毛泽东1970年12月18日与斯诺的谈话。   

附:李庆霖给毛泽东写的信原文

尊敬的毛主席:
首先,我向您老人家问好。
我是个农村小学教员,家住福建省莆田县城厢镇。家庭成分是贫民。我的教员生涯已有二十多个寒暑了。我有个孩子,叫李良模,是一个一九六八年的初中毕业生,一九六九年,他听从您老人家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教导,毅然报名上山下乡。经政府分配在莆田县山区——荻芦公社水办大队插队户务农。在孩子上山下乡后的头十一个月里,他的口粮是由国家供应的(每个月定量三十七斤),生活费是由国家发给的(每个月八块钱),除了医药费和日常生活中下饭需要的莱金是由知青家长掏腰包外,这个生活待遇在当时,对维持个人在山区最低限度的生活费用,是可以过得去的。
当国家对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口粮供应和生活费发给断绝,孩子在山区劳动,和贫下中农一起分粮后,一连串的困难问题便产生了。首先是分得的口粮年年不够吃,每一个年头里都要有半年或更多一些日子要跑回家吃黑市粮过日子。在最好的年景里,一年早晚两季总共能分到湿杂稻谷两百来斤,外加两三百斤鲜地瓜和十斤左右的小麦,除此之外,就别无他粮了,那两百来斤的湿杂稻谷,经晒干扬净后,只能有一百多斤。这么少的口粮要孩子在重体力劳动中细水长流地过日子,无论如何是无法办到的。况且孩子在年轻力壮时期,更是能吃饭的。
在山区,孩子终年参加农业劳动,不但口粮不够吃,而且从未不见分红,没有一分钱的劳动收入。下饭的莱吃光了,没有钱去再买;衣裤在劳动中磨破了,也没有钱去添制新的。病倒了,连个钱请医生看病都没有。其它如日常生活需用的开销,更是没钱支付。从一九六九年起直迄于今,孩子在山区务农以来,他的生活一切花费都得依靠家里支持。说来见笑,他风里来,雨里去辛劳种地,头发长了,连个理发的钱都挣不到。此外,他从上山下乡的第一天起,直到现在,一度没有房子住宿,一直是借住当地贫下中农的房子。目前,房东正准备给自己的孩子办喜事,早已露出口音,要借房住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另找住所,看来孩子在山区,不仅生活上因难成问题,而且连个歇息的地方也成问题。
毛主席:您老人家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我完全拥护,叫我把孩子送到山区去务农,我没意见。可是,当孩子上山下乡后的口粮问题,生活中的吃油用菜问题,穿衣问题,疾病问题,住房问题,学习问题以及一切日常生活问题,党和国家应当给予一定的照顾,好让孩子在山区得以安心务农。
今年冬,我的又一个孩子又将初中半业了,如果过不了明春的升学关,是否再打发他去上山下乡呢?前车可鉴,我真不敢去想它!在我们这里已经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中,一部分人并不好好劳动,并不认真磨练自己,并不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却倚仗他们的亲友在社会上的政治势力;拉关系,走后门,都先后优先被招工、招生、招干去了,完成了货真价实的下乡镀金的历史过程。有不少在我们地方上执掌大权的革命干部的子女和亲友,纵使是地富家庭出身,他们赶时髦上山下乡才没几天,就被“国家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发展的需要”调用出去,说是革命干部子女优先安排工作,国家早有明文规定。这么一来,单剩下我这号农村小学教员的子女,在政治舞台上没有靠山,又完全举目无亲,就自然得不到“国家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发展的需要”而加以调用了,唯一的资格是一辈子在农村滚一身泥巴,干一辈子革命而已。
面对我们这里当今社会走后门成风,任人唯亲的现实,我并不怨天,也不尤人,只怪我自己不争气。我认为,我的孩子走上山下乡务农的道路是走对了,我们小城镇的孩子,平常少和农村社会接触,长大了让其到农村去经风雨和见世面,以增长做人的才干,是很有必要的。但是,当孩子在务农实践中碰到的许多个人能力解决不了的实际困难问题,我要求国家能尽快地给予应有的合理解决、让孩子能有一条自食其力的路子可走,我想,该不至于无理取闹和苛刻要求吧。
毛主席:我深知您老人家的工作是够忙的,是没有时间来处理我所说的事,可是,我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艰难窘境中,只好大胆地冒昧地写信来北京“告御状”了,真是不该之至!谨此敬颂
大安!

福建省莆田县城郊公社下林小学
李庆霖 敬上
1972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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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邻居郭士奇先生

文 / 文健

12/3/2019 7:12:05 PM

我上个世纪在青岛西镇寿张路住了五十多年。寿张路在云南路的南面。云南路和寿张路都是东西方向的路。在云南路和寿张路之间有一条南北方向的路,叫汶上路。郭士奇先生先居住在汶上路十二号,大饥荒的时候,搬家到寿张路和汶上路交口地方居住。他家住平房,北门在寿张路,南门在西岭的小菜市的里面。我家在他家北门斜对面的寿张路九十一号,二层楼,窗户对着他的家。
小菜市里原先有一家“南通酱园”,就是今天青岛人吃海鲜必佐的“南通米醋”的原产地,南通酱园的主人家居斜对着郭士奇先生家的南门。南通酱园“公私合营”后家道败落,孩子们老实且懦弱,很受欺凌。他家有个十几岁的孩子,以拉地排车养家,年龄与我小哥相仿,他多次和我说:郭老师是个好人。我小哥爱画画,初中上美术课的教师是他崇拜的郭老师,可惜学校没让他升高中,只能和南通酱园那孩子一块拉地排车。这郭老师就是郭士奇先生,青岛一中的美术教师。
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一天,我从云南路南拐向汶上路,经过汶上路上的鲁青书店门口时,听见我父亲在书店里叫我。鲁青书店是一位为人很好、名叫尹裕文的中学教师开的,店面十多平方米,那时候似乎已不营业。书店临门口一张方桌,方桌上立着半小袋粮食。方桌的东西两侧坐着两个人。父亲叫我进去,一边叫我向坐在方桌东侧的人鞠躬,一边介绍方那人:“这就是王度庐先生!”我们家里有王度庐先生写的几本书,放在床头上,怕我们上瘾,大人只让我们做完功课时看一会,所以对他虽未曾识面,却很熟悉。就在父亲介绍王先生时,方桌西侧坐的人站了起来,不等介绍,竟向我点头示意。我真是受宠若惊!我当时就是一个小毛孩,怎料到一位大名鼎鼎画家郭士奇先生这样礼遇我!那天,王度庐先生是去尹裕文先生家借十斤玉米面。郭先生曾给王先生的书做过插图。他们都是老相知,我父亲年龄稍大一些。这之前,我之所以了解郭士奇先生,是在我父亲用毛笔画了一张阿Q像之后——我父亲很得意,但最后还是说:“这是我临摹郭老师的。”这样我读了郭先生画的《阿Q画传》。
作为师长,郭士奇先生说话慢条斯理,循循善诱,总会看到学生的优点,所以在我学习绘画心灰意冷时会常常想到他。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我疯狂地爱上了绘画。我得到了一张永乐宫壁画的群仙朝元图,买了狼毫笔,一开纸一开纸地临摹了几十张,自己觉得有点乱真了,于是拿到学校里显摆。当时我读青岛二十四中初二。我的班主任认为我是天才,应该告诉校长。校长黄靓宜很重视,把这些画带到自己父亲黄公渚先生那里。黄先生是山东大学的文学教授,山水画盛名青岛。他的回答是:“画太俗。”评价传回来时,周围的青眼顿时没了,对此我很苦恼。于是我拿着这些画去找郭先生。郭先生给了我很大的赞许。我转告了黄先生的评价。哦,黄先生当时大概还不知道有中国人物画顶峰之一的永乐宫壁画,当然,文人画的标准,也许不会让他轻许其他传统绘画的成就。郭先生此时拿出他学生王文芳先生画的山水画示我,让我知道了好的山水画画得也不必像“四王”。从此我领悟了绘画的后面还有一种美学支撑,我升华了。
郭士奇先生为人和气谦虚。我年少的时候,有时会故意在他经过的路上迎着他对我点头回礼,甚至他没注意到我的时候,我要追上他问他好,以享受他的和气谦虚。现在青岛寿张路摩天楼林立,已经面目全非了。偶尔走到那里,我总不由自主要找寻他的家,希望还能像小时候一样,遇到他,享受他的和气谦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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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绍尔兄弟

文 / 叶帆

12/3/2019 7:08:57 PM

马绍尔兄弟出生那天的背景挺复杂。
那天上午,他们的爷爷马文哲老先生被文学研究所叫回去参加运动,到了下午,他们的父亲马思秦也被文学所喊了去,也是运动的事。所谓运动,对他们父子来说,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就是在胸前挂一个牌子,然后站到台子上接受好多人的批判。可是,对那些造了反的人来说,事情就不简单了,因为他们当中,没有几个知道先秦是怎么一回事的,也没有几个知道先秦文学是什么东西的。苏起解知道一点,运动以前,马文哲老先生曾点名批评过苏起解,说他热衷于行政工作,而不是学术研究,建议所里把他调去当办公室主任。本来说过就算了,可所里的人见了苏起解就起哄,一齐喊他苏主任,弄得他很没面子,副研究员没评上,办公室主任也没当成,两下里翘着,挤了一肚子火,碰巧来了运动,赶巧他又懂得一点儿先秦的事,于是,就横刀拍马杀了出来,写文章批判马氏父子。
苏起解的文章很尖锐,矛头直指马氏父子发表在学报上的论文,他们爷儿俩都写论文,异口同声,说先秦时代是中国文化最繁荣的年代,还说诸子百家的文章怎么怎么的好。呸!先秦有样板戏吗?可我们现在有,八个。
那天下午,收音机里就在唱样板戏,阿庆嫂和刁德一正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马思秦的太太临产了。邻居也是文学所的,人家两口子不研究先秦文学,他们鼓捣明朝的才子佳人,因为年代较晚,还没有运动到他们头上,人家夫妇俩人,用一辆板车把马思秦夫人送到了医院。
就在这种背景下,医务工作者们出了一点儿纰漏。
那个年代,社会主张让工农兵占领上层建筑,所以,产床前的接生大夫,一位来自橡胶企业,是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另一位来自造船行业,是个飒爽英姿的女焊工。他们都穿着鞋子,却管自己叫“赤脚大夫”,他们这些人肩负着很重的责任,在从意识形态到民间产床的漫长战线上,顽强地抵抗着资本主义。
那天,马绍尔表现的很乖,三下两下就被人家弄到世界上来了,不等人家拍他的屁股,他就哇哇大哭了起来,女焊工蹙了下眉头说,这家伙,好像对社会不满。男橡胶说,不怕,我们有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
这时候,产妇痛苦的呻吟起来说,大夫,他在踢我。造橡胶的和焊钢板的都愣住了,他们顺着产妇张开腿间向里张望了一会,又摁了摁产妇的肚子,豁然明白过来:噢,天呐,里边还有一个。
造橡胶的说,战斗正未有穷期哩。焊钢板的说,宜将剩勇追穷寇吧。
他们振奋精神,向产妇念了语录段子,可马绍汝表现的十分刁钻,推三挡四的不肯出来,把工人大夫累得大汗淋漓。后来,他觉得应当面对现实了,就很勉强的诞生下来,也不哭也不闹,一头扎进女焊工怀里,用小爪子摸呀摸,摸到一个东西就再不撒手了。
那天,女焊工的乳头被抓得很疼,痛疼中,一股莫名的颤栗油然而生,人家一边咂摸着快乐,一边拍着马绍汝的屁股说,这孩子,这孩子。
回到家里,马文哲老先生把一对孙儿看了半天,然后说,尔为兄,汝为弟,就叫绍尔、绍汝吧。那会儿正闹革命,按照运动的标准和当时的风尚,他们兄弟似乎应当叫马文革和马战斗什么的。
孪生兄弟的父亲马思秦踌躇满志,对自己的父亲说,爸爸,咱们后继有人啦,培养他们研究先秦文学吧?马文哲老先生不置可否,只嗯了一声说,三代啦,三代出贵族啊。
没有几年,运动平息了,马文哲老先生又恢复了教授的头衔和高知待遇,而苏起解也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办公室主任,而且还在学报上发表文章了,向学术界隆重推出马氏父子,说马文哲老先生是学界巨擘,是文坛泰斗,顺便又把马思秦先生扯了一把,夸他是先秦少帅,让马氏父子立刻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
马绍尔兄弟在日月穿梭和春秋交错中长大,像大部分孪生兄弟那样,很难让人分出仲伯,这种鱼目混珠的局面,为他们兄弟提供了很大的快乐空间。譬如,马绍汝擅长歌咏,体育课上表现得一塌糊涂,而每当考试的时候,他的体育成绩却好的惊人,有一回哥儿俩竟一同上了运动会的领奖台。再譬如,马绍尔虽然游泳很好,猛子扎得也挺棒,但图画却十分糟糕,常常遭到同学的耻笑,可一旦到了关键的时候,他马上就有好作品问世,把老师和同学惊得一愣一愣。他和弟弟马绍汝一起,参加过市里的少儿画展,还和老画家们一起切磋过技艺。
有时候,马绍尔兄弟俩无法互补,原因出自共同的缺陷,比如语文,他们谁也帮不了谁。但是,马绍尔比较识趣,顶多把作文写得像流水账,让老师不置可否。问题出在马绍汝身上,他总想出语惊人,让老师同学对他刮目相看,结果闹得贻笑大方。一次,老师让写一篇春游的作文,马绍汝一激动便抒情起来,写道:啊,春天来了,柳树爷爷开花了。被老师当作不良范文在课堂念了一遍,同学中有人笑得岔了气,课间时追着他叫柳树爷爷,让他羞臊得不行了。
后来,形势有些微妙了,马绍尔常常被人莫名其妙的揍一顿,说他耍流氓,指控他对某个女孩子动手动脚。于是,马绍尔就知道了弟弟的劣迹。与此同时,马绍汝却常常无端被人敬佩着,夸他拳脚功夫如何如何了得,甚至还请他帮助别人去打冤家。马绍汝委婉一番,便知道了哥哥的底细,时不时的假戏真作,为哥哥赢得了许多女孩子敬佩的目光。
这种局面持续到高中毕业,马绍尔按照自己的意愿,考取了一所海运学院,而马绍汝则仰仗着音乐天赋,考上了一所戏曲学校,专攻一种叫做昆曲的东西。
对于兄弟俩人的职业选择,马文哲老先生各有褒贬,他对两个孙子说,当初你们的父亲选择文史专业,是受了我的影响,刚要有所成就,来了文化大革命,好在你父亲是个勤奋的人,在先秦史上有了一些建树,可你们,一个去唱戏,一个去当海员,我这文史世家的梦哟,只好靠一脉昆曲来延续了。
父亲对儿子们的职业选择也不满意,当兄弟俩上街去了以后,他对自己的父亲咕咕哝哝说了些道歉的话,大体意思是这样的:播撒了龙种,收获了跳蚤,随他们去吧。
两年后,当马绍尔在“运河”号散装轮上实习时,得知弟弟已经退学了。马绍汝在给哥哥的信中说道,戏曲已经死了,他不想为死了的东西作陪葬,他要走自己的路,去当一个签约歌手。在信中,马绍汝用了很大的篇幅,分析了当下歌坛的形势,他说,刘欢唱得不错,可形象上打了折扣。黎明人长得挺酷,可唱起来动不动就跑调,真叫人扫兴。马绍汝断言,他的昆曲专业加上流行唱法,一定会在歌坛引起革命性轰动,因为杂交的东西很有生命力。弟弟希望哥哥给他找一个西班牙或意大利嫂嫂,然后为他杂交一个侄儿。
马绍尔看完弟弟的信后,“运河”号驶近了雷州半岛。
马绍尔用三年时间,走完了独木舟到锅驮机,再到内燃机的人类航海史,成了一个体魄健壮的海员,回到家里,却被弟弟吓了一跳。马绍汝的头发触目惊心,一半金黄,一半雪白,耳朵上戴着一只黑色耳环。马绍尔斟酌半天,说道,你要干什么,咱家没有印地安血统。马绍汝一脸怪异,拉上哥哥到剧场听他的原创歌曲,这些歌曲又把马绍尔吓了一跳。弟弟在台上唱自己写得歌:我的心在狂饮/尕迩哚/你的嘴像闪电的早晨/沾着深情/一去不回/尕迩哚/我心如焚/唐宋元明清/追寻你的吻/来啊/来啊/将青春切碎/拌一点芥茉/我会变成一片云/尕迩哚/尕迩哚。弟弟的歌声,使少男少女们如痴如醉,撮起嗓子喊:马仔马仔我爱你。
回家路上,马绍尔吭嗤了半天,对弟弟说,行呵,柳树爷爷又开花了。
马绍尔回到船上,开始了他的漂泊生涯,有时在中国轮船上,有时被租到外籍轮上,航线也很杂乱,有时在内海,有时跑远洋。就在马绍尔不断更换船舶和变换航线的日子里,马绍汝在歌坛上崛起了,出专辑,办个人演唱会,成了一颗闪闪发亮的星,被少男少女们追随着。不唱歌的时候,他忙着换手机,然后换汽车,再后来就忙着换签约公司和女朋友。马绍汝日新月异的生活,让马绍尔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想像不出,唱歌能使人飞黄腾达,还能使人为所欲为。
这个航次下来,马绍尔有一星期的休假时间,然后又要到一艘荷兰籍油轮上当水手。出了码头,暮色已经染上树梢,在水手俱乐部橱窗上,马绍尔忽然看见了自己的巨幅画像。这是怎么回事,半年来,自己一直在马六甲海峡和大西洋沿岸穿梭航行,怎么会穿着一身铠甲,站在水手俱乐部的橱窗上向过路人微笑呢。  
再一想,马绍尔笑了,那不是自己,是自己的弟弟,是杂交歌手马绍汝。
马绍尔回头要走,却被一帮男女围住,齐刷刷地喊他马仔,给他献花,让他签名,不知所措的当口,又被人家劈头盖脸吻了一顿,回到家里,脸上和衣领上沾满了口红。晚上,弟弟马绍汝接见了哥哥马绍尔,弟弟说,辞了吧,别当海贼了,整天漂来漂去,和我唱歌吧,我一个人分不开身,你练上几天,当我的替身,谁也分辩不出你我。咱俩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把他们懵得晕头转向,干上几年,咱们开几家公司,争取登上世界财富论坛。
马绍尔的嘴巴半天没有合上,闷了一会,他嗫嚅道,明天吧,明天再说。
第二天,马绍汝没见到哥哥,只有一张字条,上面写道:我要去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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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慕市长举荐王梦凡的故事

文 / 胶澳子

12/3/2019 7:10:48 PM

山东高密真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春秋时的晏婴,清代的刘墉及当代的莫言均出自高密,青岛的书法家王梦凡先生也是高密人氏。
王梦凡(1926—2007),曾任青岛书法协会名誉主席、青岛印社社长,青岛书法五老之一。12岁入杜宗甫门下学习书法篆刻和微雕。50年代随张公制、黄公渚学习文史及文物鉴定。
1950年前后,20多岁的王梦凡为谋生在台东威海路台东一路路口的一间临街平房里开了一家王梦凡刻字店。玻璃橱窗里陈列了他刻的各种印章和印谱。(这家刻字店的旧址其位置就在现在的台东新华书店内)。王梦凡虽然在岛城刻字界里有了一定的名气,但职业和身份还是个小小个体户。
王梦凡的刻字店离我家200米左右。我每天上学放学都要从其店前走过。有时我也会驻足橱窗前看一番我并不懂得各种印章。
机遇总是青睐那些努力并有准备的人。
1956年后,新上任的青岛市长李慕是个有文化的官员,曾上过抗日军政大学,他极富爱才之心。新官上任的李慕市长很想刻一块自己的印章,周围的人就向他推荐了30岁出头的王梦凡。
于是李慕约见了王梦凡。一席交谈后,李慕市长感觉王梦凡确实是个文化人才,埋没民间有些可惜。于是以市长的名义推荐王梦凡到青岛市博物馆工作。
上世纪八十年代王梦凡数次应邀去日本进行书道和篆刻讲学与交流。
王梦凡先生在青岛博物馆一直工作到退休。
李慕市长是王梦凡的伯乐,也是改变王梦凡命运的推手。
这真是一段岛城举荐人才的历史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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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掩饰

文 / 杜帝

12/3/2019 7:07:50 PM

徐小斌是有才气的作家,写诗、写小说,还画画,一个写精神病人的小说曾经引起轰动。
今天我读了她写的一篇散文,内容是她和王朔的交往。通过里面的细节和过程,我对徐小斌突然有了新的认识:这是一个鸡肠小肚的女人!
自怨自艾,顾影自怜,夜郎自大过渡膨胀。徐小斌在散文里回忆,那年央视想搞电视剧,请了几个名家策划,名家谁也不愿意操刀,徐小斌勉为其难上阵搞出了剧本。最后这个戏不拍了。
徐小斌说剧本窝在手里,沮丧至极。到处找下家,最后是王朔救驾,马上按当时电视剧付费标准,把钱打给了徐小斌。
后来徐小斌知道王朔把这个本子转出去,挣了一些钱,马上心理不平衡了,在散文里把具体数字一五一十说了。
你徐小斌有本事自己卖啊,王朔救你不讲任何条件,先把钱打给了你,他那个影视公司就是卖剧本的,为什么不允许人家赚钱?
我从来没见过王朔,对他没有任何个人恩怨,但我觉得王朔做事讲规矩讲义气,他在北京帮了好多人,好像他自己很少说,倒是那些朋友说了出来。

徐小斌有些才气,不然不可能全国出版女作家选集,她竟然同时进入两个出版社的选题。
她自我感觉良好,她在散文里透露,一个美国的翻译家提到过一位叫艾蓓的女作家,好像对艾蓓评价很高,徐小斌心理马上失衡,接着对著名翻译家评价一落千丈。
徐小斌还提到王朔吸毒,把原话照录。我以为徐小斌大可不必,吸毒在咱们这里非常敏感,国外艺术家习以为常。王朔自己说说也就罢了,别人再公开正式发表文章,不一定合适。
王朔不当回事儿,他从作家角度说到毒品,从卡波利奈尔、金斯伯格等人,说到幻觉和描写的场面,我觉得甚至对写作是正能量的帮助,起码是在某个咱很少参与的范围领域,有参考见解。
可是徐小斌只记住了“融化”,还以嘲弄口吻对王朔说“我看见你在我面前融化。”
她还说起参加全国文代会时住同一个房间的女作家,只见过王朔一面,因为对王朔印象极好,一口一个“朔儿,朔儿”地叫。
徐小斌口气里的酸,嫉妒,嘲弄,难以掩饰。

可能咱是旁观者清。
不过想想,咱们身处低层,何必对名人大咖评论议论?没意思,再说,我们应该理解艺术家,他们敏感,神经质,自私,多疑,能在习以为常的生活里发现不正常,还会挖掘故事出来,实属不易。
从这个角度说,艺术家的一些毛病可以原谅,如果她一点也不了解恶,没有走进恶,恐怕她对恶的理解,艺术的再现和表现也是皮毛。
由此我也对散文这个体裁,更加尊敬和信任。著名作家刘玉堂去世不久,他今年三月来青岛时,我们一起吃饭,他专门谈到了散文和小说,他说这些年他已经不看小说了,尽管他是以小说出名,小说给他带来了很多实惠,可是他认为小说太虚假,胡编乱造,什么事儿也可以往里装,作者藏在文字后面,谁也看不见作者真面目。而散文则不同,散文的本我呈献,没有虚构,实话实说,作家在散文里难以隐藏,读者也可以在散文里认识和了解作家。
我说刘老师太客气,你是写小说写多了,有些审美疲劳,散文也许给你点新鲜刺激。
记得安徽作协主席潘军,也曾经文章里说过,他不怕写小说,就怕写散文,作者的志趣爱好,生活习惯,欣赏水平,在散文“真实”的照妖镜下,纷纷原形毕露。人物形象肯定比你刻意塑造的差远了。
他说陕西一个著名作家个子不高,他小说里的男主角总是矮个子,性能力如何如何厉害,而且智力超群,女人对他趋之若鹜,他如何左拥右抱玩弄无数美女。
潘军问有意思吗?作为小说无所谓,你可以半真半假说是有自传影子,但你换成散文试试,不让人贻笑大方才怪!
确实,有真性情才能写散文。散文篇幅短小,不一定像写小说那样绞尽脑汁苦思冥想谋篇布局,散文有感而发,付出的精力不一样,影响当然也不一样。
2019.7.2

原載 杜帝语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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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目庐钩沉

文 / 北冥有鱼

12/3/2019 6:58:08 PM

题记
我在支部更得多读新书,多学习文件,觉快乐的人生前途, 有伟大的光辉,有照耀美丽的远景。
——张镜夫民盟档案《小传》
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
——迟子建《群山之巅》

读书和藏书,曾是令人羡慕的事情。
刚刚过去的4月23日,是一年一度的读书节,各级文化部门、各类媒体都在不遗余力地造势,当天有关书的活动估计要占全年的一半以上,爱书、好读在这一天蔚然成风。这天,我正在为一件事懊恼,我发现十天前那次访谈的录音,竟然有一半听不清楚,这是我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失误,后悔和自责陪伴了我整整一个星期。
这些录音的内容也和书有关。
青岛建置时间不长,读书氛围和藏书规模难比那些历史文化悠久地区,但在短暂的进程中也出现过不少有影响的大家。特别是民国期间的那批文人学者,传统功底扎实,又有新式思维,不乏名重一时的藏书家或学问家,赵孝陆、孟昭鸿、郑爰居、黄孝纾就是其中的代表,而张镜夫的千目庐则是岛上著名的藏书楼。

千目庐位于青岛老城区的平原路8号,毗邻今青岛大学附属医院。现在,这个曾经拥有花园、祠堂的院落早已失去昔日的辉煌,横七竖八的建筑、广告、电线和杂物充斥其间,让人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楼前那几棵柿子树,目睹了大院的兴衰,一根伸向天空的枝杈,好像一个大大的问号。

近一时期,每当经过此地,我都会向里面投出探寻的目光,有时,脑海中会浮现出一个老人正在书丛中抄书的画面,虽然这个画面一纵即逝,但我还是感到很满足、很温馨。
我关注张镜夫先生有一段时间了。
说起此事的缘起,主要还是那份丝缕不断的情结。这些年自己獭祭诗书、妆点山林,书没有读进去多少,对本地藏书家的行迹却了解了一些。张先生的学问人品,自己仰慕已久,但在浏览张先生的资料时,感觉不仅多有语焉不详,而且歧说纷陈。十分期待能有翔实的材料来匡正谬误。说来也巧,两年前意外收藏到几份张先生在民盟时的档案,使前面的想法有了实现的可能,去年年底,又在一个场合听孟庆泰老师讲起张先生的遭遇,感触颇深。从那以后,对张镜夫先生的研究工作就算正式开始了。
能为敬重的前辈做点事情,实乃人生之幸。然而,问题不在于你想表达什么,而在于你有什么可表达的,资料搜集成了最大的问题。人事的变迁,政权的更迭,已经将有限的史实消磨殆尽,而人为地贬抑,有意地掩盖则使更多真相永沉水底。我曾向一个同好吐槽,我说,青岛是一个没有历史的城市,我们有的只是框架式的概念,口号式的语言、大事记式的记录。作为城市细胞的个人记忆的缺失,将使城市文化难以为继。
档案馆查不到张先生资料,图书馆的古籍又不对外开放,我的资料搜求工作艰难而缓慢。失望,是我这一个阶段的常态,偶尔有点小收获,也会让我兴奋半天。
今年春节后,就在工作重点将由资料搜集转为梳理写作时,我在网上看到了一则博文,博文的内容是记录一次朋友的雅集,参加雅集的人都是一些名人之后,记得有陈介祺、陈干的后人,还有孟庆泰老师,他的祖父就是著名的鉴赏家和藏书家孟昭鸿先生。刚刚退休的市博物馆的赵曾老师也在参加之列,让我高兴又意外的是,文中提到,赵曾的外公就是张镜夫先生。
我和赵先生不熟,但共同的关注可以消弭彼此的距离。很快我就和他接上了头,几次长谈,赵老师向我介绍了许多张镜夫先生的轶事,还提供了张先生的照片和一些资料的复印件。
另外,一次对张镜夫先生老家的访问也不期而至。
随着对采集到的材料进行分析,张先生的轮廓开始逐渐清晰。虽然材料比原先充实了很多,但我总担心不足以反映这位文史大家的学术造诣和内心世界,更担心自己的文字难以表现那种极致的人生。可既然许下了诺言,只有义无反顾,立此存照,也算是抛砖之举吧!

研究书籍源流、版本嬗递的学问称之为目录学。各类藏书书目是其基础,因为书目资源稀少,难以形成系列,故收藏者甚少,在藏书中尤为可贵。
赵曾先生提供给我的材料里有这样一则跋文的复印件:
“余近辑中国古代书目总录,自汉至清,得两千零七十二种,其中许多种尚非专书,亡佚者亦复不少,张镜芙以一人之力,收得一千余种书目,其用力之勤可知也。前些时候去青岛,知青岛市馆亦有张氏旧藏目录书十数种,张氏于目录之学虽无专著,其收藏之功有益于目录学之研究,不可忘也。”

跋文虽无落款,但基本肯定是山东大学的王绍曾先生。他是从治学的角度去评价张先生的,可谓知遇之言。过去的书目,基本属于私人档案,好多是写本、抄本,就是印刷也是少量自用,加上过去的交通资讯状况,要收藏一千多种书目,谈何容易。王绍曾先生写此跋文时,已是国内目录学大家,以他的名望和图书馆的体系,也只征得书目两千多种(应该包含山东大学自身的藏书,且只是征集书名简介)张镜夫先生所藏书目在全国的位置可见一斑。
山东大学图书馆李艳秋女士在其研究文章《张镜夫及其千目庐藏书》⑴中说:“我国历代藏书家很多,但是专门收藏书目或收藏书目较多者并不多见,……私家收藏书目逾千种者,据我们所知,唯有张镜夫千目庐一家。”
在王绍曾先生主编的《山东藏书家史略》当中,对张镜夫有较长篇幅的介绍:
“张鉴祥(?—1955后)字镜夫,诸城人,酷嗜山东文献及目录之学,尝遍访南北书肆,收藏山东先贤遗著颇丰,复穷毕生之力,购藏公私薄录凡一千零四十一种,三千五百九十七册,名其室曰千目庐,自号千目庐主人,镜夫卒后,其书散出,山东先贤著述大都归青岛市图书馆,青岛市博物馆亦得十数种,书目多半归山东大学图书馆。……”
该条目概括了张镜夫先生藏书的情况,特别是对收藏《刘氏天一阁见存书目》的介绍非常细致,但也有瑕疵:一是没有给出明确的生卒时间,出生日期空缺,去世时间标注为1955后,有不少不明就里的人引用时直接简化成1955年,和真正的去世时间相差太多。二是有点想当然,张镜夫先生的藏书实际并不像其介绍“卒后散出”,而在其生前就差不多散失殆尽了。
镜夫先生出售给山东大学图书馆的书籍情况比较清晰,但其他书籍情况则有些含糊。捐献给青岛市图书馆的古籍数量有2000多种、2万余册⑵和3000余种的说法(3),我没查到详细统计,但估计规模比较可观。1956年青岛市图书馆编印《明清山东人著作目录》,即以镜夫先生所藏为主。2013年齐鲁书社出版的《青岛市图书馆藏山东文献珍本图录》带有张镜夫的藏书章或题跋就有三十多部(还有很多因没有盖章题跋无法统计)。2014年齐鲁书社出版的《青岛市图书馆藏珍贵古籍叙录》首篇《周易传义大全》,即是张镜夫捐赠的,已被收入首批全国珍贵古籍名录。
张镜夫对书近乎痴狂的热爱和不遗余力的搜求从其题跋中就可以看出。
1935年在《苏溪渔隐读书谱》题跋中有如此记录:“余自民国八年习治目录之学,即欲购耿氏书读之,征访及十五年之久……始在杭州艺文书局以五金购得。”(4)
《山阴先生题跋》中有先生手跋:“共和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函日本东京琳琅阁,购得书五种,值极廉,而书品优,予征访目录类书,国内已不易得新刊,乃求之海外,予可谓痴之甚亦!”(5)
“予十二三岁时从李季方先生读于家塾,尝闻道李渔村先生应博学鸿儒科中式留京,学者引为荣遇,并知先生著述等身,学品兼优,然遗著不易获见。后二十年逢村刘少文表兄始赠我渔村集一帙,藏之箧笥,如得宝珍,而艮斋笔记八卷邑人亦无闻之者,今夏阅北京文殿阁书目,子部中有抄本八卷,急函索来,惟五卷缺一番也,予访求卅年,精力耗而志愿达,因以志幸。己卯(1939)七月朔胶州张镜夫记。”(6)
张镜夫不仅藏书,而且对目录学有着宏大地研究规划:
1935年先生在《传书堂善本书目补遗》跋中云:“余平生之愿,拟将古今四部书籍作整理而统计之,以流通孤本之罕传者,保全现存已刊行者,并详考某书之成于何时,某籍佚于何代,迄至今日,萃全国公私书目,较其存佚异同,究竟留存人世间共尚有若干函卷,但斯事体大繁赜,恐一人之私力所不济,于是分作数步阶段,循序收拾,首聚天下古今书目,以立基础,然而十数年来,所获极微,精神经济,两相交困,虽然,余志不少馁,勤勉始终,辗转征访,约近千家,每得一书,则撰为提要……”(7)
古人做学问讲究师承,薪火相传也是士子神圣的责任,镜夫先生在胶州法伟堂《历代四不朽传》稿本上的题跋就记载了这样一段学术道统的传承。尤其是提到夫子遗教时流露出的焦虑,让人怦然心动。
“此胶州法伟堂先生著述稿本也,先生著作甚富,因无子,身后皆散佚,此书亦不全,盖赵孝陆夫子受业于先生,先生受业于诸城臧升潍,臧受业于曲阜孔顨(xun)轩、桂未谷。经史家法渊源有自朴学,授受不绝如线,夫子尝言,承前继后,在尔一身。每思及遗教,悚然而惧也。乙酉(1945)秋九月十七日向学谨志,时年五十三岁。”(8)
镜夫先生对乡土文献有如数家珍般地热爱,倾注的心血不亚于其目录学研究,他曾通过青岛本地名家胡峄阳的一篇序言考证出明代即有二崂艺文志一书。

“镜夫案,胡公此序,系作于明代,非为黄氏而作明矣,予抄录于首,是为知明代曾有二崂艺文之书,至于书之义例内容,因其书不传,无由得其梗概,或书尚在人间,予陋简未曾得见,并未闻先辈言及,后晤黄秋岳先生,当问其究竟也。丙戍(1946)二月十三日。”(9)

考据求证是历史研究的基本功,张镜夫在《刘氏天一阁见存书目》写下的两篇长跋被《山东藏书家史略》全文引录,是有其道理的。
首篇书跋分析了天一阁书目制作流传历史和刘燕庭辑录该书目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断定是刘燕庭的旧物,然而没有印章题跋等证据,“不敢加以武断,言其必是”。第二篇书跋是因为第二年又于该书末叶左发现刘燕庭小印“嘉荫簃”,经咨询表兄刘少文,感觉“言必可信”。即便这样,仍不轻言必是,“留待博雅君子证之。”
从两篇题跋可以看出镜夫先生严谨的治学精神。《山东藏书家史略》评论道:“书中镜夫题跋,大率类此,可见其学养有素。”
张镜夫先生生活的时代,是一个狂飙突进、玉石俱焚的年代,加上地处青岛,偏于一隅,能够在如此境遇中坚守藏书旧业,实属不易,其藏书成就,非常值得说道。
李艳秋女士的《张镜夫及其千目庐藏书》文章中对其书目类古籍有比较详尽的分析。
千目庐书目中,以百余种抄本比较珍贵,不少是已经失传的孤本,还有好多是流传不广的珍本,还有60种张镜夫先生自抄本,被山大图书馆装作三函,名曰《千目庐书目丛抄》。
在刻本书目中,也有不少当时就属稀见之书。
另外,镜夫先生收藏的《御书目录》《御请来书目》《新请来经目录》等和刻本书目,刻印时间相当于我国的元代,也弥足珍贵。(10)
镜夫先生收藏的地方文献,汇集明清以来地方贤达著述保守估计有数百种,孤本、珍本很多,是一个尚未开启的宝库。
镜夫先生一生都在做着重整目录学的梦,可惜功亏一篑,没有正式出版过著作,这是其本人的遗憾,也是学术界的一个损失。
尽管没有正式的出版物,但镜夫先生留下的著录稿本却有多种。据《山东藏书家史略》和李艳秋女士介绍,有《增修胶县艺文志》一卷,《即墨县艺文志》一卷,《山东艺文志考证》《潍县艺文志金石类补正》各若干卷,又有《薄录通考》稿本两册,存梁子涵慕真轩。据赵曾先生提供的复印件,镜夫先生还撰有《崂山艺文志补》一书,其书稿现存青岛市博物馆。

在网上见到一篇名为《张鉴祥与古籍书目考略>》的文章,文章介绍该书共注录古籍书目105种。条目有官修目录、史传目录、藏书家目录、引书者目录、题跋家目录、考据家目录、校刊家目录、目录学家目录、学者目录、读者目录等十类。和我了解的镜夫先生的研究设想基本接近,只是感觉体系浩大,不知完成到什么程度。该书稿是镜夫先生目录学的重要成果和见证,不知现存何处?
实际上,散落在古籍上的大量题跋已能充分体现其学养与精神。据说,山东大学图书馆研究员张长华先生,曾奔走济南、青岛两地,抄录、校订成《张铮夫题跋辑注》一书。可惜至今未见出版。
尽管目录学的专著没有出版,可镜夫先生的收藏已经给后来的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得益于此,山东大学图书馆的目录学研究工作在全国走在前列,各种研究文章、著作层出不穷。山东大学的杜泽逊教授在《我与四库存目标注》一文有这样的描述:

“我留所工作的第一件大事是参加王(绍曾)先生主持的《清史稿艺文志拾遗》。……《艺文志》及《补编》著录清人著述约二万种,而《拾遗》竟得五万四千馀种。这样的收获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资料条件下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当时的取材来源是山东大学图书馆比较丰富的各式各样的书目。这些书目是近人胶州张鉴祥先生“千目庐”的旧藏。……”

从严格标准讲,张镜夫是真正意义上的青岛本土藏书家,从出生到亡故都是在青岛这块土地上。

先生名鉴祥,字铮夫、镜夫、镜芙,以字行,笔名有张甡、向学、岱海、仁朱、长寿、敬佛等。原籍青岛市胶南县大台村,今为青岛市青西新区隐珠办事处大台社区。
关于其出生时间,据我了解,目前有1889、1891、1892、1893年四个说法,别人确定其出生年份的依据我无从得知,根据本人掌握的材料并分析,我比较倾向于1892年出生。
我手中有其在民盟所填的一张登记表,填表时间为1949年8月21日,其年龄栏填写58岁,按照此表推算,应该为1891年出生。还有一张表,没有填表时间,表中年龄填写的是59岁,社会关系填有老友张公制,职务是副市长。查张公制当选副市长是1950年9月,也就是说,该表填写肯定在1950年9月之后,藉此判断,镜夫先生出生肯定在1891年之后。其自传中说,19岁,辛亥革命爆发。按照此说法,应该是1892年出生,前面引用的《历代四不朽传》题跋写着“乙酉秋九月十七日向学谨志,时年五十三岁”。其出生时间也指向1892年,根据当地人生日之前少说一岁,生日过后多说一岁的习惯。我推断其出生时间为1892年,其生日很可能在9月至11月这个区间。
民盟登记时所写的自传,是其前半生的概括。原文不长,我将其全部录出:

“张铮夫,年五十八岁,山东胶县大台山庄人也,先世务农,且耕且读,勤俭年久,成为地主,予三岁丧父,移居诸城县,四岁学蒙,入外祖家私塾,十岁毕四书五经,习作策论文,翌年科场废,阅资治通鉴及小学等书,十六岁入德华学堂,系德国教会附设者。十九岁,辛亥革命起义,从前辈王心园、马卓章参加诸城独立。腊月,满军破城,残杀二百余人,余仅免于难。旋满奴退位,建立民国,民国元年,即同弟侄求学青岛,予考入黑澜大学预科,康生侄考入礼贤书院。吾家本是地主,三人在外求学,而经济尚不困难,民国三年,德日战起,日兵围攻青岛,吾等离开青校,各自转学。予往天津,由德文改习英文一年,考入南开学校。民八,学生之五四运动,我以山东旅津同学会会长被推为学生会代表,奔走呼号,热血填胸,只知爱国,不知利害。省长署全体同学请愿,死伤数十人,逮捕学生三人,我身受两刺刀,同学扶往医院,止血治疗,及创愈归校,则校长以胡闹半年,功课荒疏,命令退学,与代表马骏、黄通同时出校,众同学窃集欢送,然而皆泣涕而别,我复考于河北大学,毕业后任教半年,任大总统府秘书九个月,始知政治腐败,军阀跋扈,盗国贿赂,不以为耻。直奉战起,我乃辞去,自感学问浅薄,经验幼稚,于是鬻产购书,并订阅全国新文化刊物,居移青岛,闭户自修,但理论与实践分离两件事,故二十余年,毫无进步于实用,期间在礼贤中学任教数年,因有心脏病,辞教静养,病未痊愈,转瞬衰老,回忆过去,完全在旧书橱里生活,吃多不消化,胜利后,儿女侄孙辈秘密带给我各种解放区的新书,始觉恍然大悟,这真是救中国、救世界之唯一光明道路。薛侯二同志谈话间,知我思想改变,乃约我参加民主同盟。及盼之青岛解放,民盟公开登记编组。我在支部更得多读新书,多学习文件,觉快乐的人生前途,有伟大的光辉,有照耀美丽的远景。”

结合了解的情况,我对张先生的这份小传作一点解读。
关于出身:镜夫先生所在的张家,是当地有名的大户,其家产遍布胶州、诸城、高密等地,其祖父张锡祺为大台张氏第二十一世,三大家之一,堂号为环山堂。父亲张复元,在兄弟中排行第六,张镜夫为其老来得子,深受宠爱。据曾和张镜夫一同工作的中共地下党员侯健民的证明材料,张镜夫的母亲是其父亲晚年收房的奴婢,其父殁后,遭族人嫉妒,欲剥夺其和其弟弟的继承权,经过一场官司后才争得相关权益。从自传的上下文来看,张镜夫的生母不是正室应该是事实,但说其母为收房的奴婢则可能性不大,因为小传中说四岁学蒙,入外祖家私塾。感觉其外祖家能请得起私塾,应该不会让自己的女儿给人家当丫鬟的。如果是利用继承张镜夫父亲的家产办私塾,一是时间对不上,二是情理上也说不通。


张镜夫和其弟弟张培祥的少年照

关于和康生的关系:张镜夫的祖父张锡祺和康生的曾祖父张鸿义是亲兄弟,按辈分,康生应该叫张镜夫为叔。辛亥后,张镜夫和其弟培祥、其侄康生来青岛求学,是否是相约同来不很清楚,但在青期间过往一定是有的。1924年,康生去上海求学,就是从张镜夫家中去码头乘船的,赵曾先生的母亲当时在楼上亲眼看着康生、孟超还有一个姓祝的诸城人三人一起离开平原路8号的。后来,康生的原配夫人和其子女来青,就住在离张镜夫很近的观海一路,得到了张镜夫不少帮助。
关于求学:张镜夫十六岁所入的德华学堂,应该是德国教会在山东境内设立的,暂未查到明确记载,其和后来考入的德华大学应该不是同一所学校。
去天津求学的时间为1916年,张镜夫将其母亲、夫人、孩子全部搬了过去,据孟昭鸿先生“笨鸥日记”记载,其住在天津法租界同德里二号。(11)
关于参加五四运动:除了此小传里的介绍,民盟登记表中也有和周恩来、马骏、时子周一同参加五四运动的记录,我从网上购买一本很厚的《五四运动在天津》,虽然没有查到张镜夫的名字,但小传里所说的演讲、省长公署请愿等事都是有的。当时,张镜夫以学生会宣传负责人的身份,编写了一本《演讲学》,经时子周、赵公瑾修改,作为各校演讲人员的辅导。1948年张镜夫还在此书稿上题写了一篇跋,讲述此书稿的来历,发出时间流逝,一事无成的感慨。(12)此书稿现存青岛市博物馆。
关于家庭:镜夫先生的夫人姓臧,诸城四大家族之一,她和镜夫先生生了四个孩子,分别是长子张永昌(振中)、长女张惠昌、次子张启昌、次女张兰昌。臧夫人于1945年病故,续娶高密王云先,无子。
关于藏书:我见到的张先生题跋中,涉及藏书最早的文字是1918年。“民国七年渡弟寄赠山东先哲著作三种,此其一也,因破败而重订之,胶州张镜芙记于津门。”(13)1950年之后的题跋没有见到。
关于青岛置业:1923年前后,张镜夫同其母亲及弟弟联合购置平原路23号地块和观海一路6号地块土地6.5亩,建三层楼和二层楼各一座,平房二十八间。(以后还有改扩建)1924年举家迁回青岛。就一直在青岛定居下来。
关于工作:张镜夫回青后曾干过礼贤中学教员,但时间不长就以心脏不好理由辞职,之后就一直在家藏书、读书。解放后,受市长王少庸的邀请出来工作,职务是青岛市文管会文物保管组组长,1955年文管会解散后,继续在图书馆、博物馆工作。
刚开始,我对镜夫先生的印象是一个传统、木讷的书痴,以为他不会交际,更没有什么朋友。其实不然。
据张家后人讲,张镜夫很愿讲话,也很善于交际。他与徐世昌的儿子为大学同学,和徐家的联系保持了很长时间。在天津,他结识了不少名士。在青岛也和不少遗老有交际。孟昭鸿先生的日记记载了不少他和诸城文人之间的通信、互访等活动。
在《涵芬楼志书目录》跋中,先生言及和黄公渚和刘承干的交往,“共和第一庚午(1930)夏六月,识黄公渚先生于青岛,并约予往南浔嘉业堂为刘翰怡先生整理藏书,翰怡于前年来青岛,和蔼长者,以家变而懊丧过甚。”(14)
《求恕斋书目》及《续编》题跋又谈到黄公渚:“黄公渚兄不见面,瞬息十年。离乱南北,把晤倍觉亲爱。欢谈半日,悲伤身世,前辈凋零,文化斯堕;茫茫大地,浩劫未已。吾辈文弱书生,衰病老大,设弗转手沟壑,亦归天然淘汰。抱残守阙,更何暇及。公渚持赠《刘氏目录》二册,怆然拜受,铭感志之。”睹物生情,感伤时事,读之令人犹如身历其境,顿生哀伤。(15)
在《万木草堂目录》中,张镜夫记录了和康有为在青岛的交往:“(康有为)先生晚年隐居青岛,小子侍先生晚,趋谒不过二三次,每见先生凭几挥毫,老而弥勤,窃窥尽属题跋文章,拟请稿录副,终以冒昧,未敢启齿。不久,先生即归道山。”(16)
镜夫先生是如何同康有为结识的已经很难查清,但这段跋文解决了过去康同璧每年到青岛给康有为扫墓,都是由张镜夫陪同的疑问,看来,张镜夫同康家不少人都熟悉。
但为什么1957年郭沫若来青也是由张镜夫陪同,就不得而知了。他曾经陪郭一起游崂山并鉴定华岩寺所藏《册府元龟》,要知道,郭来青时已经地位显赫,如果仅凭镜夫先生的职务,是轮不到他的。(17)
傅增湘1932年游崂山时,张镜夫邀其参观自已的藏书,傅増湘欣然前往并为其题写“千目庐”斋号,当时,傅已是著名藏书家,他对张镜夫的藏书大为赞赏,并讲:“藏书之道,在于目录之学。”(18)多少年来,张镜夫咬定目录学不放松,同傅增湘的鼓励不无关系。
赵曾先生提供的材料还有一封王献唐给张镜夫信件的复印件,信中王献唐称镜夫先生为“学长”,(王献唐和张镜夫是德华大学的同学)除了谈及和其他同学联系情况,还对郑爰居病况“感念不已”,也介绍了郑爰居《西昆酬唱集校注》出版筹划设想,还询问了镜夫先生的现状和文物捐献情况,并请其转达对郑爰居的问候。(19)
据说,镜夫先生和郑振铎也是因书结交的好友。
让人有些感伤的是镜夫先生的《忆夫子》组诗:

不信一为别,千秋无见期。每忆遗编托,愧痛泪沾衣。
知己可生死,交谊廿年深。倾尽平生泪,难酬昔日恩。
壇坫文星落,铭旌暮雨残,无子井宪孟,今古漫同观。
授经仅一录,所传惭非人,休题名山事,遗珠已成尘。(20)

这是我第一次读镜夫先生的诗,該诗不知写于何年,诗里所说的夫子是指赵孝陆先生。赵孝陆(1875-1939),名录绩,是青岛民国时期的又一位名士。山东安丘人,清光绪三十年进士。其父蕙畦,曾任清内阁中书、民政部主事,堂叔葵畦、堂弟录绰皆为中国近代著名藏书家。孝陆工诗词,有《丁丑秋词》《謨鬯閣词集》传世。赵墓原在青岛万国公墓,毁于文革。
从诗中看,他们之间的交际很深,孝陆先生似乎对镜夫先生有知遇之恩,镜夫先生对于所托之事有愧疚之心,从字面看,好像和“遗编”有关,但具体是什么事,则无从得知了。

人生能够从事自己喜欢的事,就是最大的幸福。1924年来青之后,张镜夫闭门自修,完全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

“是冬(1932年)十二月,瑞安陈绳甫先生寄抄本一部,系其小女所抄,鲁鱼难免,正以大雪天寒,不克出门访友,于是研朱详校一过。”《书钞阁行篋书目》跋。(21)

“萧亭诗选六卷,邹平张宾公实居所著,渔洋先生为选者,宾公与渔洋为内兄弟而不务声华娱乐,山水诗亦有仙气,予访山左先哲遗著,十年仅得百种。此集久访不可得者,杭州宋经楼访而寄下,可喜也。又寄韵香阁集,廿八年(1939年)十二月圣诞节张镜夫记于灯下,时伤右手指。”(22)

“癸未(1943年)春三月献五自琅琊来携明刊汉魏丛书一部,百金易得者今之善本也。又王子光君诗集文集三册见赠均乡先哲之遗著抄稿本之未刻板者,夫一朝而获三先哲之书,特志之以记庆幸,张镜夫识。”(23)

“癸未(1943)小阳月防空日杭州汇古斋寄至十三种乡先哲遗著,二种均为单册,书面破烂,不敢检视,乃以硬币加敷面上,他日当另行装订,使单本一律齐整,籍保久远。桑梓文献访求亦苦心十年矣。”(24)

字里行间可以看出那种专注的态度,那种从容、自得的心情。
然而,焦虑也是经常有的。

“余自三十岁后专治目录之学,志在将古今典籍做严密之整理,首目录一类即用十七年力,稍有统系,但无二人精楷书记,佐我誊清稿本,恐亦不克近年杀青,著书之难令人太息,刊传一层更为遥远,先哲抱恸如余者,复不知有若干人噫嘻伤哉。戊寅(1938)秋校白虎通毕镜夫记。”(25)

更多的烦恼来自经济方面。

“此八册一函乃最后所得,北京宝铭堂寄来作价三十金,虽贵,而係罕见之本也。又有明代实录五百册,千伍百元。玄览堂丛书百二十册,四百元,皆係难得之书,因妙手空空,只好太息作罢,他日追悔,亦无可奈何,穷困如余,既不能生财有道,可惭!可惭!镜夫识。”(26)

烦恼当中也有自鸣得意的小聪明。

“今夏来青阁邮《传书堂善本书目补遗》四卷至,索值奇昂,装写亦劣,乃命儿子永昌雪铅录副,匆匆三小时而毕事,原书即寄还之,阅五日余墨誊此目。”(27)

随着经济每况愈下,慢慢从买书发展到卖书了。
《木犀轩书目》上面有镜夫先生的两次题跋:

“李氏藏书甚富,随其先公官湘时所得为多,袁漱六家书多归之,然曾不示人,予以重金录得此目,杂乱无法,盖随手所录者,近闻黄公渚云,‘李氏书已胥归北京大学图书馆,代价四十万元,其中多有善本,待经济少苏,当抄录副本。”看来抄录副本也是要付钱的。

又跋云:

“前岁悲李氏家藏书以易米,今予亦以生活困难,祈估友让于他人,现正议价未成,但衣食用急,先售十种,六千五百万元,适启昌在上海,嘱其易米带归,言之亦可叹也!”(28)

从上面提到六千伍佰万元可以看出时间是在上世纪40年代末。之后,情况并未好转,不得不再次筛选卖书,而这套现存青岛市博物馆的宋元明递修本《魏书》,经历也真够传奇的。

“吾妻之先祖在明世世为高官,诸城五大家以臧氏为首。清兵破城杀戮最惨,其先祖朝服坐班荆堂,兵以为神而罗拜,公大笑骂贼,兵怒,加之刀矛,公愤起欲夺矛杀贼,以血手扶书架而就义,书上血迹至今犹存。余宝藏已三十八年矣。今将以书易米,而此魏书不敢售去也。妻故已五年,视此书悲从中来,今昔之感不觉泪下,我子子孙孙应知此书历史,世世宝之。戊子(1948)四月二十五日张镜夫挥泪识于青岛。”(29)

一套书,承载着多少苦难,蕴含着多少希望。然而,在一个连生命都难以保障的年代,文化自然失去了它应有的价值。

“呜呼!贫穷之困难也!老病无能,生产无力,四野歉收,八方不静,贫困更难矣。处此,不得已只好出售古籍。弓失弓得,昔者易主而已。今则还原投入水池以造纸。每斤得米半斤,宣纸白棉不及报纸之半,洋纸更贵,且古书好纸者轻,一架不及洋书一束,真古今奇闻也。予生活不继,三月来售约十架,重仅二千余斤,洋纸本杂志有千斤,尚待售于学校,稍为多价,善本似(拟)寄北京,而邮资亦不克办,奈何?愁闷不堪,夜不成寐,秃笔记之。己丑(1949)冬月朔张甡识于岛上。”(30)

这不是三言两拍,而是今古奇观,出售的古籍用来化浆造纸,古籍不如报纸、洋书值钱,而且,家里穷到连点邮费也拿不出来。我也是一个收藏爱好者,我知道与自己心爱的东西割舍的那种心痛的感觉,我也了解一点藏书史,我还没有听说有哪一个藏书家困窘到如此地步。呜呼,我无话可说。
接下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卖书!1954年张镜夫将书目类书籍一千零四十一种,三千五百九十七册,售与山东大学图书馆,价1600元。随后,又将山东文献类书籍捐献青岛市图书馆。至此,一个梦想破灭了,那个曾经“勤勉始终,辗转征访,”“拟将古今四部书籍作整理而统计之”的中国梦夭折了,哀莫大于心死,对于一个嗜书如命的人来说,这是比剥夺生命还残酷的事实,我不知道一个人能够承受多大的痛苦,我不知道在将这些多年相伴的古籍送出的前夜,他内心有着怎样的感受。
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还有更大地不幸在等着。
1947年,国民党在城市里面也实行保甲制度,居住在平原路、观海路一带的诸城籍人士较多,因为张镜夫在青岛定居时间长,又有一定的社会定位,所以大家就推举他担任保长,张镜夫悠闲散漫一生,厌恶政治,不想干这个差事,可又不敢直接拒绝,找到老友侯芝庭希望能够解脱。后经侯芝庭的儿子,地下党员侯健民向当时的中共青岛市委书记宋子成汇报,决定让张镜夫干保长,并由侯健民担任其文书,以掩护其地下党的身份,保公所的事都是侯健民打理,张镜夫从不过问。侯健民曾在文革后专门写材料证明此事。除去家庭出身这种“原罪”外,这就算张镜夫历史上的一个污点了。不知是否因为这个问题,1966年文革一开始,张镜夫就被遣返回了老家。

2016年4月12日一早,我搭乘一位老同事的车踏上了去张镜夫老家胶南大台村的寻访之旅。
大台村是张镜夫的老家,也是他度过生命最后时光的地方,原先我曾想自己到村子里转一转,了解点情况,可又听别人说,那样不行,人家接不接待另说,就是接待也不一定知道情况,必须有人带。我有位退休的老同事原先曾在胶南工作,对胶南的情况很熟,我曾问他能否帮忙联系一下,他答应了,但一直没有回话。4月11日晚,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事情联系好了,明天一早他要到胶南办事,最好一同过去。于是,一次突如其来的访问就开始了。
到胶南后,老同事去忙他的事,他帮我联系的青西新区第二中医院卫生科的王培明主任带我去大台村,王主任多年负责大台村卫生室的督导工作,村里的好多人他都认识。

进村后,我们直扑老村长刘桂庭的家,可能是王主任提前打了招呼,在刘村长家还有两位老者,一位是原先干过村委的杨正森,另一位叫王进连,两位也都八十多岁了。


自左至右:王培明、刘桂庭、杨正森、王进连

一交谈,我发现,他们对我的来意理解错了,包括王主任在内,他们都以为我是来了解康生的情况,看来,康生在村民心中的位置要远远高于在村里呆了六七年的张镜夫。
“如果不是上边不让搞,那个纪念堂早就建好了”老村长说起来还是一脸遗憾,他说的纪念堂是十几年前村里为了搞活经济想借康生这个招牌而想出的办法。“康生在的话就好了,一会把大台就弄起来了”。康生从十几岁离开此地,就再也没回来过,尽管没有给这个村子带来大富大贵,但村里出了个中央副主席,也足以让这个偏远小村的村民心理上得到极大满足。三位老人开始向我讲述张家的一些往事,还讲到康生的哥哥曾去北京,见不上康生的事情。
为了节省时间,我不得不强行将话题拉回到张镜夫身上,然而,三位老人显然对其了解不多,而且老村长的记忆有些问题。当我听说他的母亲给张镜夫家当保姆三十多年,解放后才从青岛回来时,满心希望可以了解更多的事情,谁知再也问不出更多来。问起张镜夫遣返的事,也光知道是反革命,其他都记不清楚。另外两位老人虽然思维比老村长清楚,但当年和张镜夫没有什么接触。在经过一段断断续续的对话之后,决定由王进连带我们去找张炳林。


自左至右:王进连、张炳林、王培明

张炳林是大台张氏“三大家”之后,他介绍了一些情况,可是对于关键的张镜夫的墓地在那里,也说不清楚。于是我们只好又去找张守圻(qi),张守圻已过世的父亲张炳珍曾是民办教师,和张镜夫一家接触最多。在张守圻家,我们还碰到了当年为逃避歧视而出走新疆的张守圻的弟弟张守在,听我们说明来意,一家人非常热情,非要让我们在这里吃饭,当我们坚持不吃提出在外面等着时,张守圻饭也不吃了,陪我们来到好几里之外的村南,给我们指认了张镜夫和张振中的埋葬地。使我心中最大的悬念落了地。


自左至右:王培明、张炳林、张守圻

为了方便,我把从各方了解的张镜夫遣返的情况合并叙述。
要说张镜夫被遣返的情况,必须要说一下他的大儿子张振中。张振中,也叫张永昌,张镜夫的长子,1911出生,山东大学毕业,后在青岛市北区干部职工学校任教,1958年,因为“反动”言论被定为右派,1962年左右遣返大台村,和妻子离异,无子。张振中的情况知之者很少,赵曾先生提供的资料中,有一则他写在一本大学讲义上的跋语,可以让我们管窥一下他的人生:

“忆少从丁山先生学史,有远古文化及商周史二科,时余方一力为诗,未遑多务,虽领订讲义,而淬厉殊少,遗之箧笥,匆匆廿载,其存其亡盖久忘之矣。比行年渐长,性癖嗜古,进而研求考据,参证陈编,虽以海陬迂生见闻谫陋,既失良师并稀益友,坐穿藜床,苦乏建树,然向往之情,初未能已。
顷者,偶捡求学时之旧籍,忽睹此册,封识宛然,幸无残损。乃重加拂拭,详读一过,念古之情油然以生,夙之不屑一顾者,今则视如拱璧矣。
去岁文汇报载先生著作出版,以遗著称是,倏忽之间先生已归道山,今捧诵此篇,觉体长而颀,音高而吭者,犹仿佛在前,督我靡懈。把卷低徊,弥增哲人其萎吾将安仰之痛已。
1957年3月4日受业张振中谨跋”(31)

从此跋可以看出张振中和其父亲一样,是一个有着浓郁的儒家情结的忠义善良之人,尊师重道,博雅好学,富有道义和责任感。据赵曾先生回忆,其大舅古体诗词写得很好,“但不太会讲话。”
大台的杨正森和王进连对于张振中的印象还比较深,“(遣返)进村后,就住在场院边上的两间小屋里边,经常看着他上井去弄水吃。”“是个睁眼瞎(高度近视),一摘下眼镜来什么也看不见,石头耍得挺好。”(指多块石头的连续抛接游戏)“书呆子,连地瓜是在哪长得也不知道,也不知道怎么吃,什么活也不会干,只好让他背着个筐子拾粪。”


张炳林家门口西南角,就是张镜夫等原来居住的场院屋子,现已翻建成民宅了

在大台村的村民眼里,张振中是一个异类。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种种笑料,成了枯燥乏味的农家生活的调味剂,然而,大家就像躲瘟疫一样离他们远远地。“谁敢靠着他们,谁靠着就是反革命”老村长说这话的时候非常认真,让人们感觉这是一种必然的逻辑。所以,在村里张振中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有时可以看到他在自言自语,没有人和他讲话,没有人关心他的一切。
1966年,张镜夫和他的妻子王云先也被遣返回大台,执行遣返的是北京政法学院的造反派,(32)这是张家后人至今有些疑惑的地方,是不是和江青有什么瓜葛?因为当年江青在山大图书馆任管理员的时候,张镜夫已是小有名气的藏书家,和山大图书馆联系不少,还有诸城老乡这层关系,没准也知道一些逸闻,遭到了江青的忌恨?当然,这些现在只能是猜测。
张镜夫夫妻遣返后,就和张振中挤在那两间场院屋子里,尽管拥挤不堪,可毕竟有了可以说话的人,也有了可以一起讨论的话题,赵曾先生告诉我“有时,他们两个人会因为对历史问题持不同意见而争论。”
精神生活比过去丰富了,可生计成了最大的问题。过去的生活太优裕了,按照王进连的说法:“吃饺子都要掰了角去”,到现在没有饭吃,这落差太大了。张振中1962年回老家时,尽管也很困难,可当时张镜夫有工资,还可以接济一下。现在都回老家后,张镜夫因为年龄大,不下田劳动,但收入完全没了。王云先和张振中则必须参加扫街和下地劳动,可是一没技术,二没体力,所挣工分都是最低的。在那时,一个整劳力也只是勉强糊口,他们三个人连基本口粮都难保证。所以,三人把希望都寄托在张镜夫的小女儿张兰昌每月5至10元的汇款上,稍微晚一点,就得饿肚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挂牌批斗的事少了,但监督和歧视并没放松,他们继续在村里人异样的眼光下,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只是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张炳珍他们才敢和他们说句话,给他们一点吃或用的东西。
我曾经问赵曾先生,像你姥爷这样的情况,康生知不知道?你姥爷不会向康生求助么?要知道,文革时期的康生,可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赵曾先生沉思了一会,苦笑一下说:“不会的,就是这个性格。”又说“大家都认为,这就是革命嘛!”
那些艰难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谁也没有记录。然而,大限终于还是来临了。1972年深秋的一天,出去拾粪的张振中发现了一只被别人(后来了解是生产队养猪场)丢弃的病死猪,这对于已经饿了好几天的人是一个很大的诱惑,于是,他便把这只死猪扛了回来,极度的饥饿已经使他的思维失去了判断力,而常年未见油水更使他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欲望,他把这只已经肿胀变形的死猪草草收拾了一下就下锅了,那时是用柴草做饭,火不足,煮的时间又不够,饥饿难耐的张振中就迫不及待地开吃了,这是这些年来为数不多地一次饱饭,那已久违的猪肉味使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衣食无忧,心情快乐,他感到前所未有地轻松,他想写一首诗,记述这收获的季节,他还想重拾大学的课本,把那些已经忘却的功课重新温习一下……结果,他不同寻常的行动最后一次成了村民的谈话佐料,第二天,张振中因食用病死猪中毒而死,终年61岁。
过去曾有张镜夫和张振中都因吃死猪肉中毒死亡的说法,经了解,张镜夫死猪肉吃的并不多,虽然也有中毒迹象,但不至于危及生命,他是在失去相依为命的儿子后,哭了整整8天之后,才追随儿子而去的。
就这样,一个80多岁的老人,一个参加过诸城起义、五四运动的耆老,一个熟读四书五经、读过德华、南开、河北三所大学的饱学之士,一个担任过总统府秘书、文物征集委员会组长、曾经和康有为、傅增湘等诸多名士交往的社会贤达,一个的真正意义上的藏书家、卓有成就的目录学家,在老来失子、哀子与自哀的极度悲痛中,哭泣了八天之后,死去了。
因为他们的身份,没有几个人来给他们送葬,张守圻的父亲张炳珍是这几个人之一,张守圻也曾经参与。“两个人是分两次下葬的”“就是用秫秸捆了捆,挖了个坑。”我问,“是有人安排吗?怎么你们来管?”“没有!谁叫咱是一个阶级的来”在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张守圻一脸平静,他的身材不高,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沧桑。


“就在这里,”张守圻给我们指认张镜夫死后的埋葬处

赵曾先生曾听说,镜夫先生在处理完自己的藏书之后,还留有少量的古籍,“大约有总藏书量的十分之一左右”这些书在遣返时,被一起带回了老家,据说,在张振中、张镜夫死后,别人问这些书怎么处理,其妻王云先悲从中来,说:“都是这些书惹的祸,不要了!”于是,这些书便和张镜夫葬在了一起。
这次在大台,我就这个问题专门问过张守圻,张守圻答复此事记不清了。张守在告诉我,张镜夫在世的时候,曾经送给他一本古书,名字叫《绿牡丹》,现在还在他新疆的家中。看来,张镜夫带一部分书回老家应该是肯定的,我曾想努力厘清这些书的下落,可惜最终也没有一个确切答案。好在这些书是葬在坟里还是被别人拿走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那个最痛、最爱它们的主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墓园西侧的和尚山和桃林

2016年4月12日正午,清明节刚过,青草开始吐绿,迎春的花儿已吐蕾欲放,我站在青西新区隐珠办事处大台社区村南,和尚山东麓,向两个被放逐的灵魂致敬。张镜夫,一个藏书家,一个本应是我们这个城市明星级的人物,已经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50年。现在,他就静卧在这片没有坟头的土地里。他曾经的藏书,有的已经化为灰烬、化为泥泞,还有的静静地躺在图书馆的书架上,在需要的时候,会给我们装一装门面。50年,没有人理会那个爱书如命的人哪里去了,更没有人来给一场本不该发生的悲剧负责。


远处望去,在张镜夫的埋葬地有一株离群怒放的桃树

“不信一为别,千秋无见期。”“休题名山事,遗珠已成尘。”这就是一代大家张镜夫的一生,过程也许平淡,但每一步都交织着希望和幻灭,聚合和散失,崇高和卑贱,喜悦和哀伤,看似无常,却深深地镌刻着时代的烙印。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生活,但我们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诉说,生命之所以有意义,就是因为它已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注:
(1)李艳秋《张镜夫及其千目庐藏书》见《山东图书馆》季刊1998年第二期。
(2)见百度百科“张鉴祥”条目。
(3)(4)(5)同(1)。
(6)见《青岛市图书馆藏珍贵古籍叙录》齐鲁书社2014年9月出版111页《艮斋笔记八卷》照片。
(7)同(1)。
(8)见《青岛市图书馆藏山东文献珍本图录》62页。
(9)见《胡翔灜序二崂艺文》复印件,原件存青岛市博物馆。
(10)出处见(1),有删节和文字调整。
(11)《市南人文历史研究》总14期。
(12)张镜夫题写在《演说学》书稿后的跋语为“这本小册子,看见它就觉着惭愧,自问三十年来,究竟做了些什么?享受了些地主生活。回想五四运动,被推为代表,又负宣传总责,各校同学们分到街头宣传时,感觉态度不合式,乃通过代表团,叫我作统一的练习小册子,两夜的东凑西拉,才能完卷,经时子周、赵公瑾两先生的修整,与各校宣传同学们才互相研究。咳!眼转间三十年已过,他们都存亡不明,已入朽老徑界的我,真是到大不成材的荆条!1948年2月9日”
(13)《青岛市图书馆藏珍贵古籍叙录》173页《研经堂周易显指》配照。
(14)引自(1)。
(15)引自周洪才周慧《评山东大学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
(16)同(1)。
(17)百度百科“张铮夫”“郭沫若青岛寓居”等多处均记载郭沫若1957年来青岛游崂山,鉴定《册府元龟》是由张铮夫陪同,没有交代其他陪行者。
(18)鲁海《青岛民国往事》71页。网上。
(29)复印件,原件现存私人处。
(20)赵曾先生抄件。
(21)见(1)。
(22)《青岛市图书馆藏山东文献珍本图录》298页。《萧亭诗选》跋。
(23)《青岛市图书馆藏山东文献珍本图录》197页。《单紫溟先生文集》跋。
(24)《青岛市图书馆藏山东文献珍本图录》67页。《陶情集》书衣题识。
(25)复印件,原件存中国海洋大学。
(26)《青岛市图书馆藏山东文献珍本图录》75页。王培荀《管见举隅》书衣题记。
(27)(28)见(1)。
(29)复印件,书藏青岛市博物馆,宋元明递修本,2009年评为国家珍贵古籍。
(30)复印件,原件现存中国海大图书馆。
(31)原件存私人处。
(32)见侯健民的证明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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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船上岸,那是生命里最后的绝响

文 / 阿占

12/3/2019 6:56:29 PM

一条二十年的老木头船,用凶恶的风浪做了文身,满布的杀伐之气,就像那些久经沙场的武王。现在,它被搁置在早春的岸滩上,正午时分,若靠近船身,能听见喑哑低闷的声音从深处传来——榫卯彻底相离,绝响四起,生命里最后的动静。

咔吧一声!榫卯相扣,这是新船才有的资格。新船和新房子一样。从前新盖的大木梁架结构的房子,房架上柁没完全装到位,经过一段时间的居住,被烟火气焐热了,被人的呼吸落实了,会发出咔吧一声。因为新,边簧和边槽之间即便较着劲,仍不会开裂和变形。
老船恰恰相反,响起来的,是散了架的声音。一声成谶,便已归天。

再看老船,好像被烧刀子泡过,泛青,泛蓝,泛黄,泛灰,泛白,泛一切天翻地覆的狠颜色。烧刀子是什么?因为度数高,味浓烈,似火烧,而得名。渔把式们都知道,烧刀子之烈,遇火则烧。入口如烧红之刀刃,吞入腹中则燃起滚滚火焰。出海打鱼,在冰冷的海上,就是凭借这一种浓烈,渔把式们才能找回存在感。

渡海的老船,当年渡的是苦难,渡的是艰险,能够从这些个中间抽身而过的,怕也只有仁慈了。老船身上的每一块木头都有灵性,早就成了雷电的一部分,成了风暴的一部分。老船曾经对主人说过,如果有一天老了干不动了,要将它留在大海上,随风浪漂泊,逐渐解体。或者在某个瞬间凭借风浪与礁石的夹击而粉碎,转眼沉入海底,成为深蓝的深处——这些都可以让老船拥有从出生到死亡一直属于大海的荣耀感。死于大海,老船相信还会有来世。至不济,也要拥有滩涂一隅,对死亡保持觉知,潮汐涨落,时间显示出不动声色的力量,生命之光与死亡阴影重新融合,流沙如软金覆盖了所有的秘密。

主人肖老大没有背叛老船。在渔村,老船不能用了,拆卸变卖是一种约定俗成,十个有九个船老大都会这么做——头颅被拆分下来,卖给流动的小贩,改造成简易住房;躯体卖给家具商,经过打磨上漆,以老船木的噱头炒卖;心脏和大脑卖给收废铁的,与废弃易拉罐混为一谈……大多数船老大都希望那些驾驶舱、发动机和螺旋桨能卖个好价钱。除了肖老大。他知道老船不想这样死。相会过千军万马,最后落得变卖残骸,这样的过程比结果更疼痛。死亡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丢失未来,而在于没有了过去。唯肖老大惺惺相惜。

不过是一条渡海的破船,留着干什么?人们不解地问。包括肖老大的儿子。肖老大陡然大怒,在儿子脸上甩了一个巴掌。

回想起海上的苍茫日夜,一切背景都简化了,都退后了,只剩下孤独的海平线。肖老大和老船始终没有发现岸,他们固守着心中的石头,彼此默契。来了好潮水几天几夜不能睡觉,要趁着潮水浪峰抢鱼。在风口浪尖,他们一起扯着嗓子吼起来。肖老大到死都不会忘记有一年的农历九月初五,早晨出海还是漫天的胭脂彩霞,到了中午头儿海就怒了,眨眼工夫,灌满铁铅的云层越来越厚,沉沉地碾压而过。肖老大从没见过这么逼仄的天空,他感觉快要憋死了。忽然,冰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最小的如鸡蛋,大的竟好比半块砖头。那浪啊,扯天扯地。一个浪峰过来,船被抛了出去;再一个浪峰过来,船又被接住了。渔伙计们不是吐出了苦胆就是吓破了胆,根本无从下手,只听任上天安排。

一个又一个的浪峰之后,肖老大惊奇地发现船竟然没翻,自己还活着。这个时候,岸上的女人们早已哭声一片。冰雹把庄稼地都打烂了,那树叶一样的木头船还能在吗?哭上一阵,又憋了回去,女人们齐齐地跑到码头上等着,死死地望向轰隆翻卷的大海,彼此只说宽慰的话,祖辈上那些翻船的老故事谁也不敢提半句,就好像村后的衣冠冢从来不存在一样……

肖老大与老船相依为命,彼此的悲喜是连同着生死沉浮一起完成的。二十年前,肖老大正值壮年,那个吉日,他兴兴头头地购置了渔网渔具,在新船上贴满了对联——大桅上贴“大将军八面威风”,二桅上贴“二将军日行千里”,三桅上贴“三将军舵后生风”,四桅上贴“四将军前部先锋”,五桅上贴“五将军五路财神”,船舱内贴“船舱满载”“积玉堆金”,大网上贴“开网大吉”,船头上贴“船头无浪多招宝”,船尾上贴“船后生风广进财”……终于,一切停当了,放炮仗,请财神,做羹饭,下水——二十年前的老船是个披挂齐整的新晋武王啊。

船通常需要三年两修。过去的二十年里,肖老大都是按照这个频率把船交给石老二,就像肖老大的爹把船交给石老二的爹,一样。从祖上开始,石家就是半岛地区有名的船匠人,凭借一把斧头、一把刨子、一把锯子、一个凿子、一些麻丝、一点油灰,石家在不同的渔村里施展着匠心和苦心。修船是一种缘分,更是一种悟性——整个木头船都是手工打造的,修补只能依靠手工推进,一寸是一寸,一厘是一厘,想快也快不起来,即便五六米长的小船,缝缝补补也要七八天功夫。以前这门手艺不传外姓人,师傅门下颇为拥挤,后来木船被铁壳大船替代,再加上修船又累又枯燥,很多人转行不干了,年轻人更看不上这份出力差事,修船匠就跟海里的鱼一样,越来越少了。

老船最后一次修整是两年前的事情。伏天休渔,渔民进城打工,修船匠却是最忙的。石老二戴着草帽,衣裤严实,为了躲过毒日头,他凌晨四点半就得开工。肖老大提了茶水去看他,顺便也去看看老船。他们躲在阴凉地里歇晌,太阳白花花地倾倒而下,满世界闪着针尖儿一样耀眼的光。

这船到年岁了,石老二说。我也到年岁了,肖老大说,春秋天三五海里跑跑,捞点小鱼虾,就消停了。后来又说到了各自的儿子。肖老大的搞养殖,石老二的开渔家宴,他们不会打鱼也不会修船,钱倒没少赚。

茶水浓酽才能解暑,茶锈如铁,就像岁月的坚硬。肖老大给石老二递了烟,笑眯眯地说下去——那些年船把肖老大带到了不为人知的所在,海怪,大鱼,他都见了。大鱼的脊背是黑色的,拱形,就像退潮时露出的岛子。有月亮没有风的晚上,船把肖老大带到海中央,大鱼就会来报信,告诉他在哪里撒网能满载而归。鱼嘴一张一合,清脆的声响能在水面上走很远。肖老大就仰天长笑,那笑声甚至能把月亮击落……

夏天之后,肖老大与石老二再无后会。又过了一个夏天,肖老大与老船一起上岸,渔网渔具都撒在房顶上,老船则风化于天地自然之间,于是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也许用不了多久,人们会说,看那老船,像被狼吃剩的牛或马的骨架,也像被人和猫吃过的魚的骨架。到那个时候,肖老大必定更老了,每逢涨大潮的日子,他都要孑孓而行于岸滩,去看望老船。海风啸叫起来,浪的堆叠如雪,他们一起组成了举世的废墟。

(刊于2019年4月25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综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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崂山白云洞庄建文石刻考

文 / 北郭居士

12/3/2019 6:46:29 PM

到崂山白云洞景点游玩,下车走东路穿过雕龙嘴村,从陡峭的西山梯子石路攀登上山梁后,再经过那棵不知道生长了数百年或上千年的崂山原始树种红皮松,再多少下走一段来到山坳间的青松翠竹掩映处,然后经过一段不超过百米俗称“逍遥谷”的平缓处,就来到壁立石径东北侧的大仙山、二仙山两座峰峦脚下。在石径再次陡起,攀爬陡峭的梯子石台阶时,靠近台阶的山崖一侧,经常有一些不甚高大的岩石削面与人擦肩而过。其中有两块这样靠近路侧的岩石上,镌刻有“七级庄建文题”的诗文石刻,毫不显山露水地浅凿在稍微削平的岩面上。游人如果不是刻意注意路边景物,多数都会毫不留意擦肩而过。这两块石刻镌刻的字迹小作、浅显,镌刻后经过大自然多少年来风雨沧桑的洗礼,更是显得陈旧古朴,吸引不了多少人的注意。虽然就在梯子石侧的石壁上,但多数游客都是一走而过,留不下什么印象,也有少数对石刻历史情有独钟感兴趣的游客,看到这两块石刻会指指点点评头论足,但对石刻落款上的庄建文这个人,因为历代有关崂山石刻的诸多书籍,都查不到有关这个人物的介绍,也就对这两块石刻的人物来历淡然漠视过去了。
笔者2015年应崂山区三单位(崂山区党史研究室、崂山区史志办、崂山区档案局)主笔撰写《崂山抗战》一文,对崂山抗战遗迹进行实地调查采访时,到白云洞对青保在崂山的抗战石刻调研数次,山道上对这两块庄建文石刻擦肩而过许多次,感觉到不管人物大小,总会有些历史烟尘可挖,应该对此探个究竟。但一直有些杂乱事缠身,没能去做一些深入的调查考究。
2018年春天,手头又积攒了数幅华严寺的百年老照片,特放大打印后带着纸质图片,去华严寺做一古今比照。在华严寺大院古今对比拍照时,被寺庙和尚发现有参考价值,便引进监院室内,与监院释道光师父见了面。监院师父介绍今年华严寺将进行重大变动;一直由青岛文物局管辖的华严寺,于年内将退出管理权限与管理机构,管理权完全归属青岛佛教协会下属的华严寺僧众管理。自主管理后华严寺僧众将从王沙公路的砥柱石开始,至那罗延窟一路5里多山路旁,进行大规模的上千尊佛教塑像工程。并准备有关华严寺的佛教历史文化、华严寺的抗战历史遗迹,有关历史人物出一本书籍介绍。并且准备将老“华严路”两旁被凿除的石刻,按照已有的部分老照片恢复上石,监院师父希望我多提供一些这方面的资料。此举再次引起笔者对白云洞石刻的注意,遂于“五一”小长假期间,前去七级村采访有关庄建文的史料。
七级8个村在晚清至解放初期,一直是胶州在即墨的一块“飞地”,也叫“插花地”,是由于历史原因造成的。解放前这8个村庄的学生升学,都是到胶州去考,所以抗战时期青岛地区抗战名人丁德先、张渐九等人,其高学历都是从胶州考出去的。七级村曾经数度为镇、为公社驻地,  
在东七级村,人民公社时期七级东南村大队所在地,打听到了半个多世纪前老人庄建文的确切住址,对几位知情爱好历史的的老人进行了采访,大概了解了庄建文的一些历史概况——
庄建文,字子环,东七级村人,大约生于晚清19世纪。七级村主要是张姓,庄姓极少,主要就是庄建文和他弟弟两家,刘家庄三村庄姓为大姓,他弟兄俩是搬到姥娘门上到的七级村。20世纪“三年困难时期”因饥饿去世。庄建文一子叫庄新鼎,庄建文死后去他去东北逃荒,后来死在了关东,如今七级已经没有了庄姓人家。庄建文年幼时家境殷实,读过私塾与新式学校,曾经当过私塾先生和新式小学教师。他懂得药理熟悉中医,在自己开过小药铺为人把脉看病。上世纪30年代时,庄建文不知怎么心血来潮非常厌世,据村民说大概与其老婆粗野不通事理有关,厌烦了尘世,遂进入崂山白云洞出家跟着道士修炼。他在白云洞当道士的时间,正是邹全阳道长主持白云洞道观最鼎盛时期。至于庄建文一介布衣,虽然腹中有些墨水,懂得诗词平仄韵律,会写得一些诗词曲赋,囊中并没有什么银子,能被势利眼认钱不认人的道家所收留,大约与邹道长的文化知识与交际广泛的处世涵养有关。其能在白云洞的辖域内路旁大石上留下两块石刻,当更与道长邹全阳的赏识有关。
在崂山一些比较著名的道教宫观,白云洞的石刻不是太多,不像华楼宫那样满山都是道士的顺口溜。白云洞大小石刻总数不超过三十块。现在游人看到在山门外左侧那几块被凿除的石刻,是抗日战争胜利后,当年崂山抗战的主官所题写。庄建文的这两块石刻,也可说是小人物在白云洞留下石刻的佼佼者。
庄建文的这两块石刻,在岩石平面的削平处理方面都极具简单;就是把石面简单清理一平后,将10厘米左右的诗文字体镌刻于石,与明代即墨著名进士蓝田的字体大小相仿。相比较而言,比蓝田的石刻规整些。该两块石刻落款为“民国二十五年四月”,公历是1936年的5月,“七七事变”的前一年。白云洞在1939年4月24日,发生了崂山抗战时期著名“白云洞惨案”,被扫荡崂山抗日游击队的日军惨杀道士和乡民共7人,抢走了道观收藏的珍贵文物一大宗,并放火焚毁白云洞的房屋,制造了骇人听闻的残杀平民出家人血案。据七级村民说;庄建文从崂山回来后,从来没提起过那场杀戮,大概是早于那场浩劫回到家乡。村人都知道庄建文回到村后,还是穿着一身道袍,有一次“辟谷”,修炼打坐不吃不喝四五天,差点没被饿死,至今给村民留下茶余饭后传说笑柄。
庄建文从崂山回家后在七级小学教过书,建国后开过小药铺给人看病,他儿子跟着他学医。土改时庄建文家有2亩8分地,成分不是很高,该期间因说过反动言论被村政权斗争过。据村民回忆说;当时庄建文小老头个子不高,秃顶大光头,白花花的长胡子,被揪斗时跪在地上,许多人上去拳打脚踢,他的一个学生(今年89岁,调查时在场)当时是村里的民兵,为了表现进步也上前对庄建文的头部施以暴打……
从几位知情老人的述说中可以看出,庄建文的晚年挺悲惨的,最后在冷漠与饥饿煎熬中默默死去……如今庄建文躯体早已经荡然归去,惟有白云洞留下的这两块石刻与青山白云和大海潮汐同在,印证庄建文曾经如大海升起的缥缈浮云,在短暂一生中曾经到白云洞驻留修炼过。对崂山白云洞的山海美景,也曾经感慨赞誉过。当今人心不古、都崇拜孔方兄的时代,游人来到白云洞看到洞窟残破的现状,再揣摩这两块诗刻的含义时,不知是否有人生短暂、过眼烟云的感慨!
  
庄建文的两块石刻为:

登大仙山观海

名山初次临,天寂山境消尘心。
风催白浪千堆雪,日照苍溟万道金。

  七级庄建文题,民国二十五年四月。

  

登二仙山观海赏月

上得名山是二仙,东洋一目在身前。
显明彼岸天拍接,堪寂高峰月乍圆。

  七级庄建文题,民国二十五年四月。
     

大仙山与二仙山两块石刻 2018年夏摄

2010年夏天,笔者到白云洞考察日军扫荡白云洞暴行时,曾戏作一首不合体例的词作《渔家傲·白云洞》,作为该拙文的结束语——

天梯高耸入云雾,
浪涌鸥鸣斜风雨。
我自蹒跚逍遥路①,
闻莺语;
玉兰芬芳花满树②!


青峰冰斗垂幽谷,
“白云为家”云歇处。
洞荒阁颓日酋恶③!
云休住,
托起全阳三山④去!

【注释】
①逍遥路,是大仙山、二仙山峭壁下的一小段平缓翠竹幽谷,其间崂山本地珍贵原始树赤松盘茕遮护着幽静小径,翠竹、灌木与藤萝植物掩映相辉成趣。路北侧树荫下有历代道士墓,俗称“逍遥谷”。庄建文的两块石刻,就在路北侧不显眼的两块岩石上。
②白云洞山门内“卧风窟”旁的那棵大玉兰树,为崂山现存年代最长、最大的一棵人工栽植花木,每年的4月开花,花期持续20多天。特别是农历大年时,花开满树非常壮观。
③恶,在这里念wù。
④全阳,白云洞道长邹全阳。1938春季日军扫荡崂山抗日游击队时,搜剿白云洞游击队兵工厂时被残杀。三山,传说渤海中的蓬莱、瀛洲、方丈三座仙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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