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北冥有鱼
2011-09-06 23:36:25
初识流沙河是因为诗歌。
那是还有一些诗意的年代,也还有着诗意的年龄。我经常沉浸在“狂飙为我从天落”式的集体无意识里,为组合出一些类似“山高路远何所惧,风雪为我洗征尘”的句子而沾沾自喜。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一组这样的诗:
纸窗亮,负儿去工场。
赤脚裸身锯大木。
音韵铿锵,节奏悠扬。
爱他铁齿有情,
养我一家四口;
恨他铁齿无情,
啃我壮年时光。
啃完春,啃完夏,
晚归忽闻桂花香。
屈指今夜中秋节,
叫贤妻快来窗前看月亮。
妻说月色果然好,
明晨又该洗衣裳,
不如早上床!
——流沙河《中秋》
邻居脸上多春色,
夜夜邀我作客。
一肚皮的牢骚,
满嘴巴的酒气,
待我极亲热。
最近造反当了官,
脸上忽来秋色。
猛揭我的“放毒”,
狠批我的“复辟”,
交情竟断绝。
他家小狗太糊涂,
依旧对我摇尾又舔舌。
我说不要这样做了,
它却听不懂,
语言有隔阂。
——流沙河《芳邻》
原来诗可以这样写?自我、真实、幽默,看似平淡的背后还蕴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主题。
还有:
台湾Y先生说:“在海外,夜间听到蟋蟀叫,就会以为那是四川乡下听到的那一只。”
就是那一只蟋蟀
钢翅响拍着金风
一跳跳过了海峡
从台北上空悄悄降落
落在你的院子里
夜夜唱歌
就是那一只蟋蟀
在《豳风·七月》里唱过
在《唐风·蟋蟀》里唱过
在《古诗十九首》里唱过
在花木兰的织机旁唱过
在姜夔的词里唱过
劳人听过
思妇听过
就是那一只蟋蟀
在深山的驿道边唱过
在长城的烽台上唱过
在旅馆的天井中唱过
在战场的野草间唱过
孤客听过
伤兵听过
就是那一只蟋蟀
在你的记忆里唱歌
在我的记忆里唱歌
唱童年的惊喜
唱中年的寂寞……
——流沙河《就是那只蟋蟀》
一只蟋蟀的叫声,交织着历史与现实的无奈,串起了时空与情感的错落,引起了多少游子的共鸣。可又有谁知道,在这优美诗句的背后,浓缩了作者多少苦难的体验。
流沙河曾经因诗罹祸。1957年初,26岁的流沙河因一组取名《草木篇》的小诗而触犯天颜,从此开始了22年屈辱和磨难的人生。从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毛泽东先后四次在不同场合以不同的态度点到其诗其人,那篇至今还耳熟能详的最高指示“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他们自由泛滥”便是为其钦题的,使其成为知名度很高的右派。同时,全国又有不可计数的人因为与流沙河和“草木篇”的株连而成为右派分子,上演了相似的人生悲剧。甚至有人为此而丢掉生命。
大家一定想看看这些诗到底有多反动?试举其中两首:
《白杨》
她,
一柄绿光闪闪的长剑,
孤伶伶地立在平原,
高指蓝天。
也许,
一场暴风会把她连根拔去。
但,纵然死了吧,
她的腰也不肯向谁弯一弯!
《藤》
他纠缠着丁香,往上爬,爬,爬……
终于把花挂上树梢。
丁香被缠死了,砍作柴烧了。
他倒在地上,喘着气,
窥视着另一株树……
不知大家是否看出其中的问题来?如果没看出来,说明政治觉悟还有待提高。告诉你吧,这几首诗反动就反动在竟然在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讲究人格、尊严,恶毒攻击阿谀奉迎者。
因《草木篇》而轰动全国的“草木之人”在文革后继续写诗、研究诗,尽管已经没有伟大领袖给他做广告,但在那个诗人崇拜仅次于今天追星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他的粉丝还是不少。我就是从他的《台湾诗人十二家》中知道了台湾竟然也有诗人,也从他的诗歌里领略了境界很高的快乐——自谑。那本不太厚的《写诗十二课》是我在济南学习时经常带在身边的,可惜不知让哪位粉丝给顺走了。而诗意,也随着这本书的丢失而渐渐消散了。
再识流沙河是因为对联。
最早见到流沙河的联语是由书家宋文京书写的“偶有文章娱小我,独无兴趣见大人”,当时给我的感觉就是——痛快。在一个官本位的体制里,奴颜婢膝属于正常行为,坦荡磊落会被看做另类,因此,当一个人一下子说出你想说不敢说、想说说不好的话来,就像余则成在在敌营见到左蓝,表面上不露声色,心中的共振是可想而知的。
流沙河的编撰的对联很多很有趣。
有抒发闲情逸致的:
懒照华发忧日月,常将白眼对鸡虫;
窥我用笔窗间鸟,笑人弹冠陌上花;
饮淋漓酒,读痛快书;
濯沧浪水,观灿烂星;
短短长长写些拼拼凑凑句,
多多少少挣点零零碎碎钱;
文债难还愁添病,饭钱易挣饱即欢;
窗间来鸟堪交友,枕上悬灯好看书;
槐国兴亡一梦耳,漆园得失两忘之;
有讽世嫉俗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有权便搞一言堂;
名场一钵犬争食,世道九曲蚁串珠;
硕鼠公然逛猫市,老龙同样过狗年;
儒而有商端木下海,愁且添愤屈原投江;
赌局何来真赢客,棋盘我亦老残兵;
什么社会还谈爱国,如此谎言也想兴邦;
岂无老子整人儿子整钱,一家实行两制;
更有小贼剪包大贼剪径,百姓吓掉三魂。
应景题赠也是流氏对联一绝:
客宿湘泉酒醒纱窗月静,
人吟楚水诗成芷岸风香。
——住湖南湘泉大酒店
园谢红桃,大哥玄德二哥羽;
国留青史,三分鼎势八分书。
——题阆中市张桓侯庙大殿
圣智多言非真圣智,
慈悲无相是大慈悲;
——为成都大圣慈寺作
峰上红叶涧底白石,留给后人赏美;
笔下青史灯前黄卷,伴随高士归真;
——悼叶石先生
长恨露珠晞炽焰,最悲雪首送青丝;
——悼贺星寒先生
乘激流以壮志抛家,风雨百龄,似火朝霞烧长夜;
讲真话而忧心系国,楷模一代,如冰晚芦映太阳。
——挽巴金联
天空一片白云,先生你在;海上几声清韵,后学我思。
——为海宁徐志摩故居题联
魏明伦和流沙河改作“攻心联”一事,也是蜀中文坛佳话。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这副对联也称“攻心联”,悬挂于成都武侯祠诸葛亮殿,已足百年,是一副著名的治世名联。为清末四川盐茶使赵藩所作。他模拟诸葛亮总结了用兵治蜀的经验教训、语言简练,发人深省。有“巴蜀鬼才”之称的作家魏明伦对这副对联有自己的新见解,改写作“仅攻心,则王霸皆伪,从古驭民搬旧理;能审势,即德赛俱佳,如今治蜀要新思。”魏明伦认为把“攻心”作为治国安邦的策略,是王侯将相所为,现在是新时代,不能“搬旧理”,我们处在一个倡导民主与科学的时代,应该认清新形势、采用新思维,不再用“攻心”之术,而要行“审势”之道。流沙河读了有关魏明伦新改“攻心联”的报道后,写了一篇名为《牧民之术已过时了》的文章。还写下了“能富民,则反侧自销,从古安邦须饱肚;不遵宪,即宽严皆误,后来治国要当心”的新联。流沙河在文章中说:诸葛亮也好,赵藩也好,都是那个时代的聪明人。他们的智慧都有其局限,皆超不出牧民之术。我们尊敬他们,也不要求他们突破其时代局限。但他们的垂训不适合今天。只有人民解决了温饱富裕问题,才能安定结。如果把国家的主人当作孟获,一味地打攻心战,那就太可笑了。至于宽严,更不能随便用。国有宪法,刑有刑法,法不能随“势”而变,岂可随便宽严。
从所处的时代看,三幅对联的立意都不错,文字功夫也相当了得。
流沙河的书法就像其长相,笔画清瘦有力,也像其性格,老辣还带着一些天真,这些年,流沙河喜欢通过毛笔来倾诉情怀,越写越有名气,以致上门求字的人越来越多。原因就像贺星寒所说的:“这些对联都是流沙河创作的,不仅仅是书法”。
还算我有点先见之明,上世纪九十年代用伍佰元在拍卖会上拿下了这幅对联,现在,这个价格恐怕连半幅也拿不到了。
时光荏苒,已经年届八秩的流沙河仍然在不断地见异思迁,先是把庄子梳洗打扮后重新推出,后来又和中国古文字极尽缠绵,我不知道也不敢预测,流沙河还将展现什么花样?我只知道,在四川、在成都,有一个真实、清脱、童心未泯的老男孩,中国文学史上应该有他的名字。