尿尿的故事

文 / 文健

读《领导,你尿尿也尿得这么好》这首诗,我有些惭愧。我是个改革开放后,率先将自己退回到“士无长君”处境的自由职业者,完全不必以仰视角度看待尿尿的人。我惭愧的是1966年10月的某一天,没机会看见“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的厕所广告。
1966年10月1日过后,我和同学姜伯玉结伴去北京上访,原因是全家遣返原籍,让贫下中农监督改造。姜的父亲是国军流亭机场的技术少将,虽经起义输诚,仍是“历史反革命”,所以遣返;我母亲在抗战时期曾任国军上尉宣传队队长,虽然她的下属有田紀雲等这样的“文革”要员,但无碍遣返。
好像是毛主席10月第二次检阅红卫兵之前,我和姜伯玉去中央音乐学院看大字报,恰逢一座楼的底楼开批斗会。被批斗的人长得不大合乎我的女性审美认可,丑,极丑。在三十多人围起的“U”形圈开口处,有把带扶手的椅子,扶手上还有一块固定的写字板,她斜坐在上面,在写字板上的一个本子里,偶尔记一些什么。她根本不大在乎审问她的人,任凭高声喝问,爱答不理的。她说得最多的话是“我哪里知道”。直到问她“鄧小平平日在家里干什么”,她回答“我爸爸在家里什么也不干”,我才知道她是鄧林。因她在中央音乐学院旁听,所以挨斗。她好像还是中央美术学院的旁听生。在人人都是中国画画家的年代,她画过不少价钱辣死人的中国画。我邻里的小孩说,她的画很像墨汁不小心滴在了纸上。但有专家在素有“学术性”盛誉的《光明日报》上指出了其妙——她画出了远古的回声。
大家喝问来喝问去,差不多都得到她“我哪里知道”的回答。
批来斗去好几个小时,我和姜伯玉都憋尿不轻,急急去上厕所,厕所就在这底层楼的走廊上。厕所门按有弹簧,自动关门“乓”的一声响。这时我们全然忘记了 “反革命狗崽子”的身份,好像“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范围已经开阔起来,少了夹着尾巴做人的怯怯模样。临尿,我们没有来得及向前迈一步站到小便池前的台阶上,在台阶下只顾倾其所有地尿;当时年轻气盛,小便滋到对面便池的马赛克墙上,又反射到了小便池前的台阶上。
没有一点门响的声音,忽地一个人在我俩之间单腿跪了下来,拿着一块雪白的抹布揩拭我们反射到台阶上的尿滴。这人胖胖的脸,背头,眼睛对着我的眼睛,眼神很是奇异,像责怨我,更像惧怕我……再一看,还有一位瘦削一些的男人在厕所门和我之间悄然地站着,两手在胸前,捏着一块雪白的抹布,眼睛似茫无目的,又似盯着姜伯玉左侧的窗户,那窗户是双层的,在夹层玻璃中有一只葫芦蛾,扑棱扑棱地飞,声音很闷,但能听得到。当时已经是夕阳西下,橘红色的阳光透过夹窗,透过扑棱扑棱的葫芦蛾,照着瘦削一些男人的脸,光与色很像苏联画家普拉斯托夫描写暮阳中人物的画,只是眼前这个人物很细致,很优雅。
我和姜伯玉都颇感羞愧。我们或提着裤子,或摁着龙门,悄悄拉开了弹簧门,溜了出去。
我们回头一看,门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道:
厕所卫生负责人:马思聪、沈湘。
本文开篇的诗是刘傲夫作的,是“五四”以后少有的求真诗。不过夸领导尿尿也尿得这么好的人,不一定会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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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杞树

文 / 落叶知秋

11/18/2019 12:30:19 PM

幼时在乡下郊野常见臭杞树。此树类似灌木,枝条颀长绿叶繁密,夏秋之际结有类似小青橘子的果实。果皮粗厚,味道涩苦,嗅之有微臭,晾干入药名曰“枳实”,可治疗胃胀消化不良。乡人指认此树为臭杞——疑其因果实有微臭,北方人读“枳”字发音不准,将此树读之为“臭气树”,又以“臭气”不雅改为“臭杞”。
在古文《晏子使楚》名篇中,杞树曾被晏子精彩引用:晏子至,楚王赐晏子酒,酒酣,吏二缚一人诣王。王曰:“缚者曷为者也?”对曰:“齐人也,坐盗”。王视晏子曰:“齐人固善盗乎?”晏子避席对曰:“婴闻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今民生长于齐而不盗,入楚则盗,得无楚之水土使民善盗耶?”王笑曰:“圣人非所与煕也,寡人反取病焉”。
晏子为驳斥楚王而引用了橘生淮南淮北之差异,这一形象比喻使楚王哑口无言自取其辱。此文在充分展示了晏子博学多识、善于辞令的外交才华之时,也显现出楚王及其大臣们的骄横愚昧。他们闭守于深宫奢靡生活,根本不懂民间农桑,对于橘和枳这两种树木一无所知,竟被晏子唬住,成为千古笑柄。事实上,橘和枳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树木。橘不管生于淮南淮北结其果实都是橘,即使因水土不同而引起果实味道差异。但橘树物种不变,绝不能变异为枳。类似小青橘子的枳果乃中药微有臭味的枳实,其味道怎能和橘相比?晏子使楚巧借橘、枳之典故不辱使命流芳千古。
近年来因生态遭到严重破坏已很少见到臭杞树。今夏在青岛偶从网上看到登州路15号有棵百年臭杞树,幼年回忆和史书故事使我决意登门寻访。找了一上午总算在老城区的齐东路公交站牌处找到了登州路15号。15号小铁牌钉在一断墙上,断墙旁边有歪斜石阶。沿石阶走上去是一片杂草丛生、拥挤着十几间简易房的大院落,中间一栋古朴敦实的楼房,墙皮斑驳脱落,楼前是石质平台灰色花岗岩楼梯——犹如一位独自守望着残破家园的落寞贵族,苍凉而执着。院子里静悄悄,生锈的铁栅门紧锁着,楼前一棵绿葱葱的臭杞树,树干直径约三十公分,树冠亭亭覆盖,遮挡了二楼窗户。树上结有稀疏小果,大如青杏,果皮粗糙坚硬,顶端鼓着一个小豆豆——这就是古书记载的枳、杞橘,中药治疗胃胀腹痛的“枳实”。幼年在乡下见到过的臭杞最高不过两米,因其枝干坚韧,老人喜欢用来做拐杖。而今这棵百年杞树竟有五米高,树干老态龙钟,枝叶依然苍翠,实属罕见。

院中一白发老翁走来,见我给杞树拍照很是赞许。他说现在懂得这种杞树的不多了,大热天来这拆迁院子看这棵老杞树的更是稀罕。这座大院楼房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一个日本商人修建的私人住宅,当时是登州路最洋气的建筑之一。日本人在院子里面种植了很多杞树,据说日本人因这种树枝条修长,叶子浓密,可以在铁栅栏内当围墙绿化庭院,果实又能入药。后来日本人走了,楼房归公,院子里开始砍树乱盖房子。还好,总算留下了这棵杞树。现在这一片老房子都要拆迁,这棵百年树龄的杞树以后怕是见不到了,多拍几张照片留个念想吧。
我为杞树拍照后向老者告辞走出了院落。走在高楼商厦林立、夹杂着棚户区的街市上,心中感慨不已——那些当年入侵青岛的德国人、日本人尚且如此尊重他乡文化,可我们把那些侵略者赶走之后又是怎样对待自己祖先留下的文化遗产?我打开手机看着杞树的照片——也许给孩子讲《晏子使楚》的故事时,只能用图片解读有着两千多年历史,而今濒临消失的臭杞树。
2019-11-4济南明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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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克家地摊卖《老马》

文 / 文健

11/18/2019 1:07:24 PM

臧克家在青岛上学,出版了诗集《老马》。印了几百本,自己到中山路“福禄寿”电影院门口摆在地上卖。人很少问津。他叫卖的声音很凄凉:
“《老马》啊《老马》,很有名的《老马》,我写的,我是臧克家啊……”
他穿着美国空军变卖的旧夹克,美国水兵变卖的高腰大头翻皮皮鞋,头上戴的美国空军皮帽,不系帽带,帽子上的风镜翻了下来,挡在眼上,其实那天没有刮风。
“《老马》啊《老马》,两毛一本,赔着钱卖呀……”他的声音略带山东诸城口音。
青岛的孩子觉得青岛话才洋气,笑话他,学他的声音,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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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门牌号(随笔)

文 / 周晓方

11/18/2019 1:21:06 PM

人呢?
这是弋戈发给我的微信。原本说好了上午10点到他家去,一起到苏醒的有为青年社的,结果内侄媳妇生产,到医院去探望,就推迟了一小时,但从医院出来已是11点左右。虽说是周六,路上的堵车还是让我去晚了,到他家门口时,已接近12点。拐过齐东路的弯形路口,远远地就看到他等在那里了。
1975年出生的弋戈是专业设计师。认识他是在多年前上清路路口一个多层建筑里——那个建筑距韩嘉川兄曾经工作过的工厂针织四厂不远——他的工作室设在那里面。那天,也是这个季节,酷热难耐,刘咏吩咐我到那里去订正一个什么稿子,但弋戈用的软件出了问题,折腾了好几个小时怎么也打不开或者打开了却存不上。他递给我一杯红色的饮料,屋里很热,但他没开空调,热,急,不小心打翻了饮料,瞬间浸入厚厚的地毯,一只老龟在不远处朝我张望。
弋戈跟大实业家丛良弼和美国大使李洁明出生的地方比邻而居的家实在是别致,一个不大的小门——小门很不起眼,门前一株什么植物扭动着婀娜的身姿优雅夸张地伸向屋顶——打开屋门却是一个清静的所在,满目青翠,满目生机,好像走进一个微型植物园,好几株在他发给我的微信上可以看到。竹、葡萄、银杏……足足有五六十种。左手是一间平房,长度恰好跟院子等深,右手边有一台阶,通向卧室,很高的老式建筑,门厅中一组很大的沙发,对面是电视机。里面是小卧室,蚊帐下是他一双宝贝千金澄澄澈澈的床榻。
平房的上面是弋戈的得意之作,一只耷拉着长耳朵的狗狗不算太凶地迎接我登上类似老转村里见过的那种陡陡的鸭步楼梯,不大的空间依然是满目青绿,当季的茄子,已被摘过一次送了邻居,还有瓜类,缠绕的藤蔓自然地形成一个凉棚,他时常在此品茗。举目四顾,观象山的德式石头楼、东南的信号山红色的蘑菇双塔,远近高低错落有致的红瓦老建筑和不甚搭调的火柴盒新建筑交错辉映,一起映入眼帘。由品茗的地方,想起前些日子央视热播的“舌尖上的中国”里面介绍的北京一个中医世家传人在自家屋顶打造的空中花园。
平房是弋戈的茶室和工作室。
趁弋戈去订餐的当口打量小屋,笔记本电脑和音响分明是搁在灶台上,不锈钢台面,光可鉴人。但弋戈说从来没在这里开过伙,最初想过打做一组木家居,逛商场看到这组不锈钢灶台眼前一亮,自忖尺寸差不多,就置办回来,真的是恰到好处,不愧是天津美院毕业的设计师!
对面墙上是一个大大的龟壳,问起他的老龟,弋戈说没了。那年他疗伤,太太不懂,也不上心,眼睁睁看着走了。享年120岁。
落座的沙发很软,上覆以软软的羊皮,很舒适。在我俩之间充当茶几的是一个打造精良的老木箱,托盘,普洱,茶具,茶杯,品尝,聊天,吃从隔壁小店订的水煮肉片和酸菜鱼,吃不上的米饭和菜凑到一个大碗里,说是留给狗狗做晚餐。很惊讶他的狗也吃辣。说话的当口,隔壁的鹦鹉一直在长啸,似乎若非被束缚着爪牙,也会飞过来参与聊天。
下午去见的有为青年社在江苏路46号乙,沿着儿时再熟悉不过的江苏路一路向西,走下长长的石阶路,在一个幽静的小院前站住,手写的有为青年社几个字很醒目。社长苏醒正在装修。这位毕业了十年娶了青岛太太专业做设计的广西小伙,有感于学兄学弟们毕业后的迷茫,发誓要给他们及更多的想有所作为的同龄人提供一个平台。这个平台是他租下的,一幢老建筑的最东边的一段,上下两层,一层背阴,走进去有些淡淡的霉味。通向二楼的阶梯左边,是他用从李村扛回来的芦苇做的围栏,围栏下方的一株什么植物上,悬挂着好几个硕大的葡萄糖输液瓶,里面是装修剩下的彩色颜料;楼梯上边,有一间完全被塑钢窗户围拢的小房子,设想用作公共空间,在里面洽谈、喝茶、聊天。
苏醒长长的头发,很自然地向后梳去,下巴蓄着不算太密,却也浓黑的长须,上身是一件黑色的T恤,上书无畏布施四个大字,两边各有一排四字一组的小字,颇有些禅意。他的话没有广西人那样很重的口音,大致是略带南国口音的国语,不徐不疾,颇有节奏感,娓娓道来。开张不久他的设想就得到了呼应,两三百名陌生的同龄或年长的热心网友被吸引过来,追寻老书及交换、手机照片展、书法展、民谣巡演、自拍电影等等富有创意的活动被介绍给我,所有的活动组织者在支付一笔低廉的费用之后,将得到充分的展示并得到交流。想起了1980年代末参与组织的一些青年活动,大概不同时代青年的思想是相通的吧。
出来的路上,跟弋戈感慨苏醒和有为青年社,忽然想到,那些一直被本地人津津乐道的历史文化名人,其实也是外来人,他们对推动本地的文化发展尽心尽力,留下了丰厚的遗产,而苏醒等“外来户”的努力,相信对构建这个城市新的文化高地同样会有重要的作用。期待着。
告别苏醒,告别弋戈,沿龙山路、沂水路,不由自主地走近海伦雅舍,老赵四仰八叉地躺在椅子上,正对着大门酣睡。知道是我进去,老赵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嘟囔着这帮小青年太HIGH了折腾到下半夜打吊针睡了俩小时之类摸不着头脑的话,问我从何来。
当我告诉他是从弋戈那里来,老赵先前的疲惫一扫而光。跌跌不休地讲他家在苏州路8号住过的历史,他的快乐的童年,从苏州路江苏路口煤店马牙石路溜冰一路向下汇合波螺油子又一直向下到无棣一路,从胶东路沿波螺油子一路溜冰顺山势而下的惬意,从齐东路沿龙山路龙口路一路向下的快意。但他否认江苏路46号乙在江苏路路右边(自山大医院向市立医院方向)的说法,左边是双号,右边是单号,我在那里住了几十年,最有发言权。他说了他的邻居唐国强的父亲唐之曦港务局总工会主席某某局局长,说在上海和本地多处开药店的名医父亲赵以鼎,说华沙伏尔加小轿车鱼贯而出而入,但矢口否认我的说法。可是,我看到的是,在右手的单号一侧,有一条折向苏州路的石阶路下的一个小院,明明白白地标注着江苏路46号乙。奇怪。
老赵很忙,正是旅游高峰,不断有客人出出进进,还有一对印度混血儿,很是可爱。只好告辞。
沿栈桥海岸线一路向东。
出发时间:18:28,黄昏。蜂拥的游客、旅游大巴、导引团队的导游,此起彼伏叫卖的小贩。路过海军博物馆、鲁迅公园、第一海水浴场、东海饭店、第二海水浴场、花石楼、木栈道,在太平角一路海边阳光海酒店门前,被激越的音乐吸引,这里是2012青岛之夏全国城市拉丁文化派对,数十对年轻人在拉丁风音乐中,在海风里,伴着海浪热烈地起舞。
到第三浴场,20:20,步行约两小时,10多公里。乘车回家,冷水浴后,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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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八粥

文 / 落叶知秋

11/18/2019 1:09:15 PM

小时候在农村老家,每年腊月初八这天,家家要熬腊八粥。据老人说:只有吃过了腊八粥,才正式进了腊月门开始忙年。为此,这一天也算是讨个“开门大吉”的小庆典吧。
俗话说:“腊七腊八,冻煞叫化。”然而,不管腊八这天多冷,母亲和婶婶也要在五更天起来,踏着满地的霜花开始忙饭。妯娌俩把一碗一碗的大米、小米、粘黍米、高粱米、花生米、红栆、绿豆、黄豆、豇豆、栗子、地瓜干等淘洗干净,倒进院中的大锅里,添水开始烧火熬粥。妯娌俩轮流拉着大风箱,不一会儿大锅里的粥沸腾了,腊八粥的甜香四处飘散——这大约就是“年味”的开端吧。
那年的腊月初八,在县里当干部的叔叔去省城济南出差回来了。他穿一身蓝毛哔叽中山装,上面的口袋里还别着一支金星钢笔。在全家人的聚焦目光中,叔叔打开了手里的帆布包,一样一样地把礼物向外拿:给爷爷、奶奶的点心,给父亲的香烟,给婶婶和母亲的香胰子、雪花膏,还有给我的娃娃酥糖。这些稀罕礼品都是从济南府带来的。啊!济南府,那是个什么样的天堂呢?
婶婶把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送到叔叔手里。
叔叔喝着粥连声说:“好香的腊八粥,”又看着大锅里沸腾的粥说:“这腊八粥开得就像济南府趵突泉的三股水!”
当时我听到叔叔的话惊呆了——这大锅里的粥像趵突泉三股水,那趵突泉三股水冒上来的不就是腊八粥吗?
那时我刚上小学一年级。虽然我的全部世界就是家门前的庄稼地,但从小喜欢听故事的我不乏想象;尤其关于“吃”的情结更能激发我的超常发挥。于是,我面前呈现出一幅神奇的图画——幸福的济南府人不用下地干活,他们每人手里拿一个大碗,站在趵突泉三股水边,一碗一碗地舀着香甜的腊八粥喝。这个梦幻常使我心神不定。我开始渴望有一天沿着家门口那条开满浅紫淡蓝色碗碗花的田间小路,走出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去那天方夜谭的济南府趵突泉喝腊八粥。
冬去春来,爸妈要到济南府当教师了。那天,许多学生家长送来了麦子单饼、花生、红栆,还有自家酿制的豆酱。一个学生学条推着辆独轮车,车上装载着我们全家的行李;另一个学生家长牵着头小灰驴,小灰驴背上驮着两个大柳条筐。我和弟弟一边一个坐在筐里,笑着、喊着,手里举着一枝迎春花,指挥着后面的人快快跟上小灰驴。
暖暖的春风卷扬着土沙吹来,喜鹊飞来飞去喳喳叫着,一树树桃花向我们点头微笑,万条柳枝向我们依依告别。田野里青青的麦苗伸向雾濛濛的天边,如同铺开绿地毯送我们进城……正在地里干活的老乡们不时地向我们打招呼,一个穿着破棉袄的老汉走过来,羡慕地对我说:“孩子,你进城有福啊!乡下人一年才一个秋,可城里人一月一个秋。”
这话又使我浮想联翩,我似乎看到了城市里也长着一片片火红的高粱、金黄的玉米,还有甜脆栆、鲜地瓜、嫩花生——但是这一切,能一个月丰收一次吗?
济南府使我非常失望。我们住的小胡同大杂院里,到处是灰暗的房子,哪有什么“一月一个秋”的庄稼地?然而当我跟随的父母来到趵突泉时,眼前奇异的景观令我震慑;只见白石栏杆内,一弯碧潭水深数米且又清澈见底。三个车轮大的浪头,在清波涟漪中向上咕嘟咕嘟喷涌;如雪涛吞吐,如潮头翻滚,其声如闷雷,势如爆冰——这云蒸雾绕的波涛不仅荡涤了我那些关于腊八粥的荒唐想法,也使我这个刚进城的乡下妞对未知世界充满了敬畏。
安下家后,父母每个月发工资的日子最令人开心,接连几天,我和弟弟可以吃到大米饭、红烧肉、蛋糕、水果……我终于体会到了“一月一个秋”的真正含义。
我们家开始有了城里人的优越感。每年除了春节和八月十五两个旧历节,其他的什么清明节、端午节、重阳节都想不起来了,更不用说腊八这样的节日。父母亲还说:“乡下人之所以过那么多的旧历节,乃是因为他们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都太贫乏。咱们城里人思想解放、生活充实,一年之中有国庆节和五一节,我们当教师的,每年还有寒暑假,太幸福了。”
一位诗人说过:“生活不应该用日历计算,而是应该用欢乐和痛苦记载。”
诗人这样说,乃是他深深地体味到:在欢乐中流年似水,在痛苦中度日如年。
也许命运之神不喜欢我们一家人带着浑身的泥土气跨入城市文明。转瞬之间,一场政治风暴夺走了我们家庭的一切欢乐。从此,我们两代人在城市的边缘带开始了漫长的挣扎。
那时正是全民大炼钢铁、癫狂火爆的1958年。城乡到处吼叫着革命口号、贴满了巨幅标语:“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大跃进,放卫星。三个月实现共产主义,一天等于二十年”。
不管懂不懂,全民响应党的号召,甚至捐献出铁锅铁铲子去烧炉炼铁。最令人心痛的是农民们竟然弃满地庄稼于不顾,不分昼夜地在田野里垒土灶烧柴炼铁。当时有一位老人针对农村曾写过这样一首诗:“谷撒地,黍叶枯,青壮炼铁去,收禾童与姑。来年日子怎么过?我为农民鼓与呼。”
城市里也是大张旗鼓成立人民公社,迎接钢铁元帅升帐。我家所在的街道居委会积极响应号召,成立什么“佘太君”“打虎武松”“穆桂英”等炼铁队伍。小学毕业因父母政治罪名没考上中学的我,也被当作闲散劳力而编进了穆桂英炼铁组。
有幸的是,刚参加了炼铁组,还没看清那被称之为“一脚蹬”的炼铁炉是什么东西,各路炼铁队伍就解散了。继而我们这些参加过大炼钢铁的战士们进街道小厂当了工人。进厂后,不管干缝纫工还是纺织工,我干活不次于那些“佘太君”“打虎武松”“穆桂英”们。所以我的工资也和他们不相上下——三个月之内十八块钱,三个月后二十一块钱,半年转正之后二十八块钱。
我的工资就是我们家中的“一月一个秋”!发工资的日子,我领着弟弟先把粮本上的计划粮买出来。他们两人按儿童标准月定量二十斤,我则按成人标准月定量三十斤。供应的粮食大部分是看着灰黑、吃着牙碜的地瓜面,少部分是玉米面和全麦粉。
买粮食难,使粮变成饭,再搭配其它副食半饥半饱地维持到月底更难。从体力到欲望,从意志到心态,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熬煎。首先两个小弟弟正在长身体时期,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稍一大意,一个月的粮食就会提前吃光。所以我们必须用“多吃就是犯罪”“今天吃饱明天就会饿死”这种警句随时警告自己。还有各种名目繁多且又限量极少的票券:煤票、油票、布票、豆腐票、鸡蛋票、盐票、白菜票、糖票、肉票、鱼票、肥皂票、火柴票等,需要拿着购物证和票券按期限到指定的供应点购买。商店里经常无货,偶尔有货,门前即排起长龙般的队伍。担负着家中采购员的大弟弟在抢购物品时,常被人们挤出队伍。最难忘的是一次他攥着半斤肉票,排了三个小时的队,终于排到了前面时,才发觉手里的一块钱和半斤肉票都不见了,当时他像傻了一样,过了一会才嚎啕大哭着回家……
那些年,我姐弟与腊八粥结了不解缘。但那腊八粥远不是以前在乡下用杂粮干果熬成的甜粥,而是用计划供应又黑又牙碜的地瓜面、玉米面、白菜萝卜煮成的稀糊糊。我们把这种菜粥称之为“腊八粥”。每天必须喝一顿这样的腊八粥,喝完粥后还要用水把碗涮一涮喝下去,才勉强维持到月底。
春节到了,母亲从劳改林场背着一捆柴草,一书包胡萝卜赶回家过年。我也早早地把二斤白面封存起来,准备大年夜包饺子吃。谁想到年三十那天,面坛子里的白面不见了,两个弟弟也失踪了。我和母亲焦急地到处找他们,直到暮色沉沉,街上响起了爆竹声时,他俩才像等待判刑的罪犯,低头站在了屋门口——原来他俩在数天前就偷偷地把我封存起来的二斤面烙成半生不熟的饼,一顿吃光了。当看到我和母亲洗胡萝卜准备包饺子过年时,吓得藏进了厨房的柴草堆后面。直到天黑实在忍不住了,才哭哭啼啼地从厨房里一步步蹭了出来……此时,恨得我咬牙切齿,扑上去要打他们,他小哥俩吓得抱头缩肩连连认错——母亲喝住了我,泣不成声地说:“别打他们,咱们煮胡萝卜,喝腊八粥过年吧……”
我们家的面坛子米袋子已打扫不出一点粮食。在一家人的含泪相觑中,母亲忽然想起了床上还有一个装着谷糠皮的枕头。母亲把这个满是污垢补丁的脏枕头拆开,倒出半盆污黑的糠,淘洗了两遍,掺上胡萝卜煮了一锅粥。先给远在监狱里的父亲盛了一碗,遥祝他老人家平安。然后每人盛上一碗,在昏暗的灯光下,聆听着街上的爆竹声,谁也不说话,大年夜默默地喝着这种粥。坚硬发霉的谷糠煮不烂,喝进嘴里如沙粒咯着牙,划得嗓子痛。但胡萝卜软糯香甜,两者掺在一起,味道好多了。我们喝着这种所谓的“腊八粥”总算过了年……
春节过后,城市里突然紧张起来,每天大会小会念报纸读文件,据说国际上北有苏修侵犯边境,南有蒋匪反攻大陆,国内大批阶级敌人“根枯叶烂心不死”,暗中磨刀霍霍,准备颠覆无产阶极专政。在此严峻形势下,需要紧急战备疏散人口。各机关、企业、街道开始大会小会动员人们下乡(说是动员实则逼迫)。我们家理所当然被列为指标之内,街道干部三天两头找上门来动员,勒令我们全家下乡……
饥饿已令人悲哀,惶恐更令人窒息。
星期天母亲从林场回家了,街道干部闻迅赶来,气势汹汹地命令我们下乡。母亲既不敢违抗,又对农村抱有天真的幻想——也许回乡后,学生家长们还和过去一样热情,她领着我们一边种地、一边教书,像陶渊明一样过着归隐田园的生活。我的两个弟弟也表示愿意跟着母亲下乡种地吃饱饭。得知他们的荒唐想法后,我又气又急又怕!那时我才十四岁,已经在工厂里瞻仰了许多下放工人的笑脸与哭声。
欢送会上,我挤在欢送的人群中,好奇地跟着大家唱一首当时极为流行的歌曲:“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歌,听话要听党的话。”
歌声中,书记笑容可掬地把一朵朵大红花佩戴在下放人员的胸前,并与他们一一握手,还亲自蹬着三轮车、扛着行李把他们送上火车……岂料,过了两天,那些被欢送走的人都哭丧着脸回来了。他们呼天抢地、痛不欲生地嚎哭着、诉说着农村在历经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大炼钢铁放卫星,亩产万斤粮,三个月实现共产主义”之后,庄稼烂在地里,打出的粮食被强行交了公粮,农民们家无存粮,春天连播种的粮种都没有,地里的树皮草根都吃光了。一个个村庄饿死的人尸横荒野,活着的人亦全身浮肿奄奄一息。有的人刚刚饿死就被饿疯了的人开膛破肚下锅煮着吃了。回到家里更是亲眼看到亲人们正在遭受着惨绝人寰、生离死别的饥饿;从而苦苦要求再回工厂,哪怕是干临时工,只要能恢复“本本粮”。
一个大炼钢铁时的“打虎武松”当初报名下乡时豪言壮语首当其冲,此刻却大彻大悟仰天长啸:“狼恶、虎恶、不如饿恶,不如人恶!”
昔日笑脸相送的书记此时却铁着脸训斥:“反了反了,你们这是散布反革命言论!当初是你们自愿报名的!那时你们口口声声喊着七级工、八级工,不如种上两沟葱,当厂长,当书记,不如回家种自留地。上级批准了你的要求,咋又后悔了?再胡说八道就把你们当阶级敌人抓起来!别赖在这里了,赶快回家种你妈的自留地吧。”
“打虎武松”在地上打滚叫骂:“老子日你亲娘祖奶奶,恁报纸上天天说亩产万斤放卫星,俺全村的人饿死了大半,民兵扛枪站在村口不让出去要饭,这是啥世道啊……”
书记叫来了派出所警察把“打虎武松”捆走了。
我把这些铁的事实告诉了母亲,并且警告她:“千万别再上当受骗了!当初你老人家响应大鸣大放号召,把自己‘响应’成了右派,这次不要把咱全家‘响应’成农民了。现在农村里的贫下中农尚且饿死,咱们回去能有好果子吃吗?只能被批斗、被饿死!历史上的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那是他没饿着。他罢了官也是个地主,老家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还有童仆迎接他。要是他生在今天,早戴上地主帽子,批斗死了。”
母亲终于正视了现实,并且认同了我的说法,但她不敢得罪街道干部。于是我站了出来,耍赖而又顽强地拒绝了一切动员。应当承认,当时我的死撑硬顶决不是出于坚强,更不是出于明智,而是来自本能的恐惧——我怕我们支离破碎的家被剥夺了赖以活命“本本粮”,更怕我们一家人回到农村后,连逃荒要饭的难民都不如,只有死路一条。正因于此,面对着街道干部们声色俱厉巧舌如簧的威胁动员,我才敢用鸡蛋碰石头、色厉而内荏的勇气,爆发出“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是‘自愿’吗?俺们不自愿,就是不自愿!”
街道干部摔门走后,我像一个明知闯了祸却拒不认错的野孩子,向惊惶不已的母亲和弟弟一遍遍地说那些下乡人员的遭遇……尤其书记对待下乡人员前后对比、翻脸不认人的态度,还有“当时是你们自愿报名的”这句话,以及“打虎武松”的遭遇更使我有了发挥的余地。我痛切地劝告他们、也是在安慰自己说:“千万别上当!咱们宁可在城里一年到头喝稀粥,也决不自投罗网去戴那朵大红花。那些干部太坏了、太阴险了,他们明明把人往火坑里推,还逼着人家‘自愿’,咱们千万别上当受骗。记得咱们进城时,一个老乡说过:乡下人一年一个秋,城里人一月一个秋。只要咱们全家还有本本粮,只要我每月能挣回家二十八块钱的工资,咱们家就能在城里混,就能在城里熬,咱们一家人宁可在城里戴帽挨批斗,也比回乡当农民强,农民没有口粮,干等着饿死啊……”
紧接着又是社教、四清和文革,我们家仍然是每次运动挨批斗。令我们欣慰的是计划供应粮能填饱肚子,不再挨饿了。而且随着一个接一个的运动与我们同命相伴的阶级敌人也越来越多。大家相互鼓励:只要能吃饱饭,批斗算的了什么!斗吧、斗吧,生存在神州大地上的人全民皆兵冲锋陷阵地斗吧,鹬蚌相争你死我活地斗吧。反正斗来斗去都一样穷,谁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怜从监狱里刚回来又被赶回乡下的父亲没有熬过饥饿和批斗,在文革中去世了。母亲总算是熬过了那一次次的“杀人不用刀”的运动,当上了姥姥、奶奶。当了母亲的我,每到腊月初八这天总忘不了和母亲一起用糯米、小米、栗子、花生、红栆、豇豆、桂园、葡萄干等粮米干果给孩子们熬一大锅粥,并邀请我的弟弟和侄女们一同来吃。
今年孩子们在吃粥时,一致认为腊八粥这个名称不好听,既土气又狭义。应改名为八宝粥,这个名字富贵吉祥,雅俗共赏,还不受时间制约。
侄女说:“我在北京仿膳堂吃过八宝粥,那粥糖味太重,不如姑姑熬的腊八粥香。倒是那几样宫廷小点心:豌豆黄、茯苓饼、翡翠烧麦还不错。”
我女儿则说:“现在的人吃够了油腻,开始讲究吃粥了。特别上海、广州这些地方的早茶,有几十种粥,什么莲子粥、皮蛋瘦肉粥、红豆粥、薏米粥、玉米羹,但我们吃着那些粥远不如家里的腊八粥实惠。”
孩子们建议:今年过年喝腊八粥,不要包饺子了。我们上班吃午餐除了盒饭就是饺子,过年不愿再吃饺子。
啊,喝腊八粥过年!这句话使母亲哭了,她老人家在孩子们的哄笑中,又开始了怀念父亲,絮絮叨叨的“痛说革命家史”……
然而这句话却撞开了我记忆的闸门,我想起了曾经喝腊八粥过年的那个除夕之夜……但在腊八粥氤氲缭绕的甜香中,一切都淡忘了。
大锅里的粥沸腾着,孩子们说:“这锅里的粥开得像一朵花!”
正在舀粥的我不自觉地说:“像趵突泉三股水。”
孩子们大笑起来:“趵突泉三股水已不是自然喷涌了,这种比喻过时啦。”
我承认这个比喻已成为遥远的历史——如今的趵突泉已波澜不惊,腊八粥这种传统小吃也将被年经人遗忘。但我还是要说:在好多年前,那飘散着豆米栆香的腊八粥,那名扬四海的趵突泉,曾经唤起一个乡下小女孩的城市之梦——她怀着可笑的憧憬,从那条开满浅紫淡蓝碗碗花的乡间小路上走了出来……在岁月的风霜雨雪中,她的梦想几经破碎、几经拼凑,而今交织成一个老泉城人的乡土情结。
2001年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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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喜欢张爱玲

文 / 落叶知秋

11/18/2019 3:37:44 PM

用“旷世才女、横空出世”形容张爱玲不为过也!这位清末著名“清流派”代表张佩伦的孙女,前清大臣李鸿章的重外孙女九岁开始发表文章,十二岁以凄美的《迟暮》散文迷倒一大批读者,二十出头就以《沉屑香·第一炉香》等小说名藻上海滩,令精明势利的上海人不得不惊叹:这太突兀了,太像奇迹了。自此而诞生了一大批“张迷”读者。
小说能得到上海人的喜爱实在不容易。上海人正如张爱玲所写照:“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练。新旧文化种种畸形产物的交流,结果也许是不甚健康的,但是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谁都说上海人坏,可是坏得有分寸。上海人会奉承,会趋炎附势,会混水摸鱼,然而,因为他们有处世艺术,他们演得不过火。”
虽说张爱玲那双丹凤眼在睥睨着上海人,说话不乏刻薄嘲讽,但她心里喜欢上海人——因为生长在上海的她,把上海人当作知音,当作素描题材。她希望上海人对其书中的人物和生活场景感到熟悉亲切,从而喜欢她的书。
年轻的张爱玲刚出道文笔就如此老辣犀利,只能说是天才。尤其细节描写之精辟,比喻之独特,非张爱玲不能有此幽默俏皮。比如她写一个老女人“競競业业地坐在自行车上,被儿子推着走。”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写女学生葛嶶龙看香港姑妈家的豪宅,“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写葛嶶龙为求资助,忍受着姑妈的挖苦嘲弄,含泪走进了姑妈家客厅,“望见钢琴上面,宝兰瓷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念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仅此一景,含蓄而形象,便把葛嶶龙心中的卑微惶恐及面临的诱惑点染烘托出来。写姑妈谈完了话,“趿上了鞋,把烟卷向一盆杜鹃花里一去,站起身来便走。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时就烧黄了一块。”这一细节如镜头闪动,用画面式语言把这个贵妇人的骄奢淫逸充分刻划出来,令人深为前来依附投靠的葛嶶龙今后之命运担心。
还有她的代表作《倾城之恋》《金锁记》,堪称中国文坛上描写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没落贵族阶层的顶级作品。
著名翻译家傅雷评论道:“《倾城之恋》给人家的印象,仿佛是一座雕刻精工的翡翠宝塔,而非哥特式大寺的一角。美丽的对话,真真假假的捉迷藏,都在心的浮面飘滑;吸引,挑逗,无伤大体的攻守战,遮饰着虚伪……总之,倾城之恋的华彩胜过了骨干,两个主角的缺陷,也就是作品本身的缺陷。”小说中的白流苏是一个住在破落户娘家的离婚女儿,受尽了刻薄兄嫂的闲气。为了报复嘲弄兄嫂,她和介绍给侄女的范柳原谈起了恋爱。精明的范柳原是个逢场作戏的风月老手,白流苏也想凭着自己美人迟暮的姿色赌一把。两个自私的人都工于心计巧言令色,山盟海誓地谈着“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汝皆老”,暗中却虚虚实实地试探周旋对方。眼看这场内容空洞的戏就要不了了之,谁知温柔之乡狼烟突起,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日军轰炸香港湾的炮声,使这两个上海旅客一夜之间沦为异乡难民,自此两人每天在炮火和饥饿中患难相依,挣扎生存,最终竟成了一对柴米油盐的平凡夫妻。
故事的团圆结局正如小说尾声:“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一一不问也罢!”
张爱玲笔下的人物,特别是女人,一个个性格多元化:爱慕虚荣自甘堕落的葛嶶龙、在恋爱中游刃有余的白流苏。尤其《金锁记》中的七巧,这个一生戴着黄金枷锁、人性被扭曲了的女人,最后变成了一个虐待狂。最终使七巧这个本来令人同情的一个受害者,变成了令人可恨可厌的害人者。
作者以不动声色的冷酷,精雕细刻了曹七巧这个小市民女子灵魂蜕变的过程。香油铺子的七巧年轻能干,颇有几分姿色。为了攀亲姜家大户,她摒弃了街上门当户对的小伙子们,最终成了姜家痨病二少爷的正房太太。然而姜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看不起她。情欲和金钱欲都极强的七巧既摸不到钱,又守着个病瘫丈夫得不到爱,她变得心地恶毒处处使坏。她暗恋小叔子季泽,但风流成性的季泽想和她温存时,她却怀疑季泽想她的钱而把季泽赶走。为了拴住儿子和女儿,她教唆两个孩子抽鸦片,用暴力给在校读书的女儿裹小脚,使女儿羞于见人而退学。她破坏女儿的婚姻,用下流话羞辱儿媳妇,让儿子和媳妇不能过正常的夫妻生活,直到儿媳妇含恨病死。
七巧最终的下场是“儿子女儿恨毒了她”。这个人物的典型性正如当时傅雷先生所评:“她是担当不起情欲的人……偏偏那情欲死灰复燃,要求它的那份权利。爱情在一个人身上不得满足,便需要三四个人的幸福与生命来抵偿。可怕的报复!她的惨史写成故事时,悲剧变成了丑史,血泪变成了罪状,还有什么更悲惨的?”同样,广大“张迷”在阅读七巧这个人物时也由衷地感到“高处不胜寒”。
傅雷先生精辟地评论张爱玲的小说在结构、节奏、色彩方面有了最幸运的成就之时,特别称赞其三点:“第一是作者的心理分析,并不采用亢长的独白,或枯索烦琐的解剖,她利用暗示,把动作、言语、心理三者打成一片。第二是作者的节略法的运用(举例《金锁记》中的七巧在镜子中看到自己老了十年)。这是电影的手法:空间与时间,模模糊糊淡下去了,又隐隐约约浮上来了。巧妙的转调技术!第三是作者的风格。这原是首先引起读者注意和赞美的部分。外表的美永远比内在的美容易发现。何况是那么色彩鲜明,收得住,泼出去的文章!新旧文字的糅合,新旧意境的交错,在本篇里正是恰到好处。仿佛这利落痛快的文字是天造地设的一般,老早摆在那里,予备来叙述这幕悲剧的。”
傅雷评价《金锁记》颇有俄国作家屠格湼夫的《猎人日记》中某些故事的风味。“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
如果说张爱玲的小说充满了戏剧魅力,那她的散文最能直接表现性情。她十二岁写的《迟暮》:“多事的东风,又冉冉地来到人间,桃红支不住红艳的酡颜而醉倚在封姨的臂弯里,柳丝趁着风力,俯了腰肢,搔着行人的头发,成团的柳絮,好像春神足下坠下来的一朵朵轻云,结了队儿,模仿着二月间漫天舞出轻清的春雪,飞入了处处帘栊。细草芊芊的绿茵上,沾濡了清明的酒气,遗下了游人的屐痕车迹。一切都兴奋到了极点,大概有些狂乱了吧一一在这缤纷繁华目不暇接的春天!”
这段散文之轻灵宛约,令人相信小爱玲真的应了玉女转世、神童投胎之说。
《爱》这篇散文写一个生得很美的女孩子,在春天夜晚的桃树下,同一个年轻人见了面,打过了招呼,以后两人再也没见过面。这个女孩老了的时候,仍然记得并常常说起那个春天夜晚,那桃树下的年轻人。“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淡极始知花更艳”,薛宝钗这句咏白海棠的诗正是此文写照。
1950年,上海召开第一次文学艺术界代表大会。张爱玲应著名作家夏衍之邀出席此会。当时到会的男女代表们一律穿着蓝布或灰布的“革命装”。张爱玲却我行我素地穿了件平时的旗袍,外罩一件白网线衫。尽管她沉默地坐在后排,但仍很显眼,与会场氛围格格不入。张爱玲虽然不喜欢政治,但与生俱来的敏感,使她从周围人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不能相容的敌意。1952年,她离开大陆去了香港。1955年移居美国纽约。在美国期间她仍以写作为生,并得到胡适先生的赏识。非常有意思的是,张爱玲的两次婚姻反差极大,她的第一个丈夫胡兰成是个亲日汉奸,后来两人因感情破裂而分手。张爱玲在美国同赖雅先生相爱并结婚。赖雅是美国极有才华的剧作家,也是一位坚定执着的马克思主义信仰者。由此可见张爱玲对政治的淡漠,她倾心爱的是一个人的才华和情趣。所以她和赖雅的结合应该是缘分吧。
傅雷先生当初曾说过:“奇迹在中国不算稀奇,可是都没有好收场。但愿这两句话永远扯不到张爱玲女士身上。”
真为张爱玲庆幸!傅雷说这话是1944年5月。当时他绝不会想到22年后的文革初期某一天,自己竟和夫人双双自杀于家中!而他所祝福的张爱玲却以“金风未到蝉先觉”的敏感,早于暴风雨来临之前远走高飞——上苍赋予一个美丽苍凉的生命孤独地漂泊在繁华落尽的旅途中,又孤独地客死异乡。她虽然晚景贫困,但生命却沒有遭受到摧残迫害。她在美国同爱人赖雅生活在一起,延续了写作生命,平安度过了后半生,留给了世人很多美文精品被代代传颂。
2007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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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芳的小故事

文 / 文健

11/18/2019 1:06:15 PM

“五四”诗人何其芳,抗日战争前曾执教于山东莱阳乡村师范。他讲的课文是新诗。最爱讲的是郭沫若的诗。一首《炉中煤》整天价整天价的诵,边诵边叹、边释,叹处、释处天天不是一个地方,叹、释之时往往痛哭失声,鼻涕一把泪一把,导致其他班上课的老师过来探望。
他不是闻一多那样的学者并诗人,所以没有成章的东西可讲,上课除了诵课本诗歌而外,常常说些让学生听来不屑的小事,鸡毛蒜皮,让人失望。不过他讲鸡毛蒜皮之事也动感情,讲到切肤之处也会痛哭流涕。
他几乎天天抱怨学校的一个工友:这个工友不按时给他送水;这个工友偷着把他才沏的茶喝了一口;这个工友在他的床上睡觉,淌了一枕头口水;这个工友用他的洗脸盆洗脸,这个工友还守着他放响屁……
一天上课他稍迟了一些来,同学们快不耐烦了,他握着一块纸头,兴冲冲地跑进了教室,不等起立问好,他便讲起了这个工友:
“同学们,我要向大家郑重的介绍一位诗人。这位诗人今早晨到我的宿舍,向我说:‘何先生,我写了一首诗,您给我改改。’我一看,喔!”他低下了头,似乎刚刚看到它,受到了震动,顿时哽咽,泪下两行,诵道:
“生活的钝刀锯断了我麻木的灵魂……”
他摇头不已,喃喃释道:“生活是钝刀,锯呀锯呀,灵魂的神经麻木,没有感觉似的,断了,疼,不疼,感到了锯,生活的锯……”他哭了一节课。
第二天上课,他得空又开始了老调,抱怨这个工友欺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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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体古詩·臺北老翁行(并序)

文 / 某山野人

11/18/2019 12:34:16 PM

己未年春,同事肖君于臺北行旅時遇一老翁,年已耄耋,以鄉音辨所從來。同行皆驚。問其因由,老翁本島城人,四九年作苦力于船上,時兵戈擾攘,未及下船而船去臺灣,自此漂淪海外七十余年。余感其事,作長歌以詠歎之。

正朔乙羊①春三月,台北潇潇雨未歇。
看山归来夜沉沉,霓光飞舞翻城阙。
雨中一人相问讯,道旁老翁年耄耋。
头鬓眉须皆似雪,佝偻独立如磬折②。
借问后生来何由?家在鲁东第几州?
乡音同属即墨县,言谈恍若故人讴。
我本青青岛上人,生逢民国二十春。
家在八关峰③下住,惯看海夜与山晨。
胶澳④地僻少征伐,太守⑤惨淡营广厦。
灯飘琴屿暮潮深,一山高下尽红瓦。
忽闻海上起苍黄,揭天鼙鼓动扶桑。
童子何知云外事,但见四邻走彷徨。
王师克复海涯日,年方十五束发髻。
家贫无以读诗书,寄船为工作生计。
千斤难挑自胶持,两肩箱笼任驱驰。
骨破筋伤非不痛,但愿承平足衣食。
须臾汉兵谋攻楚,中原流血成漂橹⑥。
庄严社稷重涂炭,苍茫乾坤如汤煮。
一日海岸烟烘隆,三军大呼震胶东。
衣冠⑦狼狈逐奔犬,冲突混沌夺艨艟。
囊橐未卸急相促,汽笛一声崩海雾。
人欲登船恨无门,我欲下船苦无处。
四面哀声动远天,轮船缥缈台澎间。
神州已易江山主,戈矛垒垒壁森然。
无端身向异乡捐,六亲自此无片言。
红瓦只作眼中血,夜夜掩面泪如泉。
我闻此言长太息,老翁唏嘘更掩泣:
夷洲湿狭多瘴疠,荒街废巷尽蒿藜。
举头有司疑作细⑧,一日三召验名氏。
不堪世事太荒唐,独向高山深避匿。
放心剚刃⑨草木腥,赤地千里无人耕。
白日青天皆甲胄,镰刀锤斧何铮铮。
狼烟隔海自相抉,猎火连空舟车绝。
流矢徒销战士魂,割颈皆喷炎黄血。
春来秋往年不计,人言铁壁成通衢。
白头不敢遽还乡,怕见华楼变尘泥。
一从丁年成孤客,光阴皆作残生过。
慈母早上望乡台,弟兄音容如电抹。
故家无人识老翁,梦向八关自拭泪。
世乱飘荡如飞蓬,今得延年偶然遂。
台北初春细雨中,听汝乡音如梦寐。
莫辞请为多言语,明朝远津隔穹邃。
平明支离别后生,一片心似玉壶冰⑩。
好去且休频回首,使我四座泪纵横。

注释:
①正朔乙羊:乙未羊年,公元2015年。
②磬折:弯腰站立。《礼记·曲礼下》:“立则磬折垂佩。”
③八关峰:即八关山,位于中国海洋大学青岛鱼山校区东侧,福山路、栖霞路皆绕山而建。
④胶澳:青岛旧称。1922-1928年,青岛为北洋政府治下“胶澳商埠”。
⑤太守:沈鸿烈,字成章,湖北天门人。原东北海军代总司令,1931-1937年任青岛特别市市长。在任关怀民生,重视建设,政绩卓著。
⑥漂橹:橹为盾牌。漂橹即血流成河,可以漂起盾牌。汉·贾谊《过秦论》:“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⑦衣冠:衣服和帽子,指缙绅阶层或名门世族。唐·李白《登金陵凤凰台》:“晋代衣冠成古丘。”
⑧作细:即“细作”,指暗探、间谍。
⑨放心剚刃:放心大胆地用刀刺人身体,比喻给人扣上大罪名,明目张胆地把人置于死地。汉·张衡《思玄赋》:“梁叟患夫黎丘兮,丁厥子而剚刃。”
⑩一片心似玉壶冰:唐·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指心地光明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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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小脚之死

文 / 文健

于小脚是上个世纪50年代初被青岛人民政府枪毙的“一贯道”女道首,罪名是当然是“反动道会门”的头。“反动道会门”的“门”,在当时人嘴里念“每儿”。
于小脚在“一贯道”里干了些什么我至今不知。只知道她懂医术,或者是懂祝由之术吧。在她枪毙后好几年,我曾到据说是她的道场的地下室里探看,拣到了一张油印的纸张,上面印着一张观音的图画,画面下面用仿宋铅字打着“南海观世音菩萨在青岛南海海上显现真身”等等字样,还有现身的年、月、日、时,甚至分、秒,以及照片拍摄的时间。观音在云中,是用擦笔蘸炭精画的,很拙劣,因为是单色印刷,猛一看有些像照片。我那时虽然很年小,但也看得出这是假的。(这里得说一下,于小脚的道场我至今也没弄清楚在哪里,我去的地方是小鱼山山腰的一座中西合璧小楼,红瓦而有飞檐的屋顶,西式的墙壁门窗,已经残破;后被拆除。)
于小脚被枪毙那天,青岛不少人去看。公审的地点在青岛体育场,枪毙的地点在青岛五号炮台。
枪毙于小脚那天我没有去看。我大哥学校组织去看。大哥回来说,前面的人太高了,都翘着脚,都说于小脚长得漂亮。听说于小脚吓得尿了裤子。后来人都争着出会场看枪毙的,我们都被挤散了,老师使劲吹哨集合,也集不起来人。
上个世纪60年代我被分配在工厂工作,时不时听到同事们说起于小脚枪毙的事。木工车间里一位叫李全鸿的师傅,独眼,当年是青岛北京路棺材铺的大少爷。那时候兴土葬,也奉“死者为大”的讲究,又赶上初建国枪毙的“反革命”特别多,他家的生意很是火红,所以能装得起一只假眼。那时装只假眼的钱抵一个好工人几年的工资。他去看过于小脚枪毙。当宣判后拖她出会场,听说她的裤子掉了,都想一睹为快。他翘首瞪眼,没料到假眼淌了出来,落到了地上,他赶快伸手到地上摸,手被乱脚踩破了,幸好假眼是美国货,只有几道沙子的擦痕。后来他用小手绢包着假眼,一路不停地埋怨着、骂着于小脚回了家。
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我认识了人称“胶东三才子”之一的鲁琦。他说起于小脚枪毙的过程十分详细。当时他是文化方面的主要领导,枪毙于小脚的审判大会时他就坐在主席台上,“宣布死刑后,她吓瘫了,和面条似的,绵软绵软,拖她下台的时候她的裤子掉了,你猜是什么样?啊呀,那屁股雪白雪白,叫太阳一照,和白缎子那样闪光,玄了,耀眼,和白缎子一样一样!”鲁琦的妻子十分美丽,他认识她是在肃反之类展览会上;他是大领导,在展览会的空隙强迫了她,撑破了她的身体,她昏死过去,进行抢救。事情本被一些嫉妒鲁琦的人要闹大,她竟然说是自己自愿的。她非但写得一手好旧体诗,而且智慧过人。“文革”时,“胶东三才子”之鲁瑛、鲁珉青云登天时曾动员她去青云登天,被她坚决回绝了。鲁琦后来和她离了婚,因好内,又找了几个女人,直活到八十多岁,一个年三十的晚上,在儿子家过完年回家,死于心脏梗塞,死时最后的太太竟然不知云飘何处,但最终还是得了一块房产。
2011年3月,杜大恺到青岛来评跨海大桥、海底隧道的颜色,评完的那天晚上,让有关方面招待青岛的朋友和他贝雕厂的几个同事酒饭。席间说起了枪毙于小脚的事。杜大恺家当时住在辽宁路开明照相馆的楼上,离那时的刑场不远,自然就去看于小脚行刑。杜大恺虽然比我大三岁,但那时年龄毕竟也小,在拥挤之下就到了于小脚的身前。拔下于小脚五花大绑背上的“亡命旗”(也叫“亡命牌”,像放大了的戏剧里的令箭牌),似乎寂然无声,见一道红晕,她的一份脑浆就崩到了杜大恺的脚前,他吓丢了魂。杜大恺的母亲放学回来给他去招过魂,这才还魂过来。杜大恺的母亲姚老师,是一位非常有名的优秀教师、青岛民盟的负责人之一。他的父亲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衔至国民党的文化少将,因为英年早逝,一时无人顾及他的后事,导致姚老师受尽了“反右”“文革”的折磨。
说来真巧,我还与于小脚的儿子是好朋友。
“文化大革命”到“一打三反”之后,我常到同事李国心家里玩,他家当时住在四方路一处平房里。在李国心隔壁遇到了当时能治怪病的杜景阳。杜景阳大我四五岁。他没上一天医校,会治病,据他说是家传。我很惊讶他有许多奇怪的药方和治疗方法,不少绝症患者都闻名找他求治,他从不收钱。有一天我陪病号等他,他却像病病歪歪地回到了家,进门就说:实在对不起大家,我今天不舒服。求医者散后,李国心过来和我照料他,他说:“我刚才碰见俺娘了,真像俺娘。”怎么说呢?“我饿坏了,到饭店吃饭。有个妇女插号,我说:自觉点,不老不小的,自己排队。她不听,我又嚷了她一通,她不得不退出来,走到后面重新排队。”那时饭店少,吃饭在窗口排队,交上钱,取出饭菜,自己端着找桌子、凳子坐下吃饭。“我饭吃了一半,那个插号的妇女也端着饭碗过来了。她只买了半碗米饭,没有要菜。她四处看了看没有凳子,就三口作两口的扒饭。她发现了我,停下扒饭,反过头看了看我——这一看不要紧,我一口饭也吃不下去了,就是俺娘!她不一会吃完饭,撩起衣服的下摆扇扇再向下拽了两拽,又看了我一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些动作,特别是撩衣服下摆扇扇再拽拽的动作,包括叹气的声音,都和俺娘一样一样的!我随着追了出来,转眼她就不见了,怪怪的,怎么找也找不到了。我马上呕吐起来,天旋地转,直到来家。”原来于小脚是杜景阳的母亲。于小脚枪毙时他已八九岁。杜景阳还有一个弟弟杜景龙,小他两岁。
杜景阳因为在“文革”时参加“革命职工造反军”,成了当中的头头而被逮捕,释放后成了一名中医。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满屋待诊的病号,都没时间和我说话。
杜大恺也是在李国心家里认识的杜景阳,但并不知道他是于小脚的儿子。那天杜大恺说起于小脚枪毙的事后,我说于小脚是杜景阳的母亲。杜大恺杜知道后只是淡淡地回应了一句:是啊。我又说杜景阳当医生累死了,他也是淡淡地回应:是啊。这是他能成中国画界领袖的重要原因,也是我佩服他的一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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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尔塔瓦河的吼声

文 / 徐维

11/18/2019 12:31:39 PM

1960年,让我记住了饥肠辘辘的滋味。但还有一件难忘的事,就是母亲领我去齐东路27号董吉亭老师家拜师,学习小提琴。他带我去中山路环球商店,细心为我挑了一把琴,于是,从拉空弦学起,“开赛”“顿特”……逐渐地会拉些曲子了。我喜欢抒情、柔美、优雅的曲子,像舒曼的“梦幻曲”、圣桑的“天鹅”、托赛里的“小夜曲”等等,曲调至今仍在我心中鸣响。
岁月如烟,白云苍狗。如今已是七旬老翁,人生之旅中多少有价值、无价值的东西已随风而逝。但生命中流年的印记却是不可磨灭的。时至今日,在饭桌上我总要把碗里的最后一粒米吃干净,内心觉得,要对得起那些悲催的记忆;而年少时漫不经心地学了几天琴,意外地对人生影响很大:我为谋生找到的第一只饭碗,是到一个地方剧团里当了乐手。这段经历培植了我对于古典音乐的热爱,这团内心之火伴随了余生。
好,言归正题,该说说伏尔塔瓦河了。她远在欧洲的捷克,像多瑙河一样,因为一首交响乐曲而声名远扬。文革期间,我一位至交朋友的家中,有老式唱机以及少量劫后余存的黑胶唱片,其中就有《伏尔塔瓦河》。出于对古典音乐共同的爱好,我经常去他家里“偷听”这些唱片,我们关好门堵好窗,唱针下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就如同天籁,滋润着我们无比饥渴的精神世界。在反复聆听中,乐曲每一个乐段起伏、节奏变化都了然于胸,未曾谋面的伏尔塔瓦河在脑海里浪花翻卷,在如醉如痴中,忘却了斗室之外那个多灾多难的世道。
退休后,想去看看世界。捷克旅游时,在世界自然、文化双遗产的克鲁姆洛夫古镇,我终于见到了心仪已久的伏尔塔瓦河!她发端于广袤浓密的南波西米亚森林,叮咚作响地奔流出来,激荡、冷冽而又清澈,波光里荡漾着少女般的柔情。当河水欢快地流淌到小镇时,竟惊艳地扭转成几个马蹄形弯,就像一条湛蓝色的缎带,披在了盛装美人身上,使这座拥有13世纪的古堡、哥特式教堂和上百幢巴洛克风格红顶古屋的小镇温婉优雅、气质无双。我登上了古城堡的彩绘塔眺望,伏尔塔瓦河在暮霭沉沉中蜿蜒北上,美不胜收,引人遐思。

布拉格鸟瞰

第二天,旅游团沿伏尔塔瓦河堤向布拉格驶去,两岸的风光一览无余。这条捷克境内最大的河流,纵贯美丽富饶的国土,是捷克民族的母亲河。出于对祖国、人民深沉的爱,捷克民族乐派大师斯美塔那于1874年创作了交响诗套曲《我的祖国》,其中最著名是的第二首《伏尔塔瓦河》,对河流两岸的风光和民间生活进行了深情的表达。
交响诗是浪漫派古典音乐的一种体裁,一般都有标题,时长在12分钟左右,作曲家用音乐艺术语言去演绎诗篇的意境形象,是与文学最为接近的音乐艺术形式。斯美塔那在《伏尔塔瓦河》的乐谱上用诗意的文字写下了他的音乐构思。
导游是一位我国留学生,天时地利,他很应景地介绍了一下作品后,在车上放送了这首交响诗。奔驰牌大巴的音响效果很不错,袅袅的乐音飘出,耳熟能详,车窗外美景变幻,飘飘欲仙,我真感谢这位练达、知性的年轻导游。
……弦乐的微弱拨奏中,长笛与单簧管的跳跃音型交互出现,两股清澈的泉水从山涧涌出,变成了小溪,又穿过寒冷的森林,逐渐汇集成河流……小调式的伏尔塔瓦河的主题出现,在反复中逐渐增强,河流更宽阔……由圆号奏出的猎人号角在森林里回响,河流穿过丰收的田野……转瞬间,乐曲变成二拍子的波尔卡舞曲,这是欢乐喜庆的乡间婚礼。舞曲渐渐弱下去,静谧的夜色降临了……竖琴流动的琶音,木管起伏跳跃的音型,月亮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水仙女们在魅惑的歌声中翩翩起舞……天亮了,音乐不断增强,伏尔塔瓦河不断壮大,滚滚向前,勇敢奔向斯维特扬峡谷,铜管乐和定音鼓的强音,好似巨浪猛烈冲击着岩石,发出震撼人心的吼声……突然,大巴车里也响起了异常的吼声!怎么回事?容我先把乐曲介绍完再说……伏尔塔瓦河终于冲出了河谷险滩,变得宽阔壮美,原本柔美恬淡的小调式音乐主题,此刻变奏成明亮而又坚定的大调式,河流波澜壮阔地奔腾,流过布拉格城堡,奏起古老城堡的主题,捷克民族的英雄历史令人缅怀……河流远去,音乐渐弱……骤然响起一个超强音和旋!乐曲在庄严辉煌中结束。

布拉格查理大桥上的乐器表演者(徐维摄影)

乐曲的最后一段最让人感动。经过前面的铺垫,作曲家在这里倾注了他强烈的爱国热诚,音符中流淌着颂扬、赞美、依恋、景仰与感恩。这首深受人民喜爱的交响诗,被称为“捷克的第二国歌”,实至名归。
然而,这次最让我感动的聆听,却被一声极为响亮的嘶吼打断了。吼声是坐在我身后的一位女士发出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吵死人了!快停下吧!……还不如放小苹果呢……”惶恐中导游起身,手忙脚乱地关上音响,车内陷入尴尬的静默。
我惊愕地回头望去,女士脸上除了激愤与厌恶,感觉还有一种为民请命的成就感,竟朝我微微一笑。她五十多岁,北京人,衣着得体,平素对人和蔼,气质上远非跳广场舞的大妈可比,但她能发出那样的声嘶力竭的吼叫,却是出人意料……我感到悲凉,无话可说,就引用一句名言吧。“只有音乐才能激起人的音乐感;对于没有音乐感的耳朵说来,最美的音乐也毫无意义。”这可是马克思说的。唉,我们这一代人啊,被称是“喝狼奶”长大的,很善于“与人斗其乐无穷”,但普遍缺乏艺术感性与人文素养。教化使然,实为终身之憾!
对于流行音乐与经典音乐,高低短长,我无意置喙。古代文典《楚辞》里,宋玉把乐曲分别为“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被毛主席引用而为人熟知。发源于欧洲的经典音乐在创作技巧、思想内涵、艺术表现等方面都达到了极高的境界,成为人类文化的璀璨珍宝,而女士提到的“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之类,往往风行一时便归于沉寂、无人问津。捷克民族的音乐素养很高,街头拉提琴、吹小号的乞讨者,技艺娴熟地演奏着动听的经典音乐,这是他们根植于心的民族文化。学贯中西的胡适先生认为:在艺术成就上,欧洲的古典音乐要远远高于我们本土的音乐。这是不是有点道理呢?乃一家之言,就任人评说吧。
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强调四个自信,其中就有文化自信。我们傲然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有博大精深、世人敬仰的民族文化,我深信: 一个有充分“自信”的民族文化,必然是开放与包容的,必然会吸纳与消化世界上其他文化的优秀成分,滋养与发展自己,成为有特色的世界文化。
小文讲不了太多的大道理,还是说说自己吧。
在几经变化的职场生涯中,为稻粱谋,我素以谨慎、庸常自处。忙忙碌碌之中,小提琴早已不拉了,但是我买回家很多古典音乐的CD唱片,自娱以怡情。从捷克旅游归来,我找出《伏尔塔瓦河》的唱片聆听,但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再也找不到在伏尔塔瓦河畔的那种极为深沉的感动。哦,伏尔塔瓦河啊!为什么,你在斯维特扬峡谷发出的雄壮吼声里,我却听到了悲凉……
近日,读到了贝多芬的一段话: “谁能理解我的音乐的意义,谁就能超脱寻常人无以根拔的苦难。”他可是上帝派到
人间的音乐圣人,他的话让我沉吟良久。常常是心怀戚戚的我明白了,恢弘壮丽的音乐圣殿面前,我只是一个略知皮毛的门外汉。
2019.4.19初稿,8.16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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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充仁与青岛的过往

文 / 文健

11/17/2019 7:20:40 PM

不改毛主席纪念堂前的群雕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从工厂被借调到历史所古服饰室,成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第一个合同制研究人,有幸聆听沈从文先生的教诲。1982年初冬,接同学姜伯玉的青岛长途电话,说国家要对毛主席纪念堂前的群雕进行修改,修改的艺术负责人是张充仁。张充仁先生事先从上海电话与他,想见见“文革”中罹难时的朋友。
一天上午(具体时间忘了。张充仁可能有日记记载),我到离前门不远的一家招待所里找到了张充仁。他预先知道我在历史所,说我明白历史,让我对这种雕塑作品的修改说说意见。我忘记我说了些什么,但说话的主观点却记得清楚:
一、这些群雕技术上按目前通行的标准看,当然没有问题,你不能拿某派、某家的标准来衡量它,不能要求狗不该像虎,虎不该像熊。
二、这些群雕是那个时代的当然产物,是特定历史阶段的代表性艺术作品,终会成为一个时代记忆的痛点,原则上说,它是不可代替的“文革”文物,你对他修改,向好处讲是非驴非马,往坏处讲,怎么非议都不过分。
张充仁对此十分严肃,说:“是,是,我们不能成为历史罪人。”他表示写报告给上级,不修改毛主席纪念堂的群雕,让它得到应有的维护。
我回到北小街吉兆胡同的古代服饰研究室,和研究室主任王孖、王亚蓉说了拜见张充仁的事,王亚蓉看看王孖,王孖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沉吟道:“不提这些事好吗?”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国家建立“人民英雄纪念碑”,当时国家领导人选中的是张充仁的设计稿:一位解放军背着抢,握着旗帜,他的旁边是一位持桨的民兵——以解放军渡长江为背景。结果这个稿件遭到了反对:刘开渠出头组织四百多名艺术家联名上书国务院周恩来总理,说张充仁为蒋匪帮头子蒋介石塑过铜像,曾立在国民党首都南京新街口,如果让这种艺术败类给我们人民英雄塑纪念碑,简直是对人民英雄的侮辱……如果一定要用他来设计纪念碑,我们集体不加入国家的工作了。结果刘开渠胜利了,他负责“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总设计。张充仁已经设计好的原大稿,最后安置在了上海人民政府大厦大厅当中。
张充仁说起此事气愤里带着鄙视:“刘开渠连人形都塑不准——他塑的人像,五官都不正,不在一条线上,不信你量量他塑的人像,眼、鼻子、耳朵、嘴角,都不在一条线上。”
提到张充仁的事,王孖为什么说“不提这些事”呢?
刘开渠的儿子刘焕章是沈柔蕙的丈夫,沈柔蕙是沈从文的侄女。沈柔蕙的父亲是国民党湘西地区的一位师长,不知是不是在沈从文的影响下举行了起义,成了湘西凤凰县人民政府的县参议。不久湘西国民党残部卷土重来,国务院周总理密令枪毙沈柔蕙的父亲。似乎就在县政府大院一个角落里枪毙的。没有什么罪名,只是从办公室里叫他出来,对他宣布了国务院需要他死的密令。继而沈柔蕙被沈从文接走,对外说这是他的女儿。后来刘焕章娶了沈柔蕙,当然备受沈从文的爱护。如果我不知内情,守着沈从文说刘开渠和张充仁的事,而且是为张充仁抱不平,那真是不知深浅。
我很早就知道刘焕章的动物雕塑很好。1966年“文革”开始,我和姜伯玉到北京“上访”,曾到北京雕塑工厂去找王维力,王维力在工厂里介绍我们认识了刘焕章。他当时正在用木头雕大象。
我认识张充仁是姜伯玉介绍的。我儿子不因为我而知道张充仁——有一套漫画书叫《丁丁历险记》,当中有关中国的章节,许多是由张充仁充当故事的线索;我儿子从小知道的张充仁,是一个传奇性的张充仁。
姜伯玉“革命大串联”时到上海雕塑厂认识了张充仁。张充仁被“革命群众”整得要死不能。姜伯玉忘记了自身难保,身份是“历史反革命的狗崽子”,把张充仁带到青岛藏匿,并托我带张充仁去北京“上访”。张充仁怕给我带来麻烦,自己去的。由京返青后一见姜伯玉抱着就呜呜大哭。“上访”事可知矣。
张充仁在青岛对姜伯玉的艺术影响很大。青岛第一海水浴场的标志雕塑海豚,就是在他的指导之下完稿的——海豚的旋转排列,是他的建议。
他在青岛还雕塑了一座毛主席挥手像。吴文家要翻制成石膏的,姜伯玉借口怕损坏原作,拒绝了。
张充仁还给姜伯玉当时的女友应美琪雕过胸像。如今张充仁、姜伯玉、应美琪先后辞世,哀哉!

中国第一张学术合同(局部)

张充仁在青岛留下的照片

有一天姜伯玉回家,见门缝里一个信封,打开看见了张充仁离青岛前的像片,附一纸条写道:
“该照片摄于一九六六年秋天,背景是青岛鲁迅公园面海处。该时正值文革起,红卫兵砸一切之时,照片中三人在此时相聚,难卸黑帮之嫌。该照由王晓强保存。此后不久天下大乱,王晓强遂遭监禁批斗,住所屡遭搜查,于是只好将此照以及书稿送往潍县乡下(父母文革中被遣返至此)处存放。一九九八年春,二〇〇二年春,王父王母相继去世,晓强往奔哭弔,于父亲床头木箱中复得此照。因小屋潮湿,木箱近墙,多数照片已遭毁损,唯此照尚完整清晰,岂非天公有心回护于照中诸君,以期来日飞腾耶?照中人自左至右王晓强、张充仁、姜伯玉。”
字条的署名,是我的二哥王晓楚。
姜伯玉见到这张照片后失声大哭。
姜伯玉当时已是某学院的教授,国内外立了他不少雕塑。

张充仁(中)、姜伯玉(右)、我(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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